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人是个高压职业,患上心理疾病在娱乐圈不要太常见。万秉不是没预想过这么一天,但没想到这么快,这么来势汹汹。万秉回忆起来,应该就是俞嘉佳和周瞬的车祸事件后,岑渊简直像是一夜之间就垮了,他没料到,先前看着挺正常一小伙子,内心竟如此脆弱。
万秉一直犹豫着,始终没有给岑渊安排心理医生。心理治疗是个长期过程,岑渊现在正当红,去一次两次可以不被发现,多去几次,一旦被狗仔拍到,编点半真不假的故事,岑渊就完犊子了。
就算岑渊真要陨落,也不能是现在。他是万秉亲手签下的,万秉等了四年,才等来今天。
再者,万秉直觉,以岑渊这性子,真直言让他去看心理医生,他能当场翻脸。
万秉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托朋友介绍了个心理医生,但不是带着岑渊去看,而是让白兰去看,给医生描述岑渊的症状,尝试隔空治疗。
尹修听到这里,皱起了眉,问白兰:“医生怎么说?”
白兰说,她前两天才去和医生谈了第一次,医生初步怀疑是双相情感障碍,也就是躁郁症。但还无法确定。
白兰回去后查了一些专业资料,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岑渊的某些行为确实符合双相情感障碍的特征,可白兰就是觉得,不对。
双相情感障碍最大的特点是在乐观热情和悲观抑郁之间反复横跳,而岑渊在白兰看来,从来不乐观,也从来不热情。
他只是意志坚定,以一种不惜燃烧生命的顽强去做他要做的事。与乐不乐观没有关系。
白兰也不认为岑渊是个悲观抑郁的人。白兰想了很久,才想出恰当的形容——惊惧。岑渊对这个世界,仿佛随时充满了谨慎的、杯弓蛇影的惊惧。他在害怕什么。但白兰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最后,白兰告诉了尹修一件事。
前两天,岑渊和万秉大吵了一架。
他们最近吵了很多次,这次吵得最凶。
起因很简单,岑渊在刷Unicorn的团综,被万秉看到了。
这本是不值一提的小细节,万秉这回却duang地上火了。
因为,Unicorn解散后,岑渊只要闲下来,他唯一会做的事,就是刷Unicorn的团综,以及他们五人一起参加过的综艺。
看完一遍,就从头开始,再来一遍。
然后,再来一遍。
反反复复。永无止境。
最初,万秉并不干涉。不论他是真心实意想念曾经的队友,还是缅怀昔日的荣光,都是人之常情。
时间久了,岑渊这状态不仅没有改变,还有日渐加重的趋势,常常看视频看得入神,万秉在旁边给他叭叭半天接下来的新行程,他半个字没听进去。
前阵子《吴将》收官,即将进入宣发阶段,万秉让岑渊去跟吴将的女主角作为搭档出席一个活动,炒炒剧中CP,给新剧带带热度,岑渊极为罕见地对万秉的安排表示了拒绝。
《吴将》的合同上白纸黑字要求的宣传义务他都做了,这个炒CP活动是万秉额外整来的,岑渊直截了当,不干。
那时的岑渊就正刷着Unicorn最后一期团综,头也没抬,只轻飘飘地几个字回绝了万秉。
万秉一下就怒了。
万秉一步蹿过去,想从岑渊手里抢过手机再霸气十足地往地上一摔,展现他作为经纪人的权威,没想到折在了第二步——步子是很豪迈地迈出去了,关键是,他想扯出岑渊手里的手机时,没扯动。
岑渊缓缓抬头,一双冰冷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万秉。
万秉的喉结滚了滚。
那一刻,他毫无理由地感觉,他可能要凉。
第118章
岑渊和万秉这一架吵了个天翻地覆。
不过万秉没敢再对岑渊动手, 所有火力全程维持在嘴炮形式。
万秉把憋在心头多日的话一次过全喷了出来——别看了,别他妈看了, 你再怎么看也回不到那时候, 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你知道吗?!
白兰在一旁看着这个场景,觉得称之为吵架不太贴切, 愤怒咆哮的只有万秉一人,岑渊始终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 面无表情地看着万秉,态度却是铁板一块, 令人无从下手。
直到万秉说出这句话——一切都过去了,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你知道吗?
岑渊猛地起身,一米八几的个子高了万秉半个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万秉, 把正忙着喷唾沫星子的万秉震得当场愣住,怔怔地望着他。然而岑渊瘦得脱了相, 以往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弱了大半, 像一尊东拼西凑、勉强立起的雕塑, 仿佛轻轻一碰就会轰然崩塌,碎片满地。
岑渊把手机揣回兜里,转身大步离开, 砰地一声将门甩上。白兰傻了两秒, 才冲出门追上。
她很快找到了岑渊。那个画面, 让她差点当场哭出来。
岑渊独自坐在深夜寂静的楼梯上, 一片漆黑中, 手机屏幕的光亮映在他脸上。他戴着耳机, 就这么捧着手机, 静静地看着。
嘴角忽然浮起一抹笑。
很温柔的笑。
画面里,俞嘉佳正和周瞬闹成一团,试图把蛋糕怼周瞬脸上。
这是周瞬生日的那一期团综。那个时候的岑渊正坐得远远地看戏,而那个时候的尹修,正坐在岑渊身旁,岑渊看戏,尹修看他。
后面的内容,其实不用看岑渊也记得,记得清清楚楚。那一期他们聊了“愿望”,周瞬的愿望是赚钱,童悦的愿望是长高,俞嘉佳的愿望是涨粉,哦,后来改成了周瞬胖20斤,尹修的愿望是大家一直在一起,他的愿望是睡个好觉。
所有人的愿望,都没有实现。
明明知道结局,明明记得所有细节,他还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看。
多热闹啊。
他想念这种热闹。
很想念。
现在回头想想,他一直走在深渊里,从未离开,也无法离开。但过去一年,这种热闹帮他掩盖了深渊的死寂,令他沉浸其中,无暇四顾,以至于暂且忘却了,这深渊里望不到头的孤独与寒冷。
现在,只有工作,不停歇的工作,能让他不至陷入彻底的疯狂。
尽管,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更不知道他所做的这些究竟有何意义。
他身在一个名为“娱乐”的地方。
可他一点也不快乐。
白兰不忍心打断岑渊,就在旁边看着,等着,一直等到岑渊静静地看完这一集,再打开下一集,看完后再打开下一集……那一夜,岑渊在楼梯上坐到凌晨4点。
那时,她忽然觉得捧着手机不放的岑渊就像一个小孩,一个孤单的、充满不安全感的小孩,他手里抓着的东西是他最喜欢的、也是仅剩的玩具,是这世上唯一还能陪伴他的慰藉。
电话铃响,果然是万秉来催白兰了。白兰匆匆离开,留尹修一人在车里,不记得呆呆地保持着那个姿势坐了多久,也许一个小时,也许两个小时,反复咀嚼白兰给他描述的那个画面。
一个人坐在楼梯里的岑渊。
他很想走进这个画面里,走近岑渊,给他一个拥抱。
如果可以,他不想放手。
可他走不进去。
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横在他面前,令他寸步难行。
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这世上有些事,看起来那么简单,却又那么难?
尹修猛地想到什么,完全不在意现在几点,拨通了助理的电话,“上星期我看过的那批本子,全部帮我找出来。”
公司起步阶段,尹修除了参与投资一些别家公司的大型影视项目,还想做一些自家主投主控的小项目,他要在这个行业长久立足,就不能只想着挣快钱,必须立稳根基、打响名号。尹修经过一番调研和权衡,决定从小成本网剧做起。
第一步就是挑本子。近半个月,尹修通过各种渠道,过目了上百个新手作者和编辑的剧本。
助理很敬业,不出半小时就把这上百个剧本分门别类整理好,全部打包发给了尹修。
尹修这一夜就不打算睡了,开始从头翻这些剧本。
翻到天边泛白时,他才找到了他印象中的那个剧本。
这个剧本他没细看,故事显然不符合主流要求,拍网剧必扑的那种,当时尹修匆匆扫了一下就把文件关了。
这一次,他一字不漏地把这个剧本读完了。
然后,等到清早八点,已然顾不上社交礼仪,他亲自拨通了作者的电话。
对方竟接通了。
尹修开门见山自报家门,对方惊讶过后,语气里透出压不住的激动和欣喜。
尹修问对方有没有时间当面聊聊,对,就今天。
电话挂断,尹修立刻告知助理,给他买一张当天最快飞往远方某座小城市的机票。
尹修和这个作者聊了很多,作者以为尹修对这个故事感兴趣,很兴奋,尹修问一句他说十句,恨不得把家世挖个底朝天给尹修看。
剧本改编自作者爷爷的亲身经历,剧情其实很简单,爷爷当年参与过某一场战争,凯旋而归后,故事却并未到此结束,反而,那之后才是噩梦的开始。
从战场回来的爷爷仿佛变了一个人,曾经性情温和的他开始酗酒,变得极其易怒,终于发展到暴力。在爷爷上战场前与爷爷自由恋爱、并曾宣示白头到老的奶奶在数次差点被醉酒后的爷爷殴打致死后,终于在家人和孩子的支持下离婚。此后,爷爷过上了独居生活,没多久就意外去世了——某个冬夜醉倒在路边,就那么躺了一夜,活活冻死的。
奶奶带着儿子,就是作者的父亲去收拾爷爷的遗物,意外看到一封爷爷写的遗书。爷爷在上战场前读过书,曾也是个文化人。他在这封遗书里好像又变回了从前的他,那个年轻、温和、儒雅的他。但又不完全是从前那个他,因为遗书里的他,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透着蚀骨噬心的痛苦。
他说,他没办法不喝酒,不喝酒他就会睡不着,强行睡了他也会做噩梦,他会反反复复地梦到他杀死过的那些人,以及死在他身旁的兄弟。他觉得他好像不该再活着,可看着妻儿,他又没有死的勇气。他每天活得浑浑噩噩,感觉自己是个废物,却不知该怎么办。
他只能喝酒,不停地喝酒,唯有喝醉以后,他的灵魂才能乞讨来一点若即若离、转瞬即逝的安宁。
他很后悔自己动手打了妻子,也很痛恨这样的自己。他在遗书里说,请原谅我这样为自己辩护,但这是真心话,他动手的时候,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打的是他曾最深爱的人。那时的他看到的是别的面孔,是敌人的面孔,是恶魔的面孔,甚至有时候,是自己的面孔。
妻子提出离婚时,他心里释然了。他也许一直在等着这样的结局。
他把房子、钱和孩子都给了妻子。
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
不,其实他在战场上就已经死了。他以为他是万里挑一的幸存者,每天都有大批大批的人死去,尸首不全地死去,残肢乱飞地死去,血肉模糊地死去,偏偏他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他回家的那天,全家人都高兴坏了,一贯矜持的妻子紧紧搂着他,哭出了幸福的泪花。
那时他想,他多幸运啊。他是谁,命运凭什么如此偏爱他?
原来是他误解了。天地从来不仁,是他一厢情愿。
原来他早就死了。他只是拖着灵魂的残片,不甘心地回到尘世,以非常不堪的姿态苟延残喘了最后一段时日。
他并不幸运。他不如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兄弟们幸运。他们留给世人的,留给家人的最后印象,至少是一个保家卫国的英雄。
而不是他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在遗书的最后,他对妻子说。
我爱你。也很抱歉我爱你。
如果没有遇到我,你应该能过上更好的一生。
那天,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奶奶抱着这封遗书,哭得撕心裂肺。
作者的父母工作繁忙,作者大部分时间被奶奶带着长大,因此爷爷奶奶的故事他也从小听到大。爷爷去世后,奶奶彻底活在了过去,每日过半时间,奶奶都在念叨那些已成过去的往事,她反反复复、一遍一遍地咀嚼她和爷爷的初遇、相识、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为了思念那个男人,她亲手按停了岁月的流逝。
去年,奶奶病逝,临走前两个月,她自知时日无多,抓着孙子的手,把爷爷的遗书交给他,叮嘱他,在自己死后,一定要把这封遗书烧给她。
她要带着它上路。
作者郑重地接过遗书,履行了承诺。然后,他决定,把爷爷奶奶的这段故事写下来。
他最初的想法是希望有人能把这个剧本投拍成电影。但,不出意料地,没人鸟他。
之后,一个业内的朋友告诉他,有一家刚运营不久的影视公司想投资一些低成本的新项目,主要方向是网剧和网络大电影,让他去试试。
屡屡碰壁的作者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把剧本发了出去。
没想到,这次还真的成了。
听完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看著作者眼神里闪烁着的期待的光芒,尹修淡然道:“你这个剧本,我会付你一笔咨询费。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买断。”他顿了顿,继续,“但是抱歉,这个剧本,我不会投拍。”
第119章
作者的眼神从期待转为迷茫, 再转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