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里,苏沉按了两下长柄打火机,看着长长火舌笑了一下。
没有任何预兆的,他迈步向前,点燃了笔记本封面蔓延的刺鼻柴油。
深红火焰登时高高扬起,快速蔓延着吞噬一切。
纸页在翻卷着上扬,如同有生命般挣扎。
元锦手办的五官融化在火舌里,变得面目模糊,然后彻底融化。
高温烈焰陆续席卷扩散,自上而下的柴油加剧着火焰温度,让这些记忆被充分碳化,变成漆黑一片的不知名物。
让任何人来看都不会猜出来,这曾经是一个顶级演员的珍贵九年。
苏沉怔怔看着这场火,泪水夺眶而出。
他在镜头前哭过这一次,却从来都没有这样哭得撕心裂肺过。
我的九年,我的所有记忆,全都要被烧掉了,全都要不在了。
他哭得喘不过来,哭得不顾父母搀扶跪倒在地上,像是灵魂都在滚烫火焰里被灼烧着。
所有的爱,汗水,留念,还有剧组里的一切,元锦和他的链接,全都要消失了。
“沉沉!!沉沉你缓缓!!”梁谷云努力扶住他,跟着哭道:“咱们要跟过去道别,以后也不再见了!”
“苏沉,你要坚强起来,你已经经历那么多了,跟爸爸一起深呼吸,我们放松一点!!”
“太痛了,真的,妈,太痛了。”他哭得伸手捂着胸口,嗓子嘶哑:“我受不了了,我心脏都在痛——”
眼泪滴落在地上,即刻被高温熨干。
已经有两箱杂物被烧成黑炭,片刻时间里什么都不剩下。
苏沉抬头看清时,悲鸣一声想要往前爬,伸手要去救那些残存的纸片。
他亲手写的每一个字,他照过的每一张照片,他爱过的角色——
哪怕救下一点,救下一点也好啊!
他的动作太快,指尖直接伸进火舌里,被父母竭力拽回来。
“沉沉你疯了,那是火啊!!你不要碰火!!!”
梁谷云自己的嗓子都已经哭哑了,用尽一切力气把他拉开火焰。
她根本没想到,一场告别会痛到这个地步。
他们都以为只是烧一场东西,等烧完了就能轻松离开,不会停留。
可是怎么这件事难到像噩梦一样,她自己都要疯了。
苏峻峰同样在不断尝试用一切方式稳定苏沉的情绪。
温和也好,严厉也好,他是他的父亲,他必须把孩子从悬崖旁边拽回来!
“大悲伤心,苏沉你清醒起来!这是你早就和卜导演约好的!!”
苏沉痛哭到失声的地步,转眼看向父亲,吼了回去:“卜导演说的就都是对的吗?”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脸上已经没了血色。
“他选中我,让我演了这九年,然后让我走,把东西都烧掉。”
“你们每个人都能留一些东西,留在家里,留在枕头旁边,可是我——我演了接近十年,最后什么都不剩下!”
我如果知道当初这个约定会痛到这个地步,又怎么会答应!!
“一定有道理的,”梁谷云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机械性重复道:“一定有道理的,苏沉,你撑住。”
“等这些结束了,我们好好洗个脸,过新的日子。”
“你疼,爸妈陪你一起疼,你要哭就哭个彻底,迈过这个坎好日子还在后面!”
苏沉转头看向眼前的大火,像是突然看见了什么,捂着哮喘药物再度深吸。
梁谷云发觉他没声音了,也快速跟着看过去,愣在当场。
要烧的东西太多了,八个箱子哪怕紧靠在一起,两侧都陆续烧起来了,可中间居然有两个箱子没有着火。
这里面堆放着他珍藏的玩偶,剧组发给他的每一张纸面通知,他们拍戏时翻山越岭的每一张飞机票和车票……
梁谷云怔怔地流着泪,苏沉已经站立不住,跪坐在地。
“放过我……”他嘶声道:“爸,妈,已经烧了六箱了,放过我,行不行?”
苏峻峰捡起掉在地上的打火机,像是捡起一把剜自己儿子的尖刀,看了又看。
他有意递给苏沉,让儿子把最后两箱点燃。
可递出的动作往前一些,苏沉都应激到泪流不止,跪在地上发着颤。
“我撑不住了,我真的到极限了。”
“爸妈,我从来没求过你们什么。”
“不要再折磨我了,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他的理智被燃烧到所剩无几,像是置身在烈火里,痛苦到整个人都蜷缩在一起。
“我不想碰打火机了,你们去烧,行不行?”
“不要告诉蒋麓,不要告诉他,我真撑不住了……妈,我好痛……”
苏峻峰在烈火前看向妻子,像是目睹一家人都被一个约定架在悬崖前。
他反反复复地想,卜愿不是个恶毒阴狠的人,他不会对苏沉做坏事。
那个被反复被嘱咐的约定,如果没有被彻底执行,会怎么样?
梁谷云发着抖,接过那个该死的打火机,想要递到苏沉面前。
“就差两箱了,沉沉,我们快到尽头了。”
“爸爸妈妈都陪着你,爸爸妈妈都在……”
可是我的九年都不在了。
从今以后,所有人都会记得,我是元锦。
我因重光夜入行,因重光夜夺奖,却要竭力和它解除所有的链接,抽走所有的关联。
苏沉看着她递的那个打火机,眼神绝望到彻底黯淡下来。
他嘴唇干枯,脸颊上都是泪痕,声音很轻。
“要不直接杀了我吧。”
“我真的做不到。”
梁谷云的手都在哆嗦,求助着看向丈夫。
苏峻峰深呼吸了好几次,心知不光儿子被逼到应激障碍的地步,他们夫妻今天也是大伤一场,未来一段时间也不会缓过来。
站在怎样的高度,要承担多少对应的苦果。
他接过妻子手里的打火机,喃喃道:“放过他吧。”
“我来当这个罪人。”
梁谷云神色惶然,目睹丈夫按下扳机,让火舌引燃最后两个箱子。
她竭力安慰自己,前面都做得非常完整了,只是有两箱意外没点燃,现在应该不要紧了。
“沉沉,你看,爸爸帮你点燃了。”
“它们都要被烧掉了……很快就可以结束回家了,沉沉?!!”
“你醒一醒,你醒醒!!”
“苏沉,苏沉!!!”
第144章
苏沉再醒来时, 所有人都守在他的床前。
他第一反应是看床边布置,果不其然,这里是蒋麓的房间。
对门那个被挖空烧光的套间像是一个手术摘除肿瘤后的创口, 人们默契地关好了门, 知道再进去只会触景伤情, 不如不见。
他好像一觉睡了很久。人生第一次在巨大痛苦里昏过去,意识好像涣散了很久, 连时间的流苏都变得模糊。
再醒过来时,医生检查过基本体征,示意没事了。
苏峻峰小心地喂了些温水, 问他头还疼不疼。
苏沉支撑着坐起来,接过水杯快速喝了半杯,长时间痛哭导致的缺氧状态还没有缓解。
“还有两箱, ”他状态恢复了很多, 理性重新支配着执念:“我要回去烧完。”
梁谷云愣愣看着儿子,和丈夫对视之后,愧疚道:“你昏过去的时候, 那两箱已经被引燃了。”
“沉沉,已经都处理完了, 等你恢复的好一点了, 我们就可以回时都, 离开这里。”
苏沉怔在一旁, 记忆里那两箱的存在还清晰可见。
他记得每一个纸箱里分别装满了什么,就像记忆自己的台词,记忆群戏里自己的角色调度那样清晰。
明明还有两箱, 装着毛绒玩偶、剧组通知、车票机票, 装着他随手拿走的废旧样片录像带, 一切都在他的脑海里一清晰无比……
“沉沉?”
“我没有看见。”
“不管怎么样,”他用掌心按着前额,哑声道:“这件事不要告诉蒋麓,别跟他说。”
焚烧时刻的痛苦回忆,像是灼伤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夫妻两对视一眼,默默答应。
蒋麓再出现已是开车送他们去机场的时候。
苏沉离开渚迁时,行李箱都已经被扔到第六个箱子里一并烧了。
他的背包,他数次穿梭在渚迁时都用的颈枕毛毯,也全都化作黑炭里虬曲发焦的灰烬。
像是这辈子都不会再来到这个城市一样,所有旧的痕迹被清扫一空,连回家的衣服都是新拆的一套。
飞机起飞时,苏沉看向窗外,想回忆些什么。
很奇怪的是,他渐渐记不起自己最后一场戏在演什么,穿了哪件衣服,在和谁搭戏。
演员需要日积月累的反复锻炼记忆,可他在见过那场大火之后,好像真的想不起来了。
也许老导演懂一些心理学,又可能这就是什么奇异的巫术仪式。
他在脑海里回望过去,原本纷杂丰富的记忆被清扫一空,只剩那两箱内容各异的杂物。
空姐推着小车为乘客们提供餐食饮料,电视屏里在热情介绍时都的风景名胜,欢迎客人们前往首都愉快观光。
苏沉接过冰凉橙汁,竭力想记起那个套间的样子。
他忘记了,什么也想不起来。
好在时间不等人,一切都会慢慢流逝。
他在五月十日杀青,还剩大半个月准备高考。
也不知蒋麓是否有刻意提前他的戏份,让六门科目的考试内容快速洗刷他的大脑。
至少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苏沉过着前所未有的平静生活。
早睡早起,运动散步,每天刷刷卷子算一算分,错题集反复看几遍,很快就到了高考前。
夫妻原本考虑着安排治疗师多和他聊一聊,但看见孩子神色如常,气色也在不断变好,渐渐也放心了。
高考前,苏沉给蒋麓打了个电话,叮嘱他记得当天过来送一程。
他能感觉到,蒋麓不是在忙剧组收尾的事,是在避着自己。
蒋麓在电话里有点踌躇:“一定要来吗?”
“哥,我送你的那次还被狗仔拍到过。”苏沉凉凉道:“人生大事,你不来是不是不太合理。”
“……一定要来?”
“那我挂了。”
“错了错了,”蒋麓快速认怂:“到时候别笑话我。”
“笑话你什么?”苏沉一时间没明白:“你怎么了?”
“见面就知道了。”
没过几天,蒋麓提前回了时都,和苏沉私下见了一面。
不同的是,他戴着一顶造型浮夸的贝雷帽,斜着扣在脑袋上。
见面地点在蒋麓新投资的西餐厅包厢里,苏沉瞧见这造型时没忍住笑。
“我说怎么避着我,合着你头发剪毁了?”
男人叹口气,坐到他旁边,慢慢摘下帽子。
苏沉目光一变,心疼地低嘶一声。
蒋麓的左耳被打了三个耳洞,其中耳垂一个洞,上端和中端的耳洞穿透软骨,分别用银针穿透固定。
但他的耳朵有严重的发炎情况,肉眼可见的红肿起来,来之前刚刚上过药。
“睡觉还会不小心压到,一压就痛。”蒋麓低声道:“疼得不行,有时候真想让你搂着吹一吹。”
苏沉都不敢用手碰他的耳朵,小心翼翼地吹了一下。
男人登时扬起笑容。
“嗯,是好很多。”
苏沉看着都觉得疼,转头道:“哪家医院做的?没消毒?”
蒋麓笑了下:“吃饭吧,聊这个也没用,再养养就好了。”
苏沉察觉到什么,用手拧他的右耳:“你自己穿的,是不是?”
“哎哎哎。”蒋麓没伸手捂耳朵,反而凑过去亲他的脸:“还是沉沉懂我,不说都猜得到。”
“你个蒙古大夫,折腾自己干什么?”苏沉好气又好笑,看着还是心疼:“再不好好照顾会发脓的知道吗?蒋姨说要结实痛几天,你对自己够狠啊。”
他们两算是都捱过剧痛一刀,一个心理崩溃到疼昏过去,另一个物理兴致痛到现在,算是艰难毕业。
“总算都成功结束,”蒋麓轻声道:“前两天最后一场戏也杀青了,比预计的还要早半个月。”
“沉沉,我们都走出来了。”
苏沉仍望着他红肿的左耳,看得难过。
“我现在再回忆前面的事,像是被挖空了很多,有时候一回过神,发现自己坐在书桌旁边,眼前都是试卷,像是做了一场梦。”
“以前咱们来时都像是旅游,总惦记着要回去,”蒋麓叹道:“现在拴在脖子上的链子算彻底断掉,各回各家,再不回头。”
高考那天,春风疏朗,阳光很好。
苏沉进门考试,出门结束,如此两天,就考完了。
像是不经意间踩到了加速键那样,眨眼间开始又结束。
他站在十八岁的初夏,面对白纸一样的全新假期。
从现在开始……我是谁?
我会是谁?
关于这个问题,明煌娱乐显然比他更加上心。
一经确认自家顶级艺人休息充足,高考结束后不久,公司请苏沉过去开个会。
这次去时,苏沉选了正门。
明煌娱乐单独租了一栋大厦,上下合计二十五楼,其中有市场营销、宣发运营等雇员匆匆往来,也有很多新生代的签约艺人参与职业培训,大楼组成非常复杂。
苏沉来过几次,每次都会在一楼的展览墙旁停留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