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轻地嗤笑了一声,“赚不了钱, 是么。”
同一套说辞, 他已经听过太多次。
没人想看这样的故事。
再艰难,再悲苦,那也只属于过去的岁月。
而你们曾经的艰难和悲苦, 不应该来打扰我们如今的生活。
简而言之,这样的剧本, 首先大概率过不了审,就算过审了, 拍出来也大概率扑街。
尹修平静地看着他,点头,并不否认,“是。”
这一年来, 他已经明白了当今这个世界、这个娱乐圈的运作规则。从逐利的角度出发,意义是其次的, 甚至是可有可无的, 财富密码的关键是有趣, 是吸睛,是娱乐至上。
这是一个娱乐至死的时代。
作者渐渐从失望变成愤怒,这次见面谈到最后并不十分愉快, 作者的语气略显激动, 他字句铿锵地告诉尹修, 他这个剧本, 如果不能面世, 就是给他再多钱, 他也不卖。
说完, 他抓起包包,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尹修依旧平静地坐在座位上,端起咖啡杯,慢慢地呷了一口。
回到S市,尹修让助理给他联系一个足够权威的心理咨询师,价格不是问题,当然也不是要给谁治疗,而是作为新剧的学术顾问。
助理应下,立刻去办,但心里嘀咕,没听说尹总已经选好要投资的项目了呀?
不过,看这意思,尹总的目标是有关心理疾病、精神疾病这方面的影视项目?
这怕是不好做啊。
心理咨询师很快到位,是一位40多岁的中年女性,叫夏素,从业十数年,业界口碑良好,尹修称她为夏老师。
顾问合同一签,尹修就和夏老师深谈了一次,以两个纸片人角色为案例,请夏老师进行模拟诊断。
当晚,尹修打电话给白兰。
第一件事,先问岑渊的近况。他上一次见岑渊也就是几天前,几天过去,岑渊并没有太大变化。
意料之中的答案。
第二件事,尹修问白兰有没有继续替岑渊去看心理医生。
白兰说,她昨天又去了一次。医生这一次推翻了双相情感障碍的假设。
白兰:“医生说——”
尹修:“是PTSD吧?”
白兰愣了愣,在手机那边猛点头,“是的,尹哥你——”
怎么知道?
尹修沉默了几秒。
他也是从夏老师那里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尹修给夏老师的两个案例,一个是那位酗酒而亡的退伍老兵,另一个,是岑渊。
夏老师说,这两个案例都是很典型的PTSD,全称为创伤后应激障碍,这个概念最早出现于对一战士兵的心理疾病研究,前身是“炮.弹休克症”。
后来,PTSD不再是战场专属,任何遭受过重大创伤性事件的个体,都有可能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症。
西方对PTSD的研究很早就开始了。对比之下,国内在这个领域,至少在公众关注这方面相当空白,甚少有文学作品或影视作品深入探讨PTSD这个问题,尤其是因战争引起的PTSD。
尹修凝重地听着夏老师的讲解,问,PTSD能根治么?
夏老师说,可以。
尹修松了一口气。
夏老师说,理论上可以,但实际操作很难,而且治疗过程大概率会经历各种反复,患者与陪同患者治疗的人都必须做好心理准备。
夏老师又说,对于PTSD的治疗,不,对于所有心理疾病的治疗,社会关系都起到非常关键的作用,亲人、爱人、朋友给与的支持越多,康复的希望越大。
有希望就好。尹修想。
有那么一点希望,就足够了。
他们熬过了那么多。总不能在这里熬不过去。
白兰在手机那头继续说:“不过医生说,岑哥这个情况有点奇怪。”
尹修回神,“怎么?”
白兰:“医生说,从岑哥症状发生的时间点和症状的严重程度来看,推断不出合理的创伤源。”
PTSD的前提是遭受创伤,如果症状很严重,那遭受的通常是重大创伤。
PTSD有潜伏期,但潜伏期常规来说封顶六个月,当事人遭遇创伤后,超过六个月才出现PTSD的症状,而且是爆发式的剧烈症状,这种情况极为罕见。
医生让白兰回溯患者在近半年遭遇的创伤事件,试图找到创伤源,这是治疗PTSD的第一步。白兰身为岑渊的助理,很快就翻出了岑渊过去半年的所有行程记录,她看来看去,唯一有可能成为创伤源的,就是周瞬和俞嘉佳的车祸。
所以医生说奇怪。
患者的创伤源和症状两者之间的严重程度并不对等。
其一,岑渊并不是创伤事件的直接受害者。
其二,突然失去很重要的人确实也会引发PTSD,但这通常是指至亲至爱之人,比如配偶或孩子,按白兰的描述,岑渊和周瞬、俞嘉佳充其量算是“比较好的朋友”,并且在过去半年里见面的次数根本算不上多。
其三,岑渊并未在现场亲眼目睹血腥的车祸场面。视频、照片也会给人一定的冲击,可那种程度的冲击一般不会导致严重的心理失常。
让任何一个从业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或心理咨询师来判断,都很难相信这场车祸是真正意义上的创伤源。
找不到真正的创伤源,PTSD的治疗就难以展开。
听白兰说完,尹修再次沉默了很久。
医生的推断没错,岑渊的创伤源不在这里。
而是在很久远的时候,在那个很遥远的地方。
他也许是世上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次日,尹修又约夏老师长谈了一次。
尹修当然不能太直接,他把自己真正想问的问题拆分成了很多其他问题,采用迂回战术,一点点挖掘自己想要的答案。
夏老师拿着四位数的时薪,很尽职地给尹修上了一堂科普课。
尹修学到了一个很关键的知识点——心理疾病,并不纯粹是“心理”问题。
夏老师说了很多专业术语,尹修按最简单的意思去理解:心理疾病一旦形成,对一个人的生理构造——主要是大脑里的神经元——就有了实质性的影响。
心理疾病不是纯粹精神上的东西,它是有生理基础的病症。
当创伤发生,扭曲了一个人的心灵,它同时也扭曲了此人的身体。心理上与生理上的伤害必定相伴相随。
尹修明白了。
这解释了为什么岑渊的PTSD潜伏期超过了常规的半年。
因为他们穿越后,换了身体。
对于他和岑渊,这是一具全新的、健康的身体。两千多年前的岑渊,也许从各个方面、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早已千疮百孔,但两千多年后的这个岑渊,是一个宛如一张白纸的岑渊。
残破不堪的灵魂,装载进了焕然一新的躯壳里。
刚开始时,一切仿佛相安无事。
然而无人察觉,连当事人自己甚至也没有察觉,那来自两千多年前的灵魂,在日复一日地侵蚀、改造这具躯体。
量变引起质变。终于有一天,某根导.火.索被引燃,世界轰然炸裂。
凶猛的灵魂完成了对无辜的躯壳的占领。
夏老师还说了一句话,狠狠地扎进尹修的心脏。
她说,对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而言,他们的时间,永远停留在了那一天。
只有在回忆中,只有停留在那一天,他们才有活着的感觉。
活在过去。或者,如一具行尸走肉,麻木前行。
没有第三种选择。
新的世界,新的人生,新的未来。
都是假的。
有些人,从一开始,就没有走出过那一天。
尹修小心地问夏老师,既然PTSD理论上可以根治,那应该怎么治疗?
夏老师说,PTSD目前有好几种疗法,以心理治疗为主,不建议药物治疗。
但无论采用哪一种治疗方法,前提都必须是患者自愿治疗,且本身有康复的意愿。
这样,在患者的积极配合以及亲友的陪伴、支持下,痊愈是有可能的。
这一次谈话最后结束在了这里,尹修没有再往下问。
尹修也失眠了。和白兰谈完,和夏老师谈完,他整整几天没能睡一个整觉。
他像一个强迫症重症患者,只能做两件事,要么不停地刷岑渊的微博、朋友圈——哪怕岑渊的微博只有商业转发、也根本不发朋友圈,或不停地点开岑渊的微信对话框,翻看两人为数不多的、自己基本能倒背如流的聊天记录。
要么,不停地看公司收到的新剧本。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完了就去催助理,怎么还没有新的本子来。
助理最近没少在各种阴间时间接到尹修毫无预警的电话,他也不敢发牢骚,也不敢问,毕竟老板的工资给得太多了。尹修要看新本子,他就找各种渠道、以各种方式给老板搜罗。
某天,凌晨四点多,依旧一夜没睡的尹修靠坐在床头,膝盖上枕着手提电脑,扫了一夜剧本的脑袋昏昏沉沉、麻木发胀,手上的动作却停不下来,看完一个剧本,又点开一个新的剧本。
这是一个灵异题材的剧本,题目叫《这个男鬼不太冷》。
这些剧本发给尹修前,会有人先过一遍,质量太差的、因各种原因大概率过不了审的,一般就不送来浪费尹修的时间了。灵异题材就属于大概率过不了审的。
但这阵子尹总发癫发太过了,磕剧本跟嗑药磕上了头似的,助理哪那么多剧本给他?主要看着尹总这也不像是认真在筛项目的亚子,已经有点饥不择食的味儿了,助理心一横,把之前那堆被过滤掉的剧本捞回来,暂且充个数。
《这个男鬼不太冷》就是从回收站里捞起来的。
尹修看完第一页,死气沉沉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浏览速度越来越快,没一会儿就把剧本翻到了最后。
他毫不迟疑打电话给助理,让助理联系《这个男鬼不太冷》的作者,这个项目,他看上了。
第120章
助理效率很高, 当天上午就联系到了作者,作者表示一万个愿意签合同。
然后助理才感觉哪里不对。
助理翻了翻《男鬼》这个剧本, 浏览完一遍, 脸上露出地铁老人看手机的疑惑。
故事的构思很简单。这是一个披着灵异皮的恋爱故事——女主某天发现自己家里多了一只男鬼,这只男鬼怎么赶也赶不走,还老喜欢烦女主, 因为男鬼能感知到女主附近有自杀意图的人,每次发现有人想自杀, 男鬼就在女主身边嗷嗷叫,女主被他烦得不行, 只得去接近那些想自杀的人,然后每次都阴差阳错地替当事人解开心结,挽救一条生命。后来,男主的身份和故事渐渐揭晓, 原来他也是一个自杀未遂的人,靠着一些蛛丝马迹, 女主带着男鬼找到了男鬼躺在病床上的身体, 男鬼想起了一切, 他是女主最后救赎的对象。故事的最后,男主醒来,找到女主, 对女主表白。
两人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故事倒是挺可爱, 想法不错, 只不过看得出文笔很青涩, 缺乏阅历和积累, 剧情编得多少有点幼稚, 有些地方甚至透着几分尴尬。这很正常, 助理联系到的作者就是一个21岁的女大学生。
然而,最重要的是——这种大喇喇宣扬封建迷信的剧本会被广电爸爸卡死的啊尹总!
这一点尹修不会不知道,所以助理不明白,尹总是真的嫌钱多没处花吗?
这一次,尹修没有再亲自飞过去和作者面谈。不是他不想费这个事,而是上一次和那个写退伍老兵故事的作者面谈,让他意识到一点——他的脸太有辨识度。
离Unicorn解散、他宣布退圈已过去半年,他以为半年时间足够金鱼记忆的网民忘记他是谁了,没想到上次那个作者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只能庆幸那个作者是个不追星的男生,也就是单纯地认出了他,并未对他表现出过多的兴趣。
尹修把助理派了过去,助理当天下午就见到了作者。助理拿出手机,接通尹修的电话,并打开外放,三个人就这样开始谈判。
说是谈判,实则主要是尹修提出各种条件。尹修的条件很简单粗暴,价格不是问题,他可以给市场价的两倍甚至三倍,但他要全权买断这个剧本,并将进行大幅度修改。
意思很清楚,一旦作者签下合同,售出这个剧本,之后想怎么改就是尹修的公司——求索影视的事了。
作者将始终具备原作的署名权,同时参与剧本改编的编剧也会出现在创作者名单里。
作者原本兴奋又不安的脸上现出了几分迟疑。
自己的作品被魔改,这是绝大部分创作者难以接受的噩梦。
尹修告诉她,不必着急给出答复,她可以回去考虑几天,想好了再联系他们。
说完这些,尹修就退出了这次谈话。
助理却没有立刻赶回S市,在这座小城市留到了第二天,然后在第二天中午打了个电话向尹修汇报,那位作者愿意签合同了,求索影视将以市场两倍价格买断《男鬼》这个剧本。
助理跟尹修的时间不长,但把尹修的脾性摸得很准,尹修看起来诸事随缘、吊儿郎当,实则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他看得出尹修这次确实想签这个剧本,尽管不理解为什么,可老板想做的事,他帮老板做好了,肯定没错。
助理也深谙打铁要趁热的道理,尤其对手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五位数近六位数的稿酬对一个大学生来说算得上天价了,何况这只是卖个剧本,又不是卖肾,以这个作者的水平,这笔交易她怎么着都不亏。助理遂决定第二天再找作者谈一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果真说动了犹豫不决的小姑娘,答应当天就签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