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谈恋爱?”
霍青山两只手懒懒地叠在脑后,似乎也无可奈何,“没办法啊,女孩子太可爱了嘛。”
是可爱的女孩子太多了吧。
春天这种万物复苏,情潮郁勃的季节,不说身边漂亮女孩儿不断的霍青山,就连艾山也在密切地接触女生发展暧昧,梁阁竟然毫无动静。
他们进教室的时候,突然有个女孩子拉住了祝余,她刘海有些过长,披着头发,低头很拘谨的样子,“麻烦你叫一下梁阁。”
她很不好意思地看了祝余一眼,祝余看到她的脸,杏眼小嘴,眼里怯怯的,是个漂亮但不很自信的女孩子。
经常会有人来找梁阁,梁阁很少会出去,但这个女孩来找过梁阁好几次了,每回梁阁都会出去。今天也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把自己的物理参考书拿出去给她,女孩子仰头看着他,再不是怯怯的,眼里有光,竭力掩饰也是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
梁阁那么话少的人,竟然和她站在门口说了五分钟。
周韬正从厕所回来,他是有名的百晓生,祝余有时候怀疑学校没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他看着离开的女孩子,恍然大悟,“哦!这不是7班那个……”
梁阁眼神凌厉地觑着他,“闭嘴。”
周韬一下噤了声,缩着脖子赶紧跑了。
祝余很少见梁阁生气,今天显然为了维护这个女孩子动了怒,这是喜欢吗?
已经这么喜欢了吗?喜欢到不让别人说一句,怪不得拒绝了钟清宁。
原来春天也降临到梁阁身上了。
他忽然觉得有一点孤独。
英语演讲只有一个半星期的准备时间,祝余当天晚自习就写好了演讲稿,第二天拿给英语老师。他书面表达一直少可指摘,观点有力,结构严整,论证过程清晰严谨,可谓咳唾成珠,只在几个表达上稍作了修改。
清泉是实力非常一般的初中,祝余口语底子并不好,也没有特别看重口语,口语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速成的,这个历练的机会给了他不小的压力。
他开始紧锣密鼓地背稿练习,春季多绵雨,有时候不能出去打球,周围一圈人就开始围着他指导,俨然各个都是演讲专家了。
艾山:“语气,节奏,语速,你要传递出情绪和感染力。”
霍青山:“要有台风,注意肢体语言的运用,以及适当的eye contact。”
他两指作挖状指指自己的眼睛,又反手去指祝余的眼睛,祝余瞳光一晃,受惊地往后倒了一下。
就连简希也会在他背稿的时候突然回过头,“是mundane。”
祝余跟读了一遍:“mundane。”
霍青山接嘴说:“是mundane!”
祝余:“mundane。”
艾山窃笑:“是mundane。”
祝余猛地站起来,“我要去找田老师,把你们每个人都报上。”
“诶诶诶!”
七手八脚把他拽住了,抬回座上。
“什么呀祝观音,这就生气了?”
“哥哥们不都是为你好吗?我口语什么水平你不知道?我拿过多少奖!”霍青山恨恨扯他的脸颊。
祝余扭过脸不让他碰,脸蛋肃穆完全不搭理他们。
“别闹他了。”支着脸刷题的梁阁在他背后抬起眼,把他们逐开,凑到他耳后,放低了声音,简直像在哄他,“跟我练好不好?”
被赶走的霍青山和艾山临走前还摸了摸他脑袋,笑着放话,“不准生气了。”
祝余恍惚间惊觉自己正在恃宠而骄,他年岁小,长相又稚气漂亮,他们都对他很好,喜欢逗小孩一样逗他,有时简直是宠爱了,跟他们在一起久了,他竟然开始耍性子。
他以前从来不这样,就算是对父母他也不这样,他一直自视冷静懂事,在别人眼里伪装温柔机敏。他觉得很不妙,像离弦的箭一样失控,却也说不出是好还是不好。
英语演讲中口语优秀与否占很大的成分,只好从音标开始纠音,然后开始单词发音,再练语流。
梁阁给他纠音,说到th音标的清音和浊音。
梁阁说,“舌头。”
他本意是让祝余模仿他把舌头放在上下齿之间,结果祝余懵懂地探出一截滑嫩的舌头,水红的舌尖似有似无地往上勾了一下。
空气仿佛都烧灼起来。
梁阁只掠了一眼,就错过脸去,低低咳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没忍住又转回来。
祝余被艾山塞了一颗话梅,腮帮子鼓出一块,酸得嘴巴眼睛都闭得死紧,脸都皱成了一颗话梅。
“……”
“啊——梁阁你又踹我干嘛?!断了断了救命!”
祝余吃过午饭匆匆从食堂出来,距演讲比赛时间愈近,他准备越紧张。
天桥上落起了小雨,三月雨声细,春天的雨明亮而暄和,滴在人身上都酥润凉爽。从天桥上看得到学校里夹道的樱花树,早樱已枝叶婆娑,将盛未盛,校园里绿林扶疏,已是早春好光景。
雨并不大,细线一样地斜斜地飘着,他懒得再下楼,索性淋着这场清爽宜人的春雨回去。
他小跑着,在漾漾的雨幕里看见前方高挑的身影,戴着连帽衫的帽子,视线不知道停在哪处,雨仿佛都避开她落下,四处都寂静。她在慢慢地踱步,形单影只,有种天地间只她一人的茫然的孤独。
好像一缕风。
“简希。”
疏雨斜风,雨雾落在眼睫上,祝余的眉眼都湿润。
简希久梦乍回似的侧过头来,愣神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说,“你长得好清澈。”
祝余怔了怔,“什么意思?”
简希笑起来,祝余这时才发现她有一双极漂亮的眼睛,内眦稍垂,眼尾上挑,像噙着一汪春水,眼底有清亮的光辉,似曾相识的迷人,她说,“很喜欢你的意思。”
祝余还没反应,她就解释了。
“不要误会啊,不是那种喜欢,就是……”她蹙眉沉吟半晌,像在斟酌措辞,“欣赏,很单纯的喜欢。”
其实她不解释,祝余也不会自以为是到认为她对他有意思,简希自由又恣意,根本不会留恋任何人。
简希把手遮在他额前,可能因为她高又打篮球,手比一般女孩子要大,手指白皙修长,她微微笑着,声音低柔,“不要淋雨啊。”
晚上祝余坐在书桌前例行阅读,读到里尔克的《给青年诗人的十封信》,上面有一句,“在根本处,也正是在那最深奥,最重要的事物上,我们是无名的孤单。”
不知怎么,他忽然就想到简希。
第二十九章 马上
祝余是很舍得下苦工做一件事的,一旦确立了目标,就闷头努力,吃饭都匆忙,是一种在别人看来异常刻苦但他习以为常的状态,毕竟他之前就是这样从400开外到年级11的。
白天见缝插针不断练习纠错背稿,晚上回去反复看优秀演讲视频,这在其他人眼里简直是晨兴夜寐了。
他几乎每节下课都对着梁阁演讲,他都觉得梁阁要烦,可梁阁只说,“不会。”
他也问其他人,他们都说,“很好!”“很有感染力。”“进步很大!”
“真的吗?”
霍青山点头,“当然,我要是评委你肯定一等奖!”
今天下午就要比赛,中午祝余和其他人一起去礼堂看了一趟流程,回来经过礼堂和勤学楼中间的小广场,他忽然记起上学期还在这里挨过李邵东两脚,于是他让李邵东断了腿。
无意间一瞥,看到林荫道后面有一群人在抽烟,中间那个是霍青山,他旁边有六七个男生,很多高二高三的,有比较混世的,也有高大的体育生,都是学校里比较招摇的熟面孔。他看见霍青山浑不在意地提腿踹了其中某人一脚,留下个鞋印,笑着骂了句什么,一圈人都笑起来。
因为这学期梁阁做了纪律委员,霍青山就也不甘落后地去竞选了个体育委员,每天做课间操的时候都站在最前面,十分俊俏讨喜。可他现在丁点儿也不像平时在班上阳光跳脱的大男孩,他虚虚咬着烟,唇角翘着,笑得嚣张又放肆,五官都显得邪气。
祝余失神片刻,别过脸,当作没看见,快步要走。
可霍青山眼尖发现了他,上挥着手,明亮而热情,“祝观音,过来过来!”
祝余在原地定了两秒,还是过去了。
他一过去霍青山就用鞋底把烟碾了,“掐了掐了,都他妈掐了,没见好学生在这吗?”
又站在他身后,两手扶着他肩膀,问他,“呛着没?”
祝余拘谨地笑着,像个从没闻过烟味的好学生那样羞涩。
霍青山赶紧把他周围的烟挥开,又是那个明亮讨喜的样子,“都认识吧?我女儿,元旦演祝英台那个。”
一片响应声,“知道知道。”“谁不知道?”
霍青山很满意,“他今天下午演讲比赛,到场的都使劲鼓掌,热情点儿,好好捧场,听见没?”
他们很爽快地应了,有个人问祝余,“你是清泉的吧?我认识你们学校傅骧,你……”
他还没说完,祝余就出声打断了,“我不认识他。”
那人看着他,“清泉还有不认识傅骧的?”
霍青山轻蔑地嗤笑一声,“多稀罕,鹿鸣还有不认识我的呢!”
“哎哟,还有人不认识霍小爷?”“哪个有眼不识泰山的?”……
霍青山弯下身,冲着他粲然一笑,“不要怕。”
他们学校这种活动,很多是高一高二轮岗做观众的,这次是高二,应该就是抽一些班去,比赛的那两节课项曼青组织考试,他们大概率去不了。
祝余自己倒不太在意,这种校内小比赛全当试炼了,完全没到需要人助阵加油的地步,他不至于这点小场面也怯。
他从容自信地去了。
到了才发现判断严重失误,整个高二都来当观众了,其他参赛的全是每班口语最好的,听到一号演讲时祝余脑子就空了,太地道标准了,完全不是他这种一周速成可比的,旁边有人轻声背稿,每个都流畅优秀,自信大方。
他站在其中,觉得自己就是人参中的白萝卜,鸡蛋里的猕猴桃。
但他是那种八风不动的人,诚然内心已慌如乱麻,面上愈加不动声色,当英语课代表来和他搭话时,他还若无其事地清浅地笑着,游刃有余。
“其实我们班口语最好的是霍青山,这种演讲比赛的奖他拿到不想拿了,他演讲特别有感染力又幽默,评委都能笑。”
霍青山这个骗子,竟然还说他当评委自己肯定一等奖。
号码越来越近,祝余发现自己怯场了,至今他听到的每一个都比他好,要不是太怂他差点想临阵脱逃。他很没有底,因为并不是他擅长的,这简直是一个陷阱,以己之短搏人之长——这能学到什么,这完全是来丢脸的。
终于叫到他名字,他从容自若地走上了台,背脊端直身姿挺秀,甚至走出些少年翩然的风度。
但他知道自己一开口,所有人都会发现他是白萝卜,是猕猴桃。
他是高一的,没有本班同学的加持,本来只是一些惯常的稀稀拉拉的掌声,可是高二那几个调皮又很能出风头的男生疯狂起哄鼓掌,声音之大让低头开小差的人都抬起了头。
很多人不明所以地看了看那几个男生,又回过头去看台上的祝余,想看这个人到底何方神圣,“妈耶,这人谁呀?”
他是个顶俊秀的男孩子,五官漂亮,乌黑明澈的眼睛里有惶乱的不安,那股易折的脆弱感,简直要叫人心生不舍,可又被一种清冷的阴郁强压着,下颌微仰,看起来怯生又高傲。
整个高二都在台下,有一千多人,还有三个外教,乌泱泱的黑脑袋,一千多双眼睛投在他身上,远不是在班上开会时那几十张熟面孔能比的,就算他不断心理暗示,台下都是猪,是大白菜,也无济于事。
喉咙像黏在一起了,后背手心都是冷汗。
他无端回想起寒假时和梁阁玩那个大热的手游,他几乎没接触过这类操作复杂的游戏,刚开始玩笨拙又紧张,甚至分不清视野和移动,手忙脚乱。梁阁像看穿他的慌张,“如果你害怕,就叫我的名字。”
他不想那么没用,可危险时脱口而出,“梁阁!”
他听到耳机里梁阁低低地“嗯”一声,“马上。”
每次都这样,有时他甚至不知道梁阁在哪里,就看见对面被梁阁冷静利落地一击爆头。
“梁阁。”
“马上。”
他没想过会这样依赖一个人,明明是在游戏里,可他觉得特别安全,什么也不用怕,因为只要叫梁阁的名字,梁阁就会出现。
他甚至觉得梁阁就在他身后,手把手教他开枪,强大又沉稳,万无一失的可靠。
——如果你害怕,就叫我的名字。
“梁阁。”他在这种无助中,几乎是应激地,悄悄在心里叫了一声。
他深呼了口气,渐渐放空自己,再不如人也要开始演讲了,他抬起头来。
仿佛冥冥之中,有人穿着春季校服外套,高高挺挺地站在观众席最后,隔得很远,祝余看不清他的神情,只依稀看到少年英挺神秀的轮廓。
梁阁一路跑过来,还气喘不匀,先利落地抬起手朝他招了招。
祝余有一瞬间的失神,紊乱的心绪一下镇住了。
他站在台上忽然笑起来,迢迢地凝望着,眼里星河摇晃,又诚挚又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