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为炽避开他的视线:“宝宝。”
很腻歪的称呼,床上都极少叫,现在明显是在为接下来的话题画上了一击重笔,试图在陈雾面前讨个好。
陈雾没有像平时那样脸红不好意思,他静静地看着晏为炽。
“咳。”晏为炽低头开手机,快速翻找了什么,举起手机转向陈雾,“这座小岛,喜欢吗。”
屏幕上的小岛是无人机拍摄,四个季节的,各有各的美。
陈雾没有出声。
晏为炽低声:“这是我为你准备的蜜月惊喜,我买来送给你的,等着你命名。”虽然婚都没求,但流程一直在铺。
陈雾的嘴角轻轻动了一下。
几秒后就听到晏为炽说:“你提前去吧,天亮前就走。”
他抿起了嘴。
晏为炽又把手机转回去找了什么给陈雾看:“岛上有药园,可以让你打发时间,想写论文也有素材。”
陈雾看向药园,面积不小,有些是晏家老宅的品种。
“学校那边我来处理,我会把所有课程一个不漏地交给你,确保你不耽误学习进程,顺利结束这个学期。”晏为炽放下手机,深黑的目光紧箍着陈雾。
所有都思考过了,用心良苦,只等陈雾点头。
陈雾依旧没有表态。
“岛上还有一大块空地,本来打算度蜜月的时候一起种花。”晏为炽喉咙发干,“你去挑种子种,等你种完那块空地,我就去接你。”
陈雾终于说了话,他说:“阿炽,我一定要这么仓促的过去吗?”
“你早点去,我能早点安心。”晏为炽隔着他的睡衣摸他被撞的地方,后怕带来的恐惧仍然强烈,“不会超过六月中下旬。我会处理好一切去接你,你带我回老家割麦子。”
陈雾:“我留在这里……”
“不是把你当累赘,你能帮到我,不管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心理上,我把你当我的后盾。”晏为炽弯腰去吻他眉心,“我只是想把你受伤的风险降到最小,最好是零。”顿了顿,说,“我心脏不好。”
陈雾的声线立即颤了起来:“你的心脏怎么了?”
“就是那时候你遇到滑坡,”晏为炽没有具体形容,就像很多事他都不想让陈雾知道,出生没得选择,他一开始就在泥潭里,想让陈雾站在干净的地方。
晏为炽垂下眼眸,头上缠着纱布,他几乎是请求的姿态,请求陈雾爱惜自己。
“你好好的,我就能好好的。”晏为炽的唇边牵了个笑。
陈雾定定看了晏为炽一会:“我去小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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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陈雾到达小岛的当天下午,晏老爷子病危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商界。
不会是梅开二度吧?
这次是真的,寺里都举办祈福法会了,而且五太太也从防卫森严的疗养院出来了,正在赶来的路上。
更是有可靠消息传出,老爷子已经说不了话了。晏家子孙纷纷前往禅茗寺,见老爷子最后一面。
晏氏有专业的律师团,然而老爷子个人还有单独的一支团队,人员信息全是高级私密。
那支团队提前到达禅茗寺,首次露面清一色的黑西装,目的是公布老爷子的遗嘱。
富可敌国的财产。
哪怕老爷子持续几年清洗内乱,扫掉了很多杂物灰尘,这场权力交接真正上演的时候还是免不了腥风血雨,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深埋在最底层的派系开始涌动,平淡的形势之下是拉高的警报。
晏为炽立在堆满灰烬的灰黑色香炉前。几个人在他周围。
他拿着三根香点燃,俯了俯身。
“大师。”
有人过来了,有人喊。
晏为炽有条不紊地上香,他侧身去看明明就在祸乱中心,却能不沾身的净阳。
“小晏,我师弟他,”净阳掐着佛珠。
晏为炽道:“这会儿在挖地。”
净阳不动声色地舒口气:“多谢。”
晏为炽:“……”
我为了我的人,要你谢我?
净阳并不透露老爷子的病情,或是临终遗愿之类,他双手合十念起了佛经。
晏为炽受到陈雾的影响,听得入神。
就在这时,一声混着怨恨的凄叫打碎了寺里的宁静。
来得比较早的晏玉心跪在禅房前,锤着紧闭的门哭求什么,儿子安慰没能如愿的母亲。
姓是死的,没能跟母亲姓并不会让他们的血缘关系抹去。
母子俩把这场即将到来的离世氛围渲染出了一股荒谬的味道。
随着晏家人的逐渐增多,冷漠的利益成了主场。
晏为炽拍拍身上的香灰,后面一人拿着手机上前两步,汇报道,
“少爷,五太太打来的。”
第77章
几人见少爷走到旁边的老树底下接听。
不知五太太在手机那头说了什么, 通话只持续了两三分钟,少爷挂了。
这期间他并未开口吐出一个字节,面上也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下属们关心的同时, 晏家的一些人在观察。
已经是这时候了, 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被放大, 和不久便要浮出水面的遗嘱息息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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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院外的哭声停了,晏玉心哭倒在儿子怀里, 无人去关怀一句。
一道道视线集中在木门上,里面那位老人如能操控生死的上帝之手压在他们头顶,不知暗藏了多少目前还没被挖出来的线路, 是他们恐惧又敬畏的存在, 如今就要倒下了。
商界的传奇人物, 资本家中的帝王, 创造了数不清的辉煌,敌不过生老病死自然规律。
凄凉吗,并不会。
任他摆布的人, 想和他一样独裁专制。
然而气氛不是统一的尖锐,原因在于,有的子嗣早就接受现实了。
他们不是放弃, 而是秘密开始了新的谋划,企图让自己的子女取得这一任继承人的认可亲近, 进到下一任继承人名单里。
为将来的内斗埋下了引子。
一个小少年朝着晏为炽走近点,说着安慰的话。
这个头一起,陆续就有紧跟其后的。
对着没有父母的交代叮嘱, 他们也能看出或感受到是晏氏今后的中心, 能决定晏家下一段历程是更加繁荣还是走向衰败的人,小舅爷, 小姥爷的叫。
小小年纪受到大人跟环境的熏染,世界失去了单纯的童稚。
历代都是如此,都是这么成长的。
块头高壮的西装男将小不点们全都拦截在几步之外,不准他们离少爷太近。
各家的父母眼睛突然恢复光明,大惊失色地跑来把他们领走。
晏为炽嗤都不嗤一声,没那个心思,他对双手合十面朝远方的净阳打了声招呼,转身往一个方向走。
下属们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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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门口有个小和尚在扫地,他见到出来的几人就行了个礼,继续拿着扫帚扫动。
这个季节地面不见多少落叶,就落了些灰烬。
晏为炽蹲在哼哈二将这两位门神中间,漫不经心地抛打火机玩。
不多时,一支护卫队陪着他们的女主人来到寺里。
女人的脸上戴着墨镜,快到腰部的金色长发随意扎在脑后,一顶黑色礼帽压着她的发顶,帽边上绣着精致的雏菊。
“五太太好。”
“小少爷。”
两方人马打了个照面,恭声喊。
扫地的小和尚跑了,没扫完的灰烬往人身上扑。
五太太走到儿子面前,黑色的绒布裙摆盖住脚踝,尖头皮鞋四周沾着些许风尘,她的呼吸隐约有几分难言的急促:“小炽。”
“你头上怎么伤了。”五太太问。
晏为炽将抛在半空的打火机接住,一语不发地蹲着抬起头,没什么表情地看了她一会,不快不慢地起身。
母子两人在这盘棋上各走各的,此时碰上了,没有西方的贴面打招呼。
甚至连个拥抱都没有。
疏离的意味在他们之间这方寸之地肆意膨胀。
“你父亲在等我们,走吧。”五太太仰了仰脸,率先往寺里走,记忆的长河在她脚下流淌,关于她,关于她的儿子,关于他们母子。
那时她整个孕期都是外界甚至晏家都不太知晓的隐秘,她顺利生产后不久,先生就说要立小炽为继承人,她不愿意。
做继承人太辛苦了,也没什么乐趣。
但她太仰慕先生了,他拥有无穷的智慧,做出的选择不会有错。
于是还在婴儿床里的儿子就这么被定义了人生。
当时先生并未对外透露,只是他们在房里的一次谈话。月子里出了件事,先生把她跟儿子送去一座小庙,一待就是好几年。
之后他们回到晏家,继承人一事正式揭开,伴随着孩子出生的那一刻就定了的谣言,先生没澄清。
才七岁的儿子开始经历绑架勒索,回家的第一年多次在生死边缘徘徊。
先生告诉她,身为大家族的子嗣,除非是痴呆儿,否则没有完全的平安顺遂一说。
死亡与血腥都是该受的,要受的。
继承人受的会乘以倍数。
主宰与被主宰,取决于自身的能力。
她被先生说服。
直到儿子十五岁那年,他十哥的外公一家设局要他的命,先生的人找到他的时候,他被活埋在地下,手脚全断了奄奄一息,她再也承受不住了。
先生却说,儿子的学识才能,格斗枪械,以及天生灵敏的商业嗅觉都符合一个合格的晏氏继承人水平,缺点是陷在框架里中规中矩,和他的大多子女都是一个模板。
更麻烦的是,儿子理性过了头,少了冲劲,对一切都无欲无求。
哪怕是还击跟报复。
那时恰逢晏氏内部多个派系蠢蠢欲动,她夜夜提心吊胆,担心儿子惨死身首异处。
先生便干脆设局把儿子送走,看他能否在外面自我完善。
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先生为儿子选的城市是春桂,学校是西德职高,可先生选的一定有他的道理,她听了先生的,哭着求儿子入局。
儿子不配合,不屑借刀杀人,走别人铺好的路,人生不能自主没有选择。
他被她惹烦了,发了脾气,本就不深的母子情又稀释了一次,
她以死相逼,他同意了。
这就有了后面的弑母,废弃,流放三年。
儿子度过那三年回来后有所求了,求的却不是权势利欲,一切都以脱轨脱控。
她不知道怎么办,先生叫她怎么做,她就怎么做。
至于儿子,
先生会有方法的,在她心里,他无所不能。
然后又是三年,
儿子才回了家,带着她的儿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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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鞋踩过青砖灰板的轻响离禅院越来越近,众人全都看了过去。
五太太是德国人,小康家庭,钢琴师出身,她在首城生活多年,如今已过四十,气质仪态不输晏家的年轻名媛千金。
年轻时是何等的惊艳。
“苏姨。”晏岚风第一个开口。
五太太摘下墨镜,露出一双蓝色的眼睛,红肿得厉害,流了不少泪。
众目睽睽之下,老爷子最疼爱的小太太以这样一个状态现身,透露出一个无声胜有声的信号,他真的要走了。
“苏姨,你帮帮我儿子,”晏玉心回光返照似的扑过去,一把抓住五太太拿着墨镜的手。
指甲深深地刮抠了进去。
五太太尚未做出什么举止,老爷子为她亲选的护卫队就将晏玉心按在地上,对待失智发疯的犯人一样。
不把她是晏家三女儿的身份放在眼里。
五太太的手背上有几道血痕,她不是很在意地把手放下来,吩咐护卫放开晏玉心。
“玉心,你说。”五太太的神态称得上柔和。
晏玉心声音沙沙的:“我想让我儿子跟我姓,希望父亲能同意,他的律师团今天刚好都在。”
“你父亲要走了,你提这种事。”五太太有些失望地偏开了头,指责的话没有往下说。
“苏姨,你,我只是想……这是我最后的……”晏玉心给人的感觉像是有什么可以拿出来让五太太为她说话的理由,她盯着五太太看不太出多少岁月痕迹的脸,瞳孔涣散,怪异地张了几次发白的嘴唇,喉咙里发出难受的“呵呵”声,最终只有悲苦的抽泣。
她那个清俊出挑的儿子给她擦脸,把她扶了起来。
晏家有些人鄙夷地想,不过是一个姓,竟然在寺里,在这个场合三番两次撒泼讨要,也不嫌丢人。
就在此时,净阳穿过人鬼不分的晏家一众上前,对五太太道:“施主,请跟我来。”
五太太往后看,找着什么。
“只准施主一人进去。”净阳道。
大家表情各异,老人家为小儿子布了这么久的局,临终的时候要见的竟然不是他,而是自己的小太太。
死前最后一次坐实了,子凭母贵的谣言。
这个成立了,那么他中看不中用的言论也就成立了,会给还在观望的派系一击强大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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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太太进去不到十分钟,清风吹灭了香炉里的星火,吹动了一禅院的树木。
丧钟敲响,晏氏的老董事长,晏家年迈的掌舵人走了。
遗嘱公布与众。
一份轻薄又厚重到无法估算的产权转让书,为这场漂浮虚幻的送终画上了句号。
葬礼之后,五太太带着遗物回到疗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