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棠难过了好一会儿,这才发现刚才那句话是儿子说的。
霍青山和简希比梁阁大两个月,他们三岁的时候搬回来,是一对精灵般聪明灵慧的龙凤胎。
幼时的简希还是个娇气漂亮的小姑娘,任性可爱非常黏哥哥。彼时的霍青山小小年纪俊秀斯文,风度翩翩仿佛一个小绅士,又极其早慧,性情沉稳,几乎人见人爱,小孩们尤其喜爱他。
他们搬回来一个月,简希对这个从来不说话的孩子充满好奇。
“哥哥,他为什么不讲话?”
霍青山小大人般温柔地告诫她,“希希不要这样,不礼貌的。梁阁不是自己不想讲话的,他是生下来就生病了不能说话。嘘,他听到了会难过的。”
简希面露同情地看向梁阁,小声应许,“知道了。”
兄妹俩乖巧地坐在长椅上,看着沙地里的梁阁拿着铲子背对着他们在建城池,还搭了两座像模像样的桥。
简希看着看着也觉得有趣了,央着哥哥说也想玩沙子,可他们没有带小铲子,只能回去拿。简希不想走路,也不想让哥哥回去,霍青山正要背她。
就见梁阁站在他们跟前,把铲子递给简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说,“给。”
简希铲子都吓掉了。
两家人关系密切,时常会带着孩子聚餐,吃完饭后聊聊天难免要说到孩子身上。霍青山和简希活泼外向,大人开玩笑地问你们能数到几了呀?
“100!”霍青山作势真就一板一眼地数起来,“1、2、3……100!”
轮到简希,“100!1、2、3……100!”
虽然奶声奶气但是字正腔圆,认认真真念完一百,嘴都有些干了。
唐棠是不太喜欢让孩子弄这些的,但看这俩小宝贝数起数来也机敏可爱,十分憨态可掬,又想起自己不是哑巴的儿子了。
“梁阁,来,你也数数。”
梁阁于是走上前,“2。1、2。”
然后点了下头,意思是表演结束了,我走了。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接着去拼乐高了。
把唐棠气得兀自干笑了两分钟,连续三晚都辗转反侧,11点决定闭眼睡觉,凌晨两点还睁着眼睛——我为什么会嫁给梁译元?!
这是简希一生的黑历史,年少无知的自己实在太傻太天真,蠢得可怜。
后来她每每回想起这两件事,都要恨恨地骂梁阁是个装木头的大尾巴狼,他就是故意的!故意突然说话吓她,故意只念到2,从小就心眼黑还喜欢糊弄!
梁阁的小学很乏善可陈,大多在留堂背课文。
到了初中,躁动泛滥的荷尔蒙让刚进入青春期的男孩女孩们对异性充满了旖旎的好奇,仿佛任意两个人之间都能牵出一段思春心事。
梁阁不负众望地长成了一个高挺清俊的少年,他打篮球,搞竞赛,理科好得霸道,优秀又拔萃,有了些光芒万丈的雏形,在附中几乎人尽皆知。
但他不开窍,漫天乱飞的荷尔蒙对他没有任何影响,面对满心羞怯来跟他表白心迹的女孩子甚至是少数的男生,他从来只会说谢谢和对不起。
他每天骑着公路车上下学,下课就打篮球,再不然就是竞赛,更多时候他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
他就像一片无波无澜的湖泊。
直到陈淞雪那件事发生,梁阁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自己的原因,他们班主任被引咎开除,梁阁被唐棠勒令待在家里弹琵琶。
每天的娱乐就是去幼儿园隔着栏杆喂他弟,偶尔也去A大打篮球,要不就是写代码debug,日复一日地悠闲无聊。
直到中考那天,梁阁的考场就在附中,他向来对外界感知弱,很少注意周围的环境,或者观察陌生人。他安安份份地坐在考位上,垂着眼等着考试开始。
可他前面好像坐了个病人,是个男孩子,还没开始拔个,刚过一米七的样子,戴着口罩。
副监考老师走过来问他可不可以开空调,所有人都惊悚地看了过来,六月中旬正是A市最热的时候,天热得简直像在下火,蝉叫都没力气了,不让开空调简直是受刑。
男生抬起脸来,说话时嗓子有高烧带来的虚弱和涩哑,“可以,没关系。”
中考题没太大难度,大多都粗浅,除了语文梁阁做题飞快,无所事事时他忍不住会看前面人的背影。
明明在发高烧,却仍然坐得很直,挺拔中透出一种虚弱的病态,像棵被虫蛀了的小树苗。他穿一件并不很新的白色棉T,洗得有些透,能清晰地感觉到少年尚未完全发育的细瘦的骨骼。
他应该病得很重,每隔一段时间就咳嗽,怕打扰到其他人考试他会隔着口罩紧紧捂住口鼻,身体里像藏着个锤子,咳嗽时砸得胸膛闷闷作响。剧烈而隐忍的咳嗽让他皮肤泛起一层红,一直红到脖根儿,等咳嗽过了,又渐渐地隐淡下去。
那层红就像潮汐一样,随着他的咳嗽漫上来又落下去,一阵又一阵。
有时候咳得太用力,他会受不住似的伏到桌上,肩胛骨都透出来,背脊起伏,脆弱得像整个人都要被咳碎了。
到最后那天他终于不再咳了,但仍然戴着口罩。
梁阁发现他耳后有一颗痣,红色的,很小,有时会掩在头发底下。他的皮肤薄,薄而白,那颗痣浅浮在皮肤表面,像画笔无意落下的一点,秀致玲珑。
化学试卷写得太快,剩下大片的空余时间,梁阁拄着脸转笔,眼神会不自觉地看这颗痣。出神的时候他会想,这个人知道自己有一颗这么好看的痣吗?
梁阁喉咙有些干渴。
这颗痣仿佛一尾漏网之鱼,无知无觉地游进梁阁心底的湖泊。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来,这堂化学考完中考就结束了,梁阁还不知道这个人长什么模样。考了两天半,他甚至没和他打过照面,就算戴着口罩。
梁阁心里有种很陌生的情绪,稍纵即逝,他跟在他后面出了教室,无端想看看他的模样。
外面很热,热度像粘在皮肤上,十分不清爽。走廊上躁动起来,最后一堂考试已经结束了,都颇有些解放的意味,呼朋引伴地招呼叫唤。
有人在走廊那头喊了一声,“祝余!”
梁阁看见男孩子茫然地回过头去,有个黑瘦的小个子硬挤了过来,抬手擦了擦汗,“傅骧怎么都没来参加中考啊,他跟我一个考场,座位一直空着,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可能因为高烧降下去了,男孩的声音已经不哑了,清润中透着冷漠,急着撇清似的,“我不知道。”
小个子蔫巴下来,又问了他几个题目的答案。
附中是梁阁的主场,他自然没理由落单,一出去就有许多人涌到他周围,他被动地被簇着下楼去。
“你怎么还戴口罩?感冒还没好啊?这么热不闷吗?对了,大学霸你报的哪个高中啊?”
楼道里人头攒动,四处是中考结束兴奋的交谈声,人挤人空气窒闷像停止流动,冥冥之中,梁阁忽然回过头去。
梁阁个子高,高得很稳,属于循序渐进稳扎稳打的那种高,就是一边高还一边慢吞吞地长个儿。比某些发育晚的同龄人高了一头有余,所以就算矮几个台阶,他仍然毫无障碍地看到了上面的祝余。
祝余摘了口罩,露出韶秀干净的面庞,十四五的男孩子漂亮得跟青葱似的,还稍稍有些病容,真正眉蹙春山眼颦秋水,密匝匝的长睫覆下来,乌眼珠半遮半掩,他似乎不太好意思,低着头有个很淡的拘谨的笑,“鹿鸣吧。”
周围挤挤攘攘,窄窄的楼道里汗水混着喧嚣。
那一瞬间,梁阁只觉得——
忽来万里风。
第五十二章 初恋脸
梁阁到西园的时候天色已经半昏,夕阳已收,他在苍蓝的日暮下推着公路车走到门前。
是座颇为精致写意的宅子,白墙黑瓦,回廊木门,园内芭蕉掩映,园后松竹交翠,十分雅致意趣。
梁阁进门,他外公正在茶室外面弯着腰侍弄几株兰草,一回头就和梁阁对个正着,衰老的眼角牵起些笑纹,“来了。”
唐秉璋穿着件半旧的烟灰色衬衣,身板挺拔,头发虽然斑白但是仍然茂密,还能觉出早年英俊的痕迹,他年轻时周正英挺,老了透出些学者清癯儒雅的风骨来。
“外公。”
唐秉璋看他半晌,察觉出他的低落,“怎么了小子?”
梁阁嘴唇抿一抿,“早恋失败了。”
“哟,那这可是大事啊,我们家早恋世家呀。”
梁阁怔了一下,“我爸妈早恋吗?”
“是啊。”唐秉璋笑起来,“棠棠那会儿登报找的笔友,说是z省的,天天往家门口邮筒投信,做作业都没这么勤过。写得是巨细靡遗,以为人家跟我们饮食习惯不一样,三餐吃什么都写得一清二楚,好嘛,写了大半年,发现笔友就住家隔壁。”
唐棠前脚把信投进去,梁译元后脚就弄出来,又把自己写的回信投进去,伪装一流,时间差把握得恰到好处,连邮戳都盖得像模像样。
后来事情败露,唐棠气得找梁译元干架,练武术的和练格斗的干起架来,章法漂亮,动作迅厉,观赏性十足,整条街的人都出来看热闹。
没过多久就好上了,回到家唐棠脸颊红扑扑,扯着嗓子喊,“我和梁译元谈恋爱了!他死乞白赖非得喜欢我!”
浑然不管他亲爹听了这消息多伤心。
说得有趣,外婆的声音从屋里出来,“还提这事,等棠棠回来不得恼你。”
正逢回巢的燕子掠过天空,外公惊喜地抬头,又笑着冲屋里招呼,“燕子又来了,你瞧,今年还没往南飞。”
梁阁外婆说话时有股闺秀般的端庄温柔,“别看了,明天燕子没来,你又要灰心。”
梁阁目光追随着燕行的轨迹,一直落到天垂,他其实知道应该润物细无声地温水煮祝余,盲目地表明心迹轻浮又草率,可他想起那天下午,仍然觉得——好喜欢他,喜欢到一定要告诉他。
已经完全是种直觉先于理智的本能反应。
外婆柔声喊他,“梁阁快进来吃饭。”
“好。”
连绵的光脚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哒、哒、哒,起跳,降落,砰——
一个柔软奶气的活物精准降落到腹部,睡梦中的梁阁如同被陨石击中,霎时诈尸般直挺挺坐起了身。
梁阁昨晚codevs刷题到凌晨,这会儿困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拎起小孩的后领子提溜到面前。就对上弟弟水雾雾的大眼睛,满脸碎泪,哇哇大哭时看得见他红嫩的口腔,“哥哥,我没有梦想,怎么办?我睡不着觉,我没有梦想……”
梁阁,男,16岁,鹿鸣高中高二就读,假期第一天被弟弟的梦想叫醒了床。
梁阁无情地把他往床尾一扔,又径自倒下去了,梁榭手脚并用爬过来,自行缩成小小一团滚进哥哥怀里,接着嗷嗷大哭。
梁榭的幼儿园布置了一个假期作业,关于梦想,幼儿园时期的梦想,无非就是“长大后你们想做什么呀?”
梁榭脑袋里空空一片,可他的跟班们却瞬间编织出了许多五彩斑斓的梦想,什么飞行员、宇航员、机甲战士……而梁榭只希望能再买一只蜜袋鼯——他上一只蜜袋鼯莫名其妙自杀了,他难过了很久很久,晚上做梦还在问蜜袋鼯为什么死,我对你不好吗?
玩游戏时跟班们来问他的梦想,梁榭只好夸口说自己的梦想太了不起,不能告诉他们,可是等到再去幼儿园,老师就要挨个问了,他没有梦想怎么办?
梁阁猛地掀开眼皮,周围布着细小血丝的锐利黑瞳阴郁地觑着他,刚苏醒的嗓音有些哑,“再吵。”
梁榭吓得木木一激灵,等梁阁阖上眼睑,又捂着嘴继续抽抽嗒嗒,小身板委屈得一抽一抽的,还在持之以恒地往哥哥怀里拱,半点没有消停的意思。
梁阁曲起胳膊遮住了半张脸,痛苦地狠狠闭了下眼睛,到底还是利落地翻身下床,再把弟弟捞起来搂在怀里,声线还是那种冷冷的干燥的哑,压着些起床气,“还哭,你三岁吗?”
“我五岁!”梁榭小半个身子都恹恹地趴在梁阁右肩上,雪白的肉脸蛋被挤得嘟起来,又开始呜呜抽噎,“我五岁了还没有梦想,我该怎么办哥哥?”
16岁还没有梦想的梁阁把他卸下来,“洗脸,刷牙,遛狗。”
梁榭漫无目的地遛着狗,消极怠工,基本是发财在拽着他走,偶尔会有路人看到这么大的毛茸茸好奇地频频顾盼,梁阁面无表情地跟在后面。
梁榭突然回头问他,“哥哥,你的梦想是什么?”
不知道是因为早恋失败还是睡眠不足,梁阁整个人都很阴郁,而且神思不属,“没有。”
没有?
梁榭心里腹诽哥哥真是不厉害,却也不敢说出口,撅着嘴和发财到处闲逛,蓦地瞅见个地上有个手机,登时眼睛一亮,立刻捡起来,“我要交给警察叔叔!”
梁阁于是带他去了就近的派出所,手机并不算重要财物,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警员接待的他们,简单登记了一下信息,把手机放到了失物招领处,本着爱护祖国花朵的美好愿景,大肆表扬了这个拾金不昧的小朋友。
梁榭被夸得飘飘然,这会儿要是在家,估计已经骄傲得两手叉腰,仰起脸蛋,嘴角翘成一个小对勾了。
从派出所出来,梁榭还举起手像模像样地朝警察敬了个礼,警察小哥似乎也觉得他十分可爱,站在派出所门口回敬了他一个标准的笔挺的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