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半年多前?
怪不得他误以为我是基佬的时候说他不歧视我这种人,我当时完全被梦里的未来吸引了注意力,也没觉得哪里奇怪。现在想想,这么一个闭塞的村子,古老的民族,他就算成绩再好,也不该拥有这方面的知识储备才对。
原来是舅舅在他这做了铺垫……如果自己唯一的亲人就是基佬,那他当然不会歧视基佬了。
“你是因为……看到柏胤就想到贺明博,所以才不喜欢他的,还是因为觉得他勾引了舅舅,所以才不喜欢他?”我问得颇有点小心翼翼。
贺南鸢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我的问题,他走到门口开关前,道:“我关灯了。”
“哦。”我将杯子放到床头,脱掉羽绒服盖在被子上,同时身体往里挪了挪。
“啪”,室内暗下来,不多时,贺南鸢挤进了被窝。
“我没有不喜欢他。”他背对着我,声音沉沉地回荡在黑暗的屋子里,“我只是觉得,他们不合适。”
有什么区别啊?你还不是看到他就没好脸色?而且这个回答也很模棱两可,不合适到底是指性别不合适还是身份不合适啊?
我严重怀疑他虽然不歧视基佬,但他歧视夏人,特别是海城的夏人,但我没证据。
再醒来已经天亮了,阳光透过单薄的窗帘照射进来,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眯了眯酸胀的眼睛,想要起来,却发现自己身体异常沉重。
怎么回事,是高反了吗?我怎么起不来?
被子下摸索着自己的身体,胸口横着一条胳膊,腿上压着另一条腿,完全把我压得动弹不得。转头看向一旁,贺南鸢抱着我睡得香甜,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趋势。
一回生二回熟,我现在也是处变不惊了。
轻轻拿开他的手,我坐起身,再是抽出自己的腿下了床。屁股才要离开床铺,腰上突然一紧,被身后的人一胳膊勾了回去。
我吓了一跳,以为是贺南鸢故意的,按住他的手回头瞪了他一眼,结果人压根没醒,眼皮都不带张一下的。
他小时候是遭受过什么生存考验吗?舅舅是不是大冬天不给他盖被子从而磨炼他的心性了?不然怎么入睡后对床上的东西这么有独占欲的?
好不容易掰开贺南鸢的手,我穿上衣服下了楼,黎央已经起来了,正在给供桌上的鲜花换水。
“早饭在桌上。”他抬抬下巴道。
“好,我刷个牙就来。”
走出小楼,我往洗手间走去,经过主屋时,刻意地回避了视线。虽然知道柏胤这个时间肯定已经走了,但还是好尴尬啊,尴尬得都不敢往那个方向多看一眼。
吃过早饭,贺南鸢还没起来,我闲来无事,在庙里四处晃了晃。这一晃,不可避免地晃到了主屋前。
主屋是个一层的高大建筑,层高超过十米,一进门就会看到一座鹿首人身的鎏金神像。鹿王袒露上身,眼含慈悲,双唇带笑,耳朵上戴着大大的耳环,胳膊上脖子上全是臂钏、璎珞等华丽精致的首饰。
看上去……怪眉清目秀的。
鹿王身前供奉着大大小小数十盏酥油灯,鲜花水果也是一应俱全。地上有三个蒲团,应该是供信众朝拜用的。
我往边上走了走,神像的右手边有张小小的书案,上头摆放着几本经书。一张宣纸摊在案上,上头的经文只抄了一半,搁在笔架上的毛笔,笔尖还是湿的。
方向不对,我认纸上的字有点困难,只能歪着脑袋,一字一句往下读:“……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什么意思?
正琢磨着,大概是听到动静了,一身白衣的年轻言官掀开帘子从里间出来。
我赶忙直起身,有些变扭地叫了声:“舅舅,早啊。”
舅舅笑了笑,走到桌案后盘腿坐下,提笔在一张废纸上写下一行字递给我。
我接过一看,上头说他从今天起要止语七日,这七日都不能说话。
因为受不住诱惑和人在山君跟前那啥了,晚上沉沦,白天后悔,所以罚自己止语七天,净化自己一切凡心杂念吗?
这种无意间吃到惊天大瓜的感觉真的好微妙啊。
“哦哦,舅舅你专心修行好了,我……我就是随便逛逛。”我挠了挠头,道,“那我不打扰你了,我回去看看贺南鸢醒了没。”
挥别舅舅,我一路小跑着回到后头小楼,不知道是因为见了舅舅太刺激了还是跑太快了,心脏扑通扑通乱跳,喘得特别厉害。
贺南鸢已经醒了,正坐在小桌前吃早饭,听到动静看过来,视线在我脸上转悠了圈,微微拧眉:“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屋里不见黎央,不知道是出去了还是在楼上。
“我刚从舅舅那儿回来,他在止语,说要止七天。”我坐到贺南鸢边上,端起他的杯子喝了口里头的奶茶,结果他竟然没放糖,一点甜味都没。
“哦,他这半年……经常止语。”贺南鸢咬着手里的饼道。
我咳嗽起来,差点喷他一脸奶茶。
看破不说破,我们俩对视一眼,没再聊这个话题。
下午,贺南鸢说带我去巴兹海,那边风大,让我多穿点。我斟酌了下,把围巾和手套都戴上了。
棚葛离巴兹海还有五六十公里,靠两条腿走肯定是不行的,贺南鸢一早跟左勇说好了,让他爸爸送我们去。
左勇的爸爸是个黝黑高大的汉子,留着齐肩发和络腮胡,只会说几句简单的夏语,开的是一辆看不出年岁的蓝色皮卡。
车上对方一直在跟贺南鸢用层禄语交流,不知怎么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甚至愤怒地敲击了下方向盘,吓得我以为他们是吵架了,不安地抓住了贺南鸢的大腿。
贺南鸢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腿,又看了看我,说:“查塔叔是和我妈一起长大的,他在问我去海城找贺明博的事。”
啊,原来是气这个。
“那你有没有说我泼贺明博一身咖啡的事?”
坐在副驾驶座的左勇来了兴致,回头道:“你也在场啊?”
“我当然在场了!”我凑上前,宛如说书先生一般,这样那样,添油加醋……不是,艺术加工了一番,将我如何看不过去替贺南鸢手撕渣爹的整个过程说给了左勇听。
左勇听得一愣一愣的,听完了缓缓给我鼓起了掌。
“治你们夏人的,还得是你们夏人啊。”
我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哪里哪里。”这么快乐的事,当然要更多人分享,我不忘提醒左勇,“你快给你爸翻译。”
左勇一阵叽里咕噜,查塔听了又拍起方向盘,只不过这次是因为高兴。
鸟雀早已在冬季来临前迁往别处越冬,牛马也所剩无几,冬季的巴兹海显得格外冷清。
查塔开了窗,坐在车里抽烟,让我们三个自己去玩。
我缩着脖子,跟着贺南鸢和左勇沿着湖泊走了一阵,来到一个码头。码头小小的,停着两艘蓝色的小船,瞧着不像是观光船,更像是什么作业勘探船。
一旁的简易板房里出来个戴着鸭舌帽的中年男人,开口就是地道的层禄话。
贺南鸢跟他交涉了一番,男人犹豫片刻,回身拿了钥匙,招手让我们上船。
小船发动起来噪音巨大,从尾部传出一股浓重的柴油味,晃晃悠悠驶到湖中央,熄火停下了。
湖面被风吹得涟漪不断,空旷的湖心除了我们这艘船再看不到别的活物。皑皑雪山与湛湛蓝天如同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壮丽画作,倒映在清澈的巴兹海上,整个世界除了风声变得分外安静。
这时,身旁的贺南鸢从怀里掏出一样事物,俯身缓缓滑入了冰冷刺骨的湖水中。
我只瞥到一眼,看形状和颜色,好像是信印。
对着湖水低声说了句层禄话,贺南鸢收回手,见我看着他,主动向我说明了方才的行为。
“我阿妈是水葬的,就葬在巴兹海。”提到自己的母亲,他浓丽的眉眼染上一层忧伤,“游客一般是不能进入这里的,我说我们是来归还信印大叔才同意我们进来。”
“虽然冬天的巴兹海很荒凉,但湖心的景色还是很美的。”他说着望向远方的群山。
我妈……也是海葬的。国外安乐死后,直接火化,然后撒海里了。我不仅活着最后一面没见着,死后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我见贺南鸢手还湿着,指尖都给冻红了,忙用戴着手套的手给他擦了擦。
他不开心。
要怎么才能让他开心起来呢?
想要他开心。
我抬头看了看他,垂下眼,脱掉自己的手套,将他的手裹进掌心搓了搓,然后握住一同塞进了自己羽绒服的口袋里。
“暖和吧?”我在口袋里捏了捏他的手。
他点头道:“嗯,暖和。”
“我咯吱窝更暖和,你要不要试试?”
他停顿片刻,道:“……不用了。”
过了会儿,我指着远处一座山峰让他看:“你看那座山,像不像一个表情包啊?就是那个老爷爷看手机的表情包啊……下面两座矮点的山好像在接吻哦,老爷爷一定是看不过有山在他面前秀恩爱。”
左勇眯着眼怎么也看不出:“哪里啊?不都长一个样吗?”
“就三点钟方向那座山啊,他旁边有个兔耳萝莉……”
“……还兔耳萝莉,你在瞎掰吧?”
“你可以说它是瞎掰,但我更愿意称它为——艺术细菌。”
在我不懈的努力下,贺南鸢的唇角终于勾起一点弧度,显出些微笑意。
左勇打了个喷嚏,懒得再跟我掰扯:“好冷,我们要不回吧?”
从巴兹海回来,由于查塔的车不太擅长爬坡,他将我们送到最底下就和左勇一道走了。
我同贺南鸢下了车,两个人慢慢往上爬。一来一回间,太阳逐渐往西而去,不再耀眼热烈,照在地面上,是暖暖的金色。
两道影子斜斜地倒映在灰白色的水泥路上,因为与贺南鸢步调并不一致,导致它们也一会儿交融,一会儿错开的。
“贺南鸢,如果……我说如果……”戴着手套的关系,我完全不怕冷,两只手都露在外头,“当初莫雅要跟你告白,你说因为你有一半夏人的血统,她父母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的。”低着头,我脚下追赶着贺南鸢的影子,一踩一个准。
“那如果,有个人,不在乎你是夏人还是层禄人,也完全搞得定父母,又努力又上进,长得不错,还能让你开心。就这么个人,想跟你在一起,除了有个小小的问题,其它都没问题……你,你会不会考虑啊?”
贺南鸢停下脚步,半侧过身,问:“……什么问题?”
我也停下来,手闷在手套里,冷是不冷了,热得出汗。
“嗯,他……他是个夏人。”
还是海城的。
还是个男的。
还在你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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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出自《金刚经》,意思就是没有永恒,不要执著。留不住过去,控制不住未来,现在更是虚幻难以抓住。人要正视自己的妄念执着,认清万事“不可得”,便也就超然物外了。
第39章 你要跟我绝交吗
“你会考虑吗?”
我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两眼一瞬不瞬盯着贺南鸢。
贺南鸢思考着,久久没有说话。
风吹过发梢,我瑟缩了下,他开口了。
“我不想做我阿妈。”
在我的预想里只有两种答案,“会”或者“不会”,并且前者的概率要比后者大一些,所以当贺南鸢说出他的答案后,我怔愣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
简单来说,就是不会。
他不想做他阿妈。
他不会和夏人在一起。
热度瞬间从指尖开始消退,我的胸口好似被压上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每一次呼吸都比上一次更滞涩。
我嗫嚅着双唇,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反驳他,可平时一向自傲的好口才却忽然在关键时刻失灵了。
贺南鸢的声音平静而清晰:“我不想像我阿妈一样,一直等一个人回来,也不想像我舅舅一样,一直送一个人离开。贺明博是个混蛋,但他说得没错……吃惯了大鱼大肉的人,怎么会愿意过这样平淡的日子呢?”他说完了,转身继续往上走。
我望着他的背影,一咬牙,追了上去:“可是……不是每个人都是贺明博啊,如果那个人是真的很喜欢你呢?你有没有想过,你等他的时候,他其实也在等你?”
“而且……而且哪怕只有蔬菜,我不是也把饭吃光了吗?口味这种东西,习惯就好了。”
贺南鸢脚步不停,不以为然道:“你在柑县呆那么久,你习惯了吗?你习惯就不会想尽办法要回海城了。”
我被他反问地有些语塞:“我,我……不对啊,你别岔开话题!现在是我问你,你不要层禄人也不要夏人,你想干嘛?出家做和尚啊?”
“爱情也不是必须的,没有就没有吧,一个人挺好。”
爱情对你不是必须的,你没有也不会死,但对我是必须的,你这样让我很难接啊!
我还打算进一步游说对方:“可是,那个人真的很好很优秀……”
“比起我,对方值得更好的人。”贺南鸢油盐不进,甚至没听我说完就知道抢答了。
我停下来,注视着他逐渐拉开与我的距离,心里又气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