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等到专人清扫场地,摄影师们扛着设备陆续离开时,他还是用指腹摸了摸王冠上的凹陷。
有一处深深地陷下去,不复存在。
拍摄顺序和电视剧的叙事顺序并不相同。
他们把所有雪景戏份集中到一处,在三月底再次前往藏区。
早些时间的大风天气会让人几乎迈不开步子,拍摄时也容易遇到大雪封路等风险。
晚些去会影响特效制作的时间,趁着桃花初开的时节再去一趟雪山,时间刚刚好。
再好的特效,也抵不过镜头亲自拍下的险峻风景。
几年一过,这里已经有成熟的旅游配置,还开设了好几家高级酒店。
比起从前进雪山拍戏的狼狈仓促,现在一切都好了很多。
天公做美,这一次剧组刚刚来得及架好摄影机,日出踏云而出。
在深蓝缀白的雪山上,在旷远到邈无边际的天际,一轮红日澎湃而出。
镜头拉远的那一刻,野马们在草野上肆意奔跑,猎犬如从前般吠叫着追逐而去。
蒋麓快速照应着各部门的配合拍摄,苏沉在镜头前演得行云流水,台词一字不错。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一起来这座雪山前,看这样好的一轮日出。
红光好似流泻而下,将世界都点染上绚丽绯色。
剧情里,他们穿梭到多年以前,以诈死的方式救下年轻的皇后。
那时候的元锦还是稚童,在前院茫然不知。
鸩酒泼洒在地,皇后惊呼一声,均是第一部里早已拍好的景象。
镜头只用继续往后讲,诉说他们如何用龙马把人带向不同的血珀门,牵引不同的线以抵达同一个彼岸。
而这一片苍茫大雪上的日出,和年轻皇后的背影相衬合宜。
女人怔怔看着业已成年的儿子,像是倏然明白了许多,流泪时一直在笑。
上午的日出拍完救皇后,下午就在树海深处换了灯光布景。
元锦在旧时间线的马车里昏沉睡去,终于来到最后一个幻境前。
他要在树海深处,找到藤蔓高悬的一堵门。
这扇门打开的同一刻,世界线里的最后一次重光夜随之出现。
他再次被星辰环绕衬托,抬手好似揽月。
剧情安排得很紧,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为工作投以最大付出。
以至于没有人发现,导演和主演用过同一个氧气瓶,不经意间共享过彼此的呼吸。
上一次拍摄这样的情节,他还只有十一岁。
威亚勒得人肋骨都快断掉,老导演不苟言笑,不断讲戏让苏沉演出最好的状态。
他再一次被重光笼罩,连眼睛都快要被炽烈光芒刺痛。
但镜头外注视的人换成了更年轻的蒋麓,柏树海如同潮水般把画中人托在风里,人们仰望着苏沉,好像也随之入戏。
蒋麓喊卡之后,威亚师傅们缓缓卸力,尽可能平稳地将悬在高空的苏沉放下来。
苏沉落地时像是有些回不过神,还在跟蒋麓确认,真的不用再保一条吗。
青年导演看着他的眼睛,说不用了,这一条已经足够好了。
剧组的最后一场重光夜,到这里拍摄结束。
飞机回时都以后,苏沉高烧一场,花了两个星期才缓过来。
他没有被诊断出具体的病状,随行医生也猜测是心理状态导致的变化,和高压环境都没有关系。
时都已快步迈入春天,连机场跑道旁都有桃花林灼灼盛放,天气很是暖和。
蒋麓期间探望过他几次,更多时间留在剧组里,让苏家父母在时都多陪他一些时间。
就好像这场病如果是在剧组里治疗,痊愈的时间只会拖得更慢。
五月初,他终于返回时都,亲自去接苏沉回来。
有家人的细心陪伴,以及鸡汤猪蹄汤轮番的补,青年反而没什么病气,脸色比从前更圆润一些。
他们都没有提那一场高烧,像是默契地不去碰一个伤口。
但汽车没有驶向机场,而是去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蒋麓,”苏沉说话很客气:“你要是再偷偷带我去看什么演唱会,我就跟老吉告状。”
蒋麓忍笑道:“老吉又治不了我。”
“……”
苏沉往窗外看,发觉路线越来越熟悉。
“这里不是……时戏院?”
“卧槽,”青年难得说一句粗口:“我是不是快高考了??”
“谢谢你还记得这件事。”蒋麓礼貌道:“不过今天我们不去大学里转悠。”
汽车开进附近一个小区,在地下车库的专属位置停好。
他带着他乘电梯上楼,直到来到院子前,才掏出钥匙晃了一晃。
“壁炉,花树,喂麻雀的平台,秋千,连颜色也是按着你画的来。”
“奶油色的冰箱以后会装满你喜欢的零食,客厅整面墙都可以用来看电影,电器都是声控设计。”
“不过……目前里面暂时只布置了一个卧室一张床,沙发睡起来也很不舒服。”
蒋麓握着苏沉的手,把钥匙放入他的手心,笑起来很狡黠。
“因为我不想和你吵隔夜架。”
第143章
钥匙在他面前晃了一下, 锯齿形状清晰可见。
……我家的钥匙。
我有一个新家了。
苏沉伸手接过属于自己的那一串,用指腹仔细碰触黄铜白银的不同钥匙,站在院子前迟迟没有进去。
“这真是我们的家?”
“和你画的一模一样。”蒋麓如实道:“看到你想要院子的时候, 我本来以为只能挑个郊外的户型了。”
“但这儿是老城区, 居然有好几套房子都很符合要求, 有的院子大到可以把两只狗狗都接来。”
他没有替苏沉开门,反而是守在苏沉的身后。
“来吧, 进去看看。”
他们住了九年的酒店,终于不再是让人留恋不舍的存在。
他们有自己的家了。
距离画画的事已经过了两个月,苏沉都快忘了自己玩笑般地画过什么。
他拧动钥匙, 打开围墙上的小门,走进装修一新的院落里。
小区产权很新,附近也都在装修, 但等到他们下半年过来读书的时候, 油漆味都可以充分驱散干净。
草坪里有小小花圃,放着干玉米和纯净水的鸟台已经落了几个小爪印。
他收过也送过许多个礼物,可只有这个像是一种新生活的邀请。
邀请他结束过去被合同束缚的许多, 去迎接全新的一切。
透过落地玻璃窗,他们在院里就能看见客厅里美式布置。
室内设计颜色放松慵懒, 壁炉里堆着干柴, 墙上竟真有供猫跑跳的松枝设计, 每个细节都妥帖自然。
苏沉看向蒋麓, 握紧钥匙道:“……你瞒得太好了,我居然完全没有察觉到,你在悄悄挑房子。”
“其实有几次差点被你抓到了, ”蒋麓无奈道:“但你对我也太放心了, 我跟别的女孩子打电话你也不翻手机。”
“从这里去学校走路十分钟, 有的教学楼比较远,我可以骑车载你。”
“附近有一整条美食街,什么吃的都物美价廉,我们也可以周末一起买菜做饭,在院子里BBQ。”
他打开通往客厅的又一扇门,牵过苏沉的手。
“走吧,进去看看。”
在见到这个院内载着杏树的新家之前,苏沉还在依依不舍着从前的那个套间。
他在那个地方住了太久,哪怕知道剧组解散以后房间仍然会保留着,也会觉得惋惜。
可现在,看到这里的一切以后,他的脚步终于轻快很多。
独栋小房子藏在一众居民楼的后面,小区安保严密,不会允许狗仔之类的混进来。
不仅如此,他从前喜欢坐的吊床被移到阳台,可以在那里晒太阳读一读书,或者彻底放松下来,睡个好觉。
“再说谢谢会显得太客气。”青年仔细查看着书柜的三层式滑动设计,侧身道:“你今年连着送我这么多,以后我该用什么回礼?”
蒋麓双手撑着吊床在晃悠来去:“一定要回礼?”
“以前你每年送我风筝和生日礼物的时候,我好像没问过这种话。”
……那是你厚脸皮。
苏沉按下腹诽,拉开了侧卧的百叶窗,任由阳光倾泻一身。
蒋麓望着他被太阳拥抱的样子,笑得很暖。
其实是你在很久以前教给我,什么是家。
真开心,我的家里有你。
剧组众多角色,大概从开拍的第二天就陆续有人杀青。
毕竟时间追溯的剧情里,有很多配角都是友情出演,可能连台词都没有。
但人们都知道这将是他们在这个剧组的最后一段戏,演得都很是珍惜。
林久光杀青时,呜呜乱哭了一阵子,鼻涕差点蹭到蒋麓外套上。
很难想象,他进组的时候刚刚小学毕业,现在已经是高中生了。
其他青老年演员也是如此,会拉着大家一起拍视频拍照留念,也有很多人询问剧组能不能带一两件道具作为纪念。
蒋麓早已准备了一份对应清单,允许九分之一的真实道具被不同演员带走。
其中包括贵妃的花钗、北宫的鹤衔灯、元锦常戴的诸多玉佩,又或者是万风集里稀奇古怪的众多小玩意。
应听月的演员杀青时,抱着蛇骨婆婆也流了眼泪,最后直接要了一条小蛇,决定带回家当宠物。
她刚进剧组的时候最怕活蛇,同框演戏都会有些发抖,还被老导演训过。
现在反而看什么都舍不得,恨不得把自己的戏服都全套打包带走。
“蒋导,我要再塞两个行李箱——”
“差不多行了,”蒋麓笑得不行:“你的全套头饰我让道姐装好了,等会也给你塞箱子里。”
“我还没要你就准备好了!爱你爱你!!”
人们拎着行李箱告别时,都会回头再望一望寂寥空旷的拍摄基地。
这里以后会变成旅游景区,也会租借给其他剧组,不再是他们工作的地方。
每一片地砖,每一处宫殿,他们都会铭记着,舍不得遗忘。
这一次走,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姬龄杀青的那一天,蒋麓挑了一柄长剑,以姬龄的样子给剧组所有人舞了一套剑。
哪怕锻炼强度不如之前,他也仍旧身姿矫健如风,空中翻跳利落干净,剑花挽得好似蛟龙出海。
蒋麓同姬龄向众人深深鞠躬的时候,铃姐眼睛都是红的,搂着苏沉揉了半天眼睛。
“舍不得,”她说话时都在吸着气:“真是舍不得。”
“我参加这个项目的时候,才三十出头……一晃都过这么多年了。”
苏沉的杀青时间原定在最后一天,但蒋麓怕他缓不过来,往前提了半个月。
最后一幕戏拍完,青年像是在雪山树海时一样,怔怔问这样就行了?
“对,你演得很好。”
蒋麓走向他,当众对他张开双臂。
“演员苏沉,你为这部剧付出了九年,辛苦了。”
苏沉有些茫然地和他拥抱,回头看向众人时,所有人都在鼓掌。
这几个月里,他看着剧本一点一点变薄,像是流水逝去,无可追回。
可真正结束的这一天,意识都好像有些恍惚,就和开始时一样不真实。
他像是做梦一样,再次看蒋麓,看自己完全演完的剧本,看含泪告别的所有人,无意识地摇了摇头。
蒋麓低声道:“你还好吗。”
“不太对劲。”苏沉皱起眉,敲了下自己的头。
像是在做噩梦,醒不过来……
此刻已是日暮黄昏,天空绽放出告别用的焰火,人们在拿着手机拍照留念。
他还穿着戏装,留在之前的那一刻。
蒋麓用眼神示意经纪人帮忙挡一下过来求合影的众人,带苏沉去卸妆休息。
等假发衣袍尽数卸除,化妆师也退出之后,蒋麓拿出了一封信,如同留到此刻的药。
“你还记不记得,舅舅之前给我们分别写过一封长信,嘱咐要成年后再打开?”
“梁姨和叔叔把信留到现在,想等你看完了再进来见你。”
苏沉褪掉有关元锦的所有装饰,再坐在镜子前,抬眼看见如今的自己。
他像是看了许久,重新认识那个黑发黑瞳的青年,然后打开了老导演的信。
纸页被保管了很多年,没有受潮受热,但打开时声音很脆,像是再用力些会有损坏。
卜愿用了老式钢笔,有些字迹还是几十年前的写法,很有年代感。
「亲爱的沉沉:
成年快乐。
也许打开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但这不要紧。
临终前,人总有许多话要说,落笔时反而不知道该先从哪里开始好。
佛偈有云:知幻即离,不作方便。离幻即觉,亦无渐次。
你在剧组度过的这十年,会是不同于任何人的人生经历,其中亦真亦幻,并不完全与这段戏有关。
作为导演,我看见你不断成长磨练,让天赋和能力都能得到充分锻炼,实在欣慰。
演员之路总要有许多试错。我需要嘱咐你:接受试错,接受失误。
你在我们剧组,遇到的一切都很好,但这不真实。
我第一次做导演时,连多个机位的设备都没有,两个摄像机翻来覆去地重新拍,拍到演员直骂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