“落水第二镜!准备!”
元锦极力游入深渊之下,某一瞬间与那血珀门一触而过,银发在夜色里犹如被击溃的流星。
他还想游得更靠底部,可激流倏然冲来,他不受控制地大咳几下,又被灌了大口大口的海水。
“第三镜!”
“第五镜!”
隋虹始终拿着能量棒和热姜茶守在池水边,看着半透明的深蓝池水眉头紧皱。
太难了。
每次中场休息的时候,她都会反复把手探入水中确认温度,几个温度计摆在一边同步监控。
但再强悍的体力,在水里折腾时都会消耗加倍。
何况池子里还有水泵随人工控制制造急流……
第八镜结束之后,苏沉爬出岸上,银发已经被毁的不像样子。
他湿漉漉的,呼吸都轻了很多,看起来狼狈又无助。
众人围过去帮忙盖毯子递暖手宝,姜茶也喂着喝了好几杯。
一圈毯子生怕不够,里里外外裹了三圈,假发套也被取下来,头发暂时吹干擦干。
半个小时休息时间一到,苏沉并不推辞,重新固定好新的假发套之后补妆再上。
此时此刻,皇宫里在拍文臣舌战戏,御林苑在拍蒋麓的骑射戏,几个副导演都出去忙活了,只剩卜老爷子在旁边看着。
苏沉只问他怎么样才能拍得更好,不问还要拍多少次才能算够,呛出来的水都是深蓝色,嘴唇没有太多血色。
卜愿是个惜才的人,寻常演员这么惨照样得拍够五十条才算完,但他清楚苏沉还是个孩子。
十三岁,骨头都没长开呢,别病着。
拍到第二十条,老导演就收了镜,简短嘱咐了一声。
“他这收工,捂干吹干了再回去。”
隋虹连声答应了,直接把临时屏风支起来架好,自己在外面帮忙递毛巾,让潮哥帮忙给他拆卸那身皇袍和银发。
等狼狈又虚弱的元锦被收拾回头发湿漉漉的苏沉,大伙儿也好像跟着回过神来,跟着心疼感慨。
苏沉裹好棉袄以后回酒店倒头就睡,隋虹不放心在套房里陪着,果不其然半夜发起了高烧。
去医院一查,病因不是着凉,是吸入性肺炎。
脏东西呛进肺里了,发烧是必然反应。
她原本只是被雇来的助理之一,如今也像他的亲姐姐一般,后悔连连。
“后悔没用,”医生查过温度以后吩咐护士尽快过来挂水,叮嘱道:“他在的那个池子估计不够干净,有很多杂质和细菌,简单呛一两次水都有感染的风险,何况是翻来覆去进去这么多次。”
现在几乎没有人没看过《重光夜》,越是这样,医生越不忍心看到这孩子病成这样。
“他怎么也是未成年人,”医生低声道:“你们让他演这种戏,能不生病吗?就不能找个替身或者特效吗?”
隋虹连连道歉,同其他助理一起跑上跑下,给苏沉喂药擦脸。
苏沉勉强保持着意识,在病床上哑声开口。
“别跟我爸妈说。”
“不行啊,”隋虹红着眼睛道:“是我们没照顾好你……”
他用没扎针头的那只手够到她的手,微微摇头。
别跟他们说。
小病而已。
蒋麓第二天才来医院。
他昨天拍夜戏到凌晨两点,早上八点习惯性去敲苏沉的门发现没人,知道这场戏还是出了事。
刚好主要戏份拍到阶段结束,索性直接请假去了医院,在隋虹旁边帮忙照看。
她一个人跑化验单取拿生活物品分身乏术,他直接要了病房里的另一张床,吩咐她晚上回去休息,自己在旁边看护。
隋虹再看蒋麓,都不觉得他是秘密传闻里哪个商业大亨的儿子,也不是著名导演的侄子,而是苏沉的哥哥。
“你晚上休息好,白天才好跟我换班。”蒋麓把她手里的药盒接了过去:“这个早中晚饭后各两片,这个早晚一片,这个消炎药得看情况吃,我知道,走吧。”
隋虹怔怔看着他几秒,用力嗯了一声。
苏沉送去医院的时间很及时,肺炎没有进一步发展到更坏的情况,但还是不断地在发烧。
退烧一阵,高烧一阵,身体的免疫系统持续几十个小时打着乱仗。
他像是清醒着,又像是糊涂着,偶尔梦呓几句,喊着爸爸妈妈。
蒋麓不是矫情的人,也没有隋虹的多重顾虑,转头就给苏家父母打了电话。
夫妇心里有愧,直接把还没断奶的孩子交给父母代为照管,赶了当天的飞机过来照看。
他们没来的时候,蒋麓彻夜守在苏沉旁边,体温一小时一量,苏沉的嘴唇从未干过。
他们来了之后,蒋麓安静让了位置,还帮忙放了张行军床,白天例行送饭时过来探望一眼,不多打扰。
只是到底还是缺席了三四天,被护工们私下里议论。
“这孩子爸妈也太不负责任了,听说就逢年过节过来探望几次——他们的孩子在这挣大钱,给他们买房子,居然生病了连管都不管?”
“嘘,你声音小一点。”另一人窃窃私语:“报纸不都说了吗,这家人生了二胎,且忙活着呢。能有一个金山,这不得再开第二座,是我我就叫老公过来守着,自己在家养孩子!”
“唉我跟你讲,沉沉他们家还算好的,时不时就请假过来看,蒋麓他们家爹妈那更不像个样子——”
“他爸爸好像是大明星?还是主持人?他爸爸到底是谁啊?”
“我悄悄跟你说,好像是个老头子……”
第八天时,苏沉彻底退烧了,他像是从梦里突然醒过来,满身都是虚汗。
“沉沉,沉沉……”梁谷云眼里都是泪,握着他的手,再开口时声音都发着颤:“妈妈辞职过来照顾你好不好?是妈妈不好,没有一直陪着你。”
苏沉微微摇头,眼睛越过他们去看身后。
病房里只有父母,没有其他人。
麓哥不在吗?
他的目光找了又找,不确定做梦昏睡时的那些记忆是糊涂了还是原本就不存在。
他像是记得,最开始的几天,蒋麓总是趴在他的床侧,半睡半醒地给他量体温。
不知道是演戏演得昏了头,还是每日都能见到麓哥。
苏沉记得他给自己喂粥的样子,一次次掰碎了药小心仔细地喂下,指尖拂过唇时有薄茧轻刮一下,泛着蓝莓薄荷的气味。
麓哥好久没有抽烟了,他一直记得。
梁谷云懊悔不已,甚至有给苏沉辞了这工作的念头。
她明白自己是一时失控,但又害怕苏沉今后遇到更多的危险和麻烦。
在病房外,她曾经问蒋麓,这一行到底有多危险。
蒋麓端着饭盒,想了想这样说。
“赚得多,命看命。”
“什么叫命看命?”
“运气好的小病小灾,磕磕碰碰也就过去了。”
“运气不好的,一开始就入不了这一行,就是一意孤行真入了行,也有不少丧命的。”
火灾,溺水。威亚断裂,摄影摇臂砸毙。
骨折的不少,烫伤烧伤扭伤摔伤的更多。
所以每个人都会花大钱买好意外保险,但轻易不和外人喊苦。
凡是高薪行业,喊苦都无异是和外人卖弄吹嘘,毫无意义。
梁谷云听得惊疑不定,又问这一行信教信佛的是不是很多。
但答案是各自参半,什么都不信的也大有人在。
“但是梁阿姨,你没有必要特意辞职过来陪他。”蒋麓把档期安排复印件给她,解释道:“苏沉还有半个月就杀青了,第四部戏只用演三个月就可以杀青,算起来可以休息一年半。”
苏峻峰这两年已经把连载到最新一部的《重光夜》翻来覆去读了两遍,诧异道:“他第四部真的不在了?”
“不在了,”蒋麓揉着鼻梁道:“等到第五部复活戏份了再开始演,到时候压力更大,要扛的主戏更多。”
如今是零八年三月,苏沉杀青之后只用在年末短暂演两三个月,然后就可以在时都待到零九年年末再进组。
蒋麓这些天在医院里闻惯了消毒水的呛鼻味道,原本觉得三个月太短,现在又觉得三个月太长。
沉沉和他不是一路人。
他在草野般的剧组里野惯了,日子可以糙,性格可以狂,乱糟糟的也就长大了。
但苏沉不是。
苏沉好像天生就适合呆在学校里,跟着钢琴一起唱歌,认真上课听讲,举手回答问题时还会对着老师笑。
你是该回去休息了。
蒋麓看着病房窗口安静地想。
好好呆在家里,离危险和混乱都远一点。
苏家夫妇最后达成一致,夫妇这段时间都留在剧组直到他杀青回家,之后如果有危险场景也需要导演提前告知,父母一定会到场陪伴,检查安全情况。
苏沉还剩七八场戏,但确实大部分重要内容都在北东市的影视城里拍得差不离了,出院以后还可以额外休息一周再复戏。
说是要养病,其实也没有什么实际的事要做。
吃吃饭,睡睡觉,再不就是看看杂志看看电影。
好处是爸爸妈妈都过来了,寸步不离的陪着,回酒店了以后甚至还亲手做饭给他吃。
苏沉不太习惯被当成婴儿一般过分照顾,烧退了以后确认没什么后遗症,又试图看看剧本准备回去演戏。
……然后被所有人劝着再好好休息一下。
连副导演来了都表示不用看了不用努力了,多睡会啊别急着下楼。
苏沉愣是被养回了婴儿肥,哭笑不得地一碗一碗喝汤啃骨头。
他闲的发慌,托隋姐帮忙买了书法帖和白描画卷,在桌前凝神一笔一笔地跟着描画。
家人要是看得担心,就去床上支个小桌子继续画,一刻也不闲着。
这也是原著里元锦的一部分。
拍古装戏常有拟旨写信的镜头,元锦常临魏碑,字迹古拙正朴,看似循规蹈矩,又能在笔锋处透出放纵不羁的一面,与角色看似隐忍的性格十分贴合。
拍第一部的时候,他准备不足,也没有毛笔书法的底子,一般都是靠笔替。
每次拍到要写字的镜头,他拿着毛笔做出对应的姿势来,但镜头一切,只拍笔替演员的毛笔末端字迹形态,前后一剪就像是他亲身在写这些字。
苏沉当时让在一边,看笔替演员帮自己写完古文,不免还是觉得羞耻。
他看着性格温软,其实最要强好胜,不会随便让别人顶替自己。
后来没等任何人吩咐建议,他就自己去找了魏碑,从《高贞碑》临到《云峰山刻石》,至此风雨不动地开始临摹学习,一点点打磨其间的古意。
神奇的是,平日回学校里写字,他又能换回自己常用的清秀字迹,两者互相并不干扰。
养病的日子枯燥无聊,电影动画看多了也全都那样,苏沉从书法里感受不到太多乐趣,转而兴致勃勃地花更多时间去描画花鸟。
恰好这个时候,卜老爷子又来探视,看到他跟花猫一样脸上都沾着墨。
“您来了,”苏沉听见脚步声就猜到是卜爷爷,笑道:“看这个!”
卜老爷子以为他在补学校的作业,凑近一看发现是白描花鸟,戴了随身的老花镜仔细看。
苏沉发觉爷爷像是变瘦了些,很挂念地问了句好,待对方表示无事才继续解释自己在画什么。
“这次在画林良的梅花,旁边是临摹李苦禅的鹰。”他这会儿才感觉到鼻尖上也蹭到了墨,匆匆拿手背擦了一下:“您看着意象还行吗?”
老爷子有点纳闷:“你不休息吗?”
别的小孩这时候都在睡觉打游戏吧??
“休息啊。”苏沉还在揉鼻尖的墨点,把画展开道:“第五部不是要拍《出蓝墨鸟图》,我亲手亲笔的画了,还省得你们找画替。”
卜愿本来在聚精会神地看画,听见他提到这里,眼神变得担忧起来。
他真的开始担心这孩子了。
太爱一份工作未必是一件好事。
人们常说生活有时候必须和工作分开,情感最好也和工作完全分开。
如果这三者全都混淆到一起,一旦一个崩垮,那其他两者也会共沉沦。
老人开口想劝句什么,但过了很久都没说出来。
这孩子勤奋好学是好事,这时候说出口了反而是挫败他的兴趣。
何况平衡工作生活和情感……许多成年人都根本做不到,为什么要这么早就为难小孩呢?
“我这次过来,是跟你说排期的事。”卜愿收回目光,平和道:“你这个月底杀青之后,年底十一月十二月拍两个戏就休息,刚好准备过年和初三考试,考上高中了再回来演戏。”
苏沉本来还拿着毛笔笑意盈盈,听见自己直到明年年末都只有两个月的戏拍了,神色略有些惶然。
他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安排。
但是……但是听起来,好像还是和自己被单独流放了一样。
怎么会这样?
“怎么听到要放假还不高兴了,”老爷子安慰道:“你麓哥巴不得回时都到处野,你不上班还能拿工资,多好的事。”
苏沉长长啊了一声,意识到更糟的事情。
“麓哥他第四部要演一整部?”
“嗯,对。”卜愿回忆道:“他要从今年九月进组,一直演到明年三月末。”
那也就是说,我不光要在时都呆接近两年,在学校还见不到麓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