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也是个问题。
白天的时候,山坡上太阳晒着,热空气上升,山下空气补过来,大多数情况,都会自然成为逆风,比较有利于发挥。而夜里则是反过来,山上降温快,谷地散热慢,顺风的情形就会更多一些。
平昌标准比赛K90跳台的HS在108米,坡度相对陡。夜里,它的主着陆坡上,布置着两排灯光。作用就是和飞机在机场起降的导航灯光一样,沿着坡道两侧排列,给空中飞人们在黑暗中标记出降落点。
周围其他三个方向,都乌漆麻黑。
虽然中国跳雪队也做过夜场训练,但确实还是比较少见的,基本都是权宜之计。
都奥运会前夕了,却要跳夜场跳台。唔,这就很……新鲜。
不过凌放倒是不怵夜场。
逆风确实更好飞一些,但是顺风的体感特别爽啊!
这才叫乘风飞舞嘛。
风从身后推过来,肆意地穿过人的耳畔,那种声音就像有人用凌乱的呓语在催促他:来吧,来吧,我们一起出发!
凌放抬手整了整护目镜,松手。
在这样的冬夜里飞行,除了又黑又冷之外,其实也还好。
风带着凌放从高空中飞过。他俯瞰下去,目之所及除了黑暗,就是那两排类似机场着陆指示灯的灯光,整整齐齐治愈强迫症。
黑夜是危险的,总有种神秘感。但同时也是自由的,来自天空和旷野的风的呼唤,激发起人类最原始的放纵和冒险的欲望。
凌放近乎贪婪地享受着这一刻的感官。
一落地,他抿抿嘴,精神百倍地立马要去排第二次。
马尔赛一边抱怨冷,一边还来跟他一起排,“上个月,速滑队和咱们都正好休假那天,我家那位还抓我去游乐场,我很不乐意啊,什么游乐设施都不如咱这个自己飞的好玩!”他还感叹起来了。
凌放无语地看着马二哈身后默不作声的、主管他的徐教练。
……就这,马尔赛还一直美滋滋觉得,教练组必须不知道他偷着在和速滑小姐姐谈恋爱……
也不知道说他啥好。
6天后。
2月9日,开幕式当晚,平昌的气温在零下13.8摄氏度,还是在露天体育场办开幕式。
……这是有史以来最冷的一届奥运会开幕式。
此前的记录,是1994年的零下11摄氏度。
开幕式场地及观众席,起初也没有任何保暖措施,提前两天拉了几个挡风幕布。哦,倒准备了整整五个医疗急诊室——
马尔塞准备入场的时候,还在私下和凌放吐槽:“这意思就是说,冻坏一两个也没事,有地方能急救……”
他们入场。
“欢迎中国国家代表队”的英语响起时,现场明显有个区域在欢呼,大家下意识看过去——有中国观众在热烈鼓掌和挥舞旗帜。
现场其他观众也报以掌声,很是热烈,各色小旗子挥来挥去。
运动员和教练员们意气风发、兴高采烈地往前走。
“啊,这场面,见过真的就不亏了!”马尔赛高兴得凌放快拉不住他了,疯狂和志愿者蹦跳互动,大脸猛怼镜头,也不知道切没切他。
进场之前他们确实被领队叮嘱过,要对镜头热情一些,还要多挥挥小国旗。
……那也不是这么热情吧。凌放无奈地配合了马尔赛对着镜头挥手。
中国队是第65顺位入场,走到场地之后等待了许久。
因为冷,各国运动员都在蹦蹦跳跳,而且现场音乐还挺有意思的——尤其是《江南style》响起来的瞬间。
“呜啊!哒哒哒!哒哒哒哒!”马尔赛兴奋得很,甚至跟着韩国志愿者们跳起了骑马舞。
凌放:“……”
塑料流行乐果然真正体现时代变迁(。)
这歌在他记忆里,可以说,都消散在历史的尘埃里了……
凌放拽着马尔赛努力往前走,幻觉自己在拽着家里的爱可不要脱缰。
中国观众集中的坐席有人随着大屏幕实时镜头集中到他们这里而欢呼出声,凌放的脸出现时,喊出他名字的并不多,但是欢呼声还是很高涨,还有观众赶紧问两边知不知道这是谁,搞什么项目。
——因为这小伙子好帅啊!
开幕式虽然不算多么盛大,但入场气氛欢腾。凌放其实也挺开心的,只是表露出来比马尔赛沉稳许多。
运动员要离场入座了,往前走的时候,凌放还看着马尔赛冷静地想:果然不一样了。
前世,他这时候当然没能参加奥运,但是2018平昌冬奥,中国队压根没有人参加,也就是说,马尔赛也不在,当年的马尔赛身在国家集训队,但是水平是摸不到奥运资格的。
可能这就是蝴蝶翅膀作用,凌放的存在算是某种激励,让再咸鱼的同行,也下意识提高了对自己的预期目标——因为他证明,中国的年轻一代跳台滑雪运动员,是具备世界顶尖水平的!
同时,叶飞流的训练理念和实赛看风找时机的能力确实出众,这一世他是因为凌放才从X省脱颖而出。
而国家代表队中,来到平昌的十六个项目,包括前世没有来的跳台滑雪,也都成立了固定的国家队,算是一个新台阶。
真好呀。凌放抿了抿他在零下13度户外低温中,冻成了淡白色的嘴唇,同时控制着随时可以跑错方向的马尔赛,心里在想:
唔,要是捧走金牌,那就更好了。
开幕式结束退场时,坐在后面几排的的德国国家队里有人在退场通道里穿过人群过来,和凌放寒暄了几句。
先叫住凌放的是埃里希.科赫,德国跳雪队,对这位逐渐迈入成熟期的新星寄予了很大期望。
跟他同来的另一位,则是科赫的前辈,那位和奥维尔关系很好的德国老将弗朗克。
“我参加完了这一次,可就就要退役了,未来是你们年轻人的了。”弗朗克说。
所以他这次多接触些各国运动员,打算交换一下联系方式什么的。
“您比奥维尔年轻两岁呢。”凌放疑惑地眨眨眼,对弗朗克说。
弗朗克本年度的世界杯表现确实一般,已经跌出世界积分前30名,来平昌要从资格赛打起,而且也不是德国跳雪团队赛的四人之一了。
但是这种资深运动员,有时往往有别人意想不到的潜质。
何况被列为他“一生之敌”,圈内媒体都跟着起哄过“相爱相杀”的奥地利老将奥维尔,都还没退役的意思,前天媒体访谈刚说过要努力自律保持状态,无论平昌成绩如何,都要继续跳到北京冬奥呢!
弗朗克笑笑,“我和他不一样啊,保持的远远不如他,身体各方面下滑太快了。”他很坦然地这样说,而且面无憾色。
“我的事业到这里已经值得了,接下来要回归家庭。”深色头发的德国老将拍拍凌放的肩。
弗朗克除了缺憾一块冬奥金牌,其他奖项都拿变了,巅峰时期是世界杯积分排名稳压奥维尔的世界第一,持续三年,以恐怖的稳定性著称。
他事业家庭两不耽误,结婚很早,儿子已经快16岁了,比凌放这些年轻运动员也小不了几岁。
他叮嘱凌放和自己队里的埃里希.科赫:“谨慎做深蹲等爆发性锻炼,但拉伸类的练习和基础体能不能放下。还有你们这个年纪务必多注意保护,一定充分热身才能去训练,哪怕是最基础的训练。我知道这全是老生常谈,我年轻时候也听得很烦。但年轻那个时候没感觉,以后都是……负债。”
凌放他俩就很认真地点头,“明白,感谢您。”
一个黑发一个金发的两名俊秀挺拔的少年运动员,并肩乖巧的画面实在太养眼,让弗朗克忍不住掏手机,仨人自拍了一张合照。
第67章
冬奥会跳台滑雪的赛程安排得往往很早, 平昌这次,开幕第二天就是男子个人标准台资格赛。
凌放年度FIS积分排名最终位列世界第七,在来正常参加平昌冬奥的选手中排在了第五。
他可以直升决赛, 不用参加奥运资格赛。
这天, 他就和教练组一起去看奥运资格赛。中国跳雪队都在, 这主要是为了给马尔赛撑场子。
一行人在观众席的内部区就座,现场看了马尔赛的两跳。
马尔赛的优点很明显, 他的体能很强悍, 用通过凌放认识了马尔赛的俄罗斯运动员阿列克谢的话来说,就是也很适合踢足球的中锋……
支持中国足球的跳雪教练叶飞流同志, 曾在喝多了的状态下, 私下里对着方唐一个人,为此扼腕叹息(。)
马尔赛缺点也很明显——他技术太粗疏,心态起伏太大, 对起跳影响太大了。
跳雪这项运动, 就是如此, 可能只是起跳时一个慌神, 甚至都只是一时间太紧、太松,都会错过最佳时机和状态, 然后飞行无力, 着陆偏差, 成绩都是天差地别。
这需要成百上千次的全过程训练, 加上悟性, 再加上良好的身体运动素养,从爆发力到平衡感。
能够入选国家队, 他无论如何在后两者上也不是太差劲的, 但是第一个要素又短板得太多太多。
马尔赛两跳中最好一次距离也只到了85.3米, 甚至不如试跳时候的88米,有比赛紧张的原因,而且,一定程度上平昌标准台对他而言还是非常陌生的一块跳台。
“这倒不是理由,他陌生别人也陌生。”出战平昌,是孙宇恒主教练带队来,也在观众区和凌放、方唐一起看比赛。
教练席上是国家队所有运动员的实赛指挥教练叶飞流,和马尔赛的主管教练徐教练。
孙宇恒很严肃地即时点评,说给教练组其他人和运动员听:“你们等下多注意一下老将们,比如德国那位弗朗克,还有奥地利的奥维尔。”
没错,世界各地的每一跳台是各不一样的,但是经验丰富的运动员,依然可以依靠寥寥几次试跳,就准确地摸索到每一块跳台的脾性。
直线区是陡是缓,弧线前段是否对加速度有致命影响,弧线后段到起跳点阶段下身承受的应力又如何,甚至着陆坡K线前、K线后的坡度是否需要加大双腿弓步打开角度……
老将们,就是有这样的判断力。
奥维尔本月将满38岁——放在世界职业体坛,这近乎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年纪,何况还是在这种极限运动领域!
但是那又如何。
经验、意识、心态、判断力和决断力,在放手一搏和谨慎平稳之间摇摆着找到最佳的平衡——这些,每一种能力,可能都是比年轻的躯体能带来的爆发力和空中稳定性,更重要的杀手锏。
“小马这趟来平昌,输的再惨也不冤。”孙总教练抱着肩膀犀利地说:“太缺乏经验了。这场录像咱们回去,男队女队所有教练和运动员,反复看。”
马尔赛最终总分排名第42位,没能通过资格赛。
比完赛,他叹着气,锤了锤凌放的胸脯,“兄弟啊,那,决赛可就靠你一个人了!”
凌放也锤了他胸脯一下,微微皱眉,“这次没发挥好,你要是拿出去年夏天的劲儿,肯定就进决赛了。”
马尔赛这家伙,老触底反弹,每次表现稍好些就训练偷点小懒,成绩落下去了又开始追,去年最后时刻有拿积分来平昌的机会,发挥得就很不错,出发速度和第一阶段飞行情况,甚至比过往训练都好。
他还有提升空间,只是需要鞭策。
“好好好,我努力我努力,我先跟教练认错去……”马尔赛看着小师弟的神情严肃得堪比孙总教练,立马打算溜走。
还没溜呢,有人来到内部观赛席这边,叫凌放。
“Ling!我就知道你会来看资格赛!”来人推着轮椅行动自如,笑容灿烂。
是那位从跳雪转项的法国少年尼诺。
凌放不知道有没有自己重生、提前认识的影响——尼诺自己坚定地选择了和前世不同的道路。
他目前已经通过选拔,成为法国残疾冰球国家队的一名主力中场队员。
这项运动还叫做冰橇冰球,无论下肢伤残程度如何,选手们都是统一半躺在冰橇上,用冰橇替代冰鞋“行走”,持杆击球、争球,奋力争夺。
运动员之间的碰撞和竞争也非常激烈。
正常的冰球运动的赛场,是很容易起冲突的,甚至打起来都很常见,规则就是允许打架的,不影响电视转播和观赏性。
残疾冰球不枉多让,顶多是打起来的时候大家重心集体都低一些……
“我打架很厉害……咳还有,我现在传球成功率是我们队中场选手里第一位!是耐力原因才总不让我做首发!”
尼诺很得意地对凌放说,然后,他又垂下脑袋,可怜巴巴地讲:“训练也特别特别的辛苦,坐得我腿都要磨烂了呜。
凌放忍不住伸手,拍了一下尼诺那头在寒风中翘得乱七八糟的棕色小卷毛。
尼诺立刻阳光灿烂地笑着,伸胳膊想捉他的手。
凌放立马抽回来——摸头发他莫名会有种摸小朋友、或者rua爱可的感觉,但皮肤接触就会觉得……太怪了。
尼诺表情不变地乐呵呵、眼神莫名专注地看着凌放说:“你们比完赛,还是会和中国的残奥运动员一起回国吧?Ling,你会留下看残奥会比赛吗?第一周就有冰球小组赛,来看我比赛吧!”
法国队目前残疾冰球项目一般,上届冬奥会都没进半决赛,尼诺是担心小组赛没法出现,希望凌放能起码看到他一次上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