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走。”关雪息站起身。
他已经长大了,个子比何韵高很多,站着盯人时气势十足:“什么叫更好的人生?你意思是没有关靖平,我就只能当庸人一个?”
自打爸妈离婚,关雪息就成了乖乖牌,凡事都顺着他妈。
今天是五年来他第一次顶嘴。
“我不要他的钱,也能活得很好。不出国留学,也能干成大事。”
关雪息气愤地说:“我的人生由我不由他,关靖平有什么资格干涉我?”
“……”
“你也别来当说客,委曲求全有什么用?这些年你还没委屈够吗?”
他深深皱着眉,大逆不道地对何韵说:“以后我的事你也别管了,凡事我心里有数,就这样吧——你自己吃。”
关雪息推开椅子,拿起书包回房间,把门关了。
第10章 杀人后孤独地上了梁山
关雪息刚才撂筷子放狠话的姿态很完美,但半夜潜伏进厨房偷偷找饭吃的模样很狼狈。
他做贼心虚似的,挨个锅里翻了一遍,空的。
然后打开冰箱,发现红烧排骨和米饭都在冰箱里,用保鲜膜盖着。何韵神机妙算,留了张纸条,上书:“自己热一下。”
“……”
关雪息心里高歌“世上只有妈妈好”,更加确信自己刚才拉黑关靖平的行为无比正确。
三个小时前,兴许是何韵通知关靖平不用来了,他竟然把电话打进了关雪息的手机里,想劝他。
关雪息接了,然后不等关靖平开口,就劈头盖脸地骂:“你有事不敢当面找我,背地里让我奶欺负我妈算什么本事?躲在女人后面使坏,我看不起你。”
“……”
关靖平被儿子骂得一愣,但第一反应不是教训儿子,而是反问他:“你妈又说我坏话了?别听她瞎扯!”
关雪息无语:“你的坏话还用我妈说?你自己好过吗?我不想和你啰嗦这些有的没的,总之,你别再来烦我,更别来烦我妈。那么喜欢送儿子出国,就让你的小老婆帮你再生一个,OK?”
说完,不等关靖平反驳,他就挂断电话,把关靖平的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关雪息神清气爽,却不好忽视心底那一点点几乎微不可察的伤感。
小时候关靖平给他讲三国和水浒故事,说最喜欢的人物是林冲。
林冲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有爱有恨。他经千里流放,被高俅逼上绝路,火烧草料场之夜,迎着山神庙满头的风雪,终于忍无可忍,爆发反击,杀人后孤独地上了梁山。
这是主角的风采,令人心折。
可最后,梁山上的林冲却成了一个几乎面目模糊的配角,是一百单八将“之一”,面对仇人高俅的招安,为了大义,为了兄弟,也能够有所妥协。
这或许是创作所限,也或许是大局所限。
水浒不是林冲一个人的故事,是很多人的故事。
现实又何尝不是如此?每个人都是世界的配角,长大后,人到中年后,年老后,都难免变得面目模糊。
关靖平的脸是什么样,关雪息早就想不起来了。
但关靖平不是为了大义,也不是为了兄弟。他是为了什么?关雪息想不明白。
权利?地位?金钱?美色?虚荣?
这些东西有那么锋利吗?竟然兵不血刃,把当初那个为他讲“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父亲杀死了。
关雪息心想:我绝不会像他那样。
深夜十二点,关雪息在厨房里热好了饭。他吃得有些潦草,想着早点吃完好休息,明天还要上学。
吃到一半才反应过来,明天是周六。
十六中的高二周六不上课,但对绝大多数学生来说,这一天也不是假期,补习班都排满了,还不如在学校上自习呢。
关雪息是罕见的不上补习班的人之一,杨逸然也不上,他是体育生,周六去打体育比赛。
宋明利是要上的,虽然他在补习班也摸鱼,不认真学习。
段绵也上。
段绵。
关雪息刚从家事的烦恼中脱离出来,就陷入了恋爱的忧虑。
如果说跟政教处主任谈完话的时候,他仍有些犹豫,现在跟何韵女士再谈完,他一点犹豫都没有了。
——他绝对不能早恋。
必须把百分之一百二的精力都用在学习上,这才不枉自己刚才说了那么多大话。
只是,该怎么拒绝段绵才合适?
这着实是一道难题,不给对方造成伤害是不可能的。
关雪息盯着手机屏幕。
微信聊天记录停在段绵那句“我眼巴巴地守着手机,等你消息”上,当时被陈迹打岔,他忘记回复了。
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关雪息辗转反侧了半宿,最终还是决定,等周一见面再聊。
他为了不让段绵多想,客气地回了她几句托词,说自己家里有事没来得及看手机,又说周末两天都忙,抽不出空陪她吃饭了。
段绵很好说话,回复“没关系”,还发了一张可爱猫猫的表情包。
……
关雪息的周末是在做题中度过的。
周日当天,关靖平亲自登了一趟门,他来敲门的时候,关雪息拦住何韵,隔着门把他轰走了。
何韵嘴上说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礼貌”,心里却乐开了花,中午跟过节似的,给关雪息做了四菜一汤,把他撑得一整个下午都没消化好。
终于到了周一,关雪息换上校服,拎起书包,乘19路公交车去上学。
上车之后,他不动声色在车内寻视了一圈,没见到陈迹。
虽然说,有可能是因为他们上学的时间不一样,不在一辆车。但直觉告诉他,陈迹的家八成不住这边。
“……”
那就更古怪了。
关雪息不想好奇,但很难不好奇。
周一有升旗仪式,关雪息是要登台的,在国旗下讲话。
早读时间,宋明利忙着抄他的作业,他忙着写演讲稿,两人一起低头奋笔疾书,还能一心二用地闲聊。
宋明利说:“今天钱博他们恐怕要被公开处刑了。这才刚开学一周,老李头正抓纪律呢,他就顶风作死,胆子够大的。”
关雪息道:“扯,钱博能有几个胆子?估计他是想凭人多势众吓唬陈迹一下,没想到陈迹这么能打,他收不了场了。”
“你说这陈迹,”宋明利放下笔,“他一个打八个还能毫发无伤,是不是练过啊?”
“……”
毫发无伤?
关雪息想起那天晚上,陈迹身上的尘土和手背上的血,传闻中的“毫发无伤”是夸张了,但他的确只有小伤,没有大碍。
关雪息没接这句话,宋明利自顾自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猜,他是在里面练出来的。”
“里面?”
“就是那个,那个里面啊。”
宋明利比划了一下,见关雪息还是没反应过来,只好直说:“少管所,监狱。”
“……”
监狱,这两个字真是触耳惊心。
在十六七岁的少年们眼里——不,大人们也一样,在整个社会的眼里,凡是进过监狱的人,都不是好人。
留有案底,不能考公务员,去私企找工作也受歧视。
这一生差不多毁了一半。
早在陈迹转学来的第一天,关雪息就听闻了他曾经是少年犯的故事。
但当时没见过面,不太有实感。
现在他们虽然也不算很熟,但已经接触过几回了,再提到陈迹这些不同寻常的负面经历,他发现有点难以想象,心情复杂。
又想到一个关键问题:据说陈迹进去过两年,是哪两年?
那天陈迹提到初二的省联考……
说明初二的时候他还在上学吧?
所以,是初三和高一之间的两年么?
宋明利完全没有关雪息这种复杂的心情,只把陈迹当“妖怪”,是他们闲暇时的谈资。
他不知道关雪息已经从李德好那里基本摸清事情的真实度了,还给关雪息讲“证据”,说:“你别不信,这真不是谣言,七班的那个谁亲口告诉我的,他和陈迹是初中校友。”
关雪息顺着问:“他初几出事的?”
“初二。”宋明利说,“初二下半年。”
“……”
省联考就在初二下半年。
关雪息一时有些茫然,想不通省联考和“陈迹杀人”能扯上什么关系,但陈迹总不能是吃饱了撑的,随口一提吧?
他惜字如金,不像是那么爱扯淡的人。
但这个问题八成问不出答案。
陈迹看起来不想说。
——既不想说,又偏要提,他真是够烦人的。
关雪息微微蹙眉,迅速写完了今天的发言稿。
竟然被宋明利猜中了,今天李德好在升旗仪式上整了一个大活儿,他把钱博八兄弟和陈迹一起叫上台前,打出整顿校风校纪的名义,让他们当着全校师生的面,为上周五的打架事件公开做检讨,承认错误。
钱博是个小混混,“混混”面前之所以要加个“小”字,说明他干不成大事,连打架也只敢打小架,不敢来大的。
按照他的原计划,他们八个人把陈迹堵在暗巷里,象征性揍两拳,陈迹就应该趴下叫“哥”了,然后他这位哥亲自进行一番训话,最后以“你以后离白公主远点”为收尾,事情圆满结束。
但没想到,第一拳就出了差错。
他们根本打不到陈迹,连偷袭都打不到,反而是陈迹把他们所有人揍趴在地,还被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打小报告,捅到李德好那去了。
丢死人了。
九个人一字排开,在台前挨个检讨。
钱博双手捧着检讨书稿子,佝偻着背,头低得快钻进纸里了。他的兄弟们也差不多。
只有陈迹站得很端正,全校注视的巨大压力也没能压弯他的腰。
他仿佛事不关己,波澜不惊地念完检讨书,在李德好的首肯下,第一个下了台。
九月的太阳高照,操场上响起噪声。
有人暗中讨论陈迹,间或夹带几句“白琳琳”“关雪息”,所谓三人成虎,不知道怎么传着传着,就传成了他们三角恋。
关雪息不在意这些,他身上的绯闻太多了,要逐一解释根本忙不过来。
午休的时候,他约段绵一起吃饭,准备先把这个当务之急给解决了。
他给段绵发微信:“下课等我,一起去食堂。”
第11章 太阳不为一个人而升
在关雪息的预想中,拒绝段绵应该很困难。
但没想到,事情竟然非常顺利。
他和段绵一起到食堂的时候,大厅里的座位已经不多了,只有离点餐窗口很远的偏僻边缘位置有几张空桌。
由于太远,迫不得已大家都不往那边走。但也有好处,至少不会被四面八方的人围观了。
关雪息去占位置,叫段绵先点餐,两人轮流点好之后,面对面坐下。
气氛沉默。
关雪息还没开口,段绵似乎就已有所预感,面色微微发白,低头下吃饭。
她面前是一份葱油生菜,一碗小馄饨,拿关雪息的饭卡刷的,虽说一顿饭花不了几块钱,但放眼整个十六中,能刷关雪息饭卡的女生,只有她一个而已。
无关金钱,这是一种亲密的特权。
可她还没高兴几秒,就看见关雪息欲言又止的神色。
很熟悉,她见过多次。
关雪息每次拒绝女生的告白,都会露出类似的表情:苦恼,开不了口,心怀愧疚,满脸都写着“对不起,我很抱歉”。
虽然他根本没有对不起谁,不必揽责任。
他越是这样,女孩们越喜欢他。
但他自己不知道。
段绵看了一眼关雪息,已经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果然,关雪息停下筷子,目光微抬,落到她脸上,停顿了一下说:“其实我找你——”
话音刚起就被打断,与他们相隔不远的邻桌,忽然坐下一个人,对方放下餐盘瞥来一眼,是陈迹。
“……”
关雪息微微皱了下眉,心想,这人真是阴魂不散。
但此时正是食堂客流高峰期,整个大厅只有这附近有空位,不来这坐,也没别的地方坐。
关雪息无视陈迹,继续对段绵说:“段绵,我知道你喜欢我很久了。之前一直没给你正面回应,是因为我自己心思不坚定,我总想着……或许我们可以谈谈试试,我不是一点都不喜欢你。”
“我不是一点都不喜欢你”,这话说得微妙,段绵默了一下。
隔壁桌的陈迹似乎也听见了,头没抬,轻嗤了一声。
然而关雪息在恋爱方面说聪明也聪明,说迟钝也迟钝,他对女生比大部分男生都要温柔礼貌,骨子里却莫名有几分当渣男的潜质。
他根本没意识到这么说话会让对方更伤心——因为拒绝的同时又给了她一丝纤细的希望,既冷又热,吊得人不上不下。
他只顾着拿出百分之百的诚恳,如实说:“周五那天,我请你喝奶茶是因为……本来想和你在一起,但我家里出了点事,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妈一个人不容易,我不想再让她为我操心了。”
关雪息为了不让邻桌听,声音放得很低,他说:“当然这只是一部分原因,主要原因是我自己想把全部精力用在学习上,我们明年就高三了,我想你也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