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炽搂了一会儿,感觉身体在发热,想要全身贴紧他的欲望越来越强。在失控之前,他收起手臂,夸张地推开耿京川:“切,说点好听的就跟要你命似的。”
后者又点了支烟:“我在想,咱们可以录几首歌。”
“录歌?”
“我只是有这个打算。录几首,放在网上也好,以后找唱片公司也好,手里得有点东西。”
“这是好事啊。”
冷炽双手赞同,他早就想提这件事,只不过被各种琐事耽搁,一时想不起来。日蚀总算有点成熟的作品,也该为下个阶段做准备了。
不过在他们找到录音棚之前,一场令人无法拒绝的演出找到了乐队。
邀请来自津岛音乐节。
这是国内最著名的音乐节之一,在津岛海边的风景区举办,规模不大,却以品质精良,意识先锋著称。每年夏天都有无数热爱小众音乐的乐迷赶往津岛,还有当代艺术机构在此举办活动。近几年来,津岛音乐节渐渐有往更多元的艺术节的趋势发展。
收到这个邀请,冷炽和耿京川都很意外,因为日蚀仍属于相对传统的金属摇滚,谈不上前卫。
主办方解释,这届音乐节的主题是金属复兴,受邀乐队大多是金属乐队。耿京川这才放心,随口问了句,是谁推荐了日蚀。对方回答,是死亡匣子乐队的栾同尘。
耿京川挂断电话,冷炽就拨通栾同尘的号码。
“太谢谢了哥们!”
对方淡淡地说“客气”,聊了几句日蚀的优点,说他们受邀属于当之无愧。
冷炽被夸得不好意思:“到津岛请你们吃海鲜。”
“我们不去。”
“啊?为什么?”
“说来话短,鼓手论文答辩。”
冷炽哭笑不得,他才想起来死亡匣子乐队是几个学生。上台再摇滚战士,下了台也得为学位证折腰。
他也是过来人,宽慰道:“正事儿要紧。音乐节有的是,毕业就自由了。”
栾同尘叹了口气:“再说吧,也许毕业之后我们就散了。”
“不能吧?”冷炽难以置信,“为什么啊?”
“不说这事了。”栾同尘不打算继续,“你们好好发挥,拿下津岛,我等着看视频。”
“那是必须的。”
冷炽强作振奋,又聊了几句,便和对方告别。
放下手机,他有些怅然,参加音乐节的喜悦被那句解散的话冲淡不少。即使那些最伟大的乐队也逃不过散伙的宿命,如果日蚀也有这一天呢……
算了,不要想了,至少现在别想。
“怎么了?”耿京川注意到他的脸色。
“没事,咱们看看津岛有什么好玩的吧。”
当乐队抵达津岛时,已经没人惦记观光。
他们只有livehouse和徒有虚名的“音乐节”的演出经验,根本没见识过上万人的现场。日蚀的演出安排在第二天,所以第一天他们打算体验观众的感觉。
还没走到演出区,几个人就被如火如荼的气氛震撼。
许多乐迷自带旗帜,劈开人群,冲向离舞台最近的位置,在演出前几个小时就开始挥舞。无数人把乐队的名字写在衣服上,涂在脸上,用相同的穿着和发型表达狂热的支持。
巨大的舞台上竖着三面墙一样的大屏幕,几百盏灯悬挂在顶端,足以把黑夜染成白昼。试音时,乐队已经感受过这舞台的音响,咆哮的低音轰得地面都在颤抖,鼓点的律动仿佛拍在心脏的波涛。吉他的长鸣击穿双耳,震荡胸膛,冷炽差点被自己的琴声震毙台上。
但这效果不及正式演出的万分之一。
此刻一支工业金属乐队正在挥汗如雨,观众区掀起了海啸般的人浪,呼声遮蔽鼓声,几乎掀翻舞台。冷炽和耿京川近在咫尺,却听不见对方的声音。耳朵里灌满狂风暴雨,脚下如同地震,过电般的酥麻在皮肤上游行,他忍不住随人群高高跃起。
晃动的视野中,卫卫和巴音也在跳跃、尖叫,耿京川攥着拳头,随着强劲的节奏挥舞。没有人能平静到底,成千上万人在同一个频率共振,同一个时空沸腾。冷炽感到自我正在消失,又千万倍地融合,他感到自己被巨大的洪流抛上天空。
他的灵魂在高潮。
演出的细节他全无印象,只记得这股洪流带着他冲锋陷阵,所向披靡。
黑色的海浪翻滚,涌起无数漩涡,他们被琴声劈开,又奔腾着汇合。所有人都在高呼乐队的名字,声浪淹没了返送,像大地的脉搏。
耿京川在奔跑,舞台足够深,足够大,足够让他放肆地驰骋。他的声音高亢至极,眼中跳动着火光,比几百盏射灯更亮。
一切交流尽在默契中,巴音和卫卫稳托着节奏,冷炽和耿京川在狂飙。三面巨幕聚焦着两把吉他,没有人相信那是即兴合奏,旋律和节奏自如地切换,只需一个眼神。
冷炽从没尝试过这样放松地演奏,音符从手中自然地流淌,心中所想的同时,耳中就听到琴音。无形的力量带着他升腾,他的双脚仿佛离开了地面,如在云端。周围的人,事,物都在流转,摇晃,伴着律动的琴声。
灯光在旋转,如梵·高的《星夜》,光线像有形的线条,台下的人群变成彩色斑点,不停地闪烁。上台之前他没有喝酒,此刻却像酩酊大醉,如同被放逐在潜意识的洪流中。过去变得模糊而遥远,未来也不复存在,时间被消灭在当下。在无垠的时空中,他感受到无限的快乐——
消弭了生命有限的恐惧,抹去了阶级、身份、性别……使一切冠于“人”之前的形容词都不复存在的,生命本身的快乐。
“那个时候,我就像不是自己。另一个耿京川从身体里跳出来,比我有劲儿得多,谁也拦不住他。我被他推着,搡着,连手指头都做不了主,但是那会儿我真的很自在……”
耿京川的声音很小,有一半的话是用气声发出。演出时用力太猛,整个晚上,他的嗓子都哑着。涛声很大,冷炽必须凑近才能听清。
听着听着,他的注意力就飘向天空。
海边灯光稀少,在礁石上能清晰地看到满天繁星。他已经许多年没见过星星,没法不仰望那幽蓝的夜空。薄纱似的银河披在头顶,像一片遥远的梦。
“我到现在还飘着,”他喃喃地说,“好像梦还没醒。”
“我也是。”
耿京川也抬头望着天空。今天晚上他说了太多“我也是”,无论冷炽说什么,他仿佛都有相同的感受。所以大多数时候,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偶尔喝一口啤酒。
巴音和卫卫早早回房睡觉,错过了迷人的夜景,冷炽有点替他们惋惜。其实他和他们一样疲惫,只不过肉体容易缓解,让精神平静就需要时间。
想快速解决也简单,只要牵着同样兴奋的姑娘的手,找个地方释放一下。他向来是这么做的,耿京川也是如此。不知为什么,今晚他们都选择拒绝。
习惯了城市浑浊的天空,冷炽突然觉得这片夜空格外遥远,深邃。星光从光年之外抵达他的眼睛,他不禁想起上学时看过的科幻小说。书中说人体的元素也许来自外星,比如你来自小行星的撞击,我来自恒星的爆炸,穿过茫茫宇宙来相遇,近乎奇迹。
他忘记了具体的表达,只记住这个浪漫的想法。他笑着回头,把它讲给耿京川,后者凝视着银河,仿佛要从那里找到证据。
过了很久,他回应了冷炽的目光:“是啊,奇迹。”
吹拂了一晚上的海风突然温柔下来,连同耿京川的眼睛。眉宇间的锐利暂时被抚平,他的面容安详如雕塑。
冷炽抬起手,缓缓靠近他的脸,直到触碰他的额头,都没有受到阻拦。于是他伸出另一只手,十根手指轻轻地触摸,像盲人探索一张脸。
“摸出什么了?”
“也没摸出什么。”冷炽笑笑,“我就是确认一下,这是不是真的。”
耿京川不解。
“我很少见你这么平静。好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心满意足。”
“是吗?我都没意识到。”
冷炽放下双手,自然地坐到耿京川旁边,和他并肩望着同一个方向。远方的礁石上有座灯塔,守望着漆黑的海面,像一颗孤星。
“其实是我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哥,这就是我理想中的生活,我满足得不能再满足了。”
他远离耿京川的那只手碾着礁石的棱角,用疼痛提醒他,到此为止。如今已经心愿得偿,何必为那荒诞的欲望所苦呢?
耿京川又想说“我也是”,话到唇边却觉得,似乎还有什么没满足。可它藏得太深,太隐秘,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念头是瞬间的错觉。他下意识地摸摸口袋里的烟盒,尽管咽喉的状态不宜吸烟。
“想抽烟?”
“嗯。”
冷炽掏出自己的烟——和耿京川一样的牌子,点着,然后深吸一口,朝他的脸吹去:“抽点二手的解馋吧。”
耿京川微微一怔,轻轻地笑了。
第27章
第二天早上,冷炽挺到最后一阵闹钟才起床。昨天在舞台上蹦了一晚上,又在礁石上吹了半宿海风,他这会儿浑身酸痛,非常想爽约——演出之前,他就和卫卫约好一起去逛琴行。
津岛这家琴行很有名气,店主是个狂热的吉他爱好者,收集了大量经典名琴,全部是正版复刻,有几把甚至就是当年的古董。在出发之前,冷炽就计划来逛逛。这些年他攒了点钱,终于有胆量摸摸自己的梦中情琴。当然,能上拍卖会的原版他只能瞻仰,不过搞一把复刻,他还是颇有信心的。
卫卫则是来给万象挑礼物,店里除了吉他,还有些贝斯和其他乐器。他们的关系不适合送太贵重的东西,她打算淘点有意思的配件和周边。
冷炽本想拉着耿京川一起来,见他睡得那么沉,就打消了念头。毕竟昨天他累得不轻,嗓子疼又吹冷风,多亏有个好身体才没生病。巴音在天不亮的时候就离开三人间,他没见过海,昨晚他早早睡下就是为了看海上日出。
琴行的位置不在商业区,是座老居民楼的门市,有两层楼。楼下是实用的平价琴和配件,楼上则是万元级的进口吉他。也许是店主把钱都花在吉他上,店铺的装修堪称简陋。然而只要踏上二楼,就没人注意装修的问题了。
冷炽被满墙的好琴震得闭不上嘴,半天才发出感叹。卫卫也瞪着眼睛说不出话,不过她是盯着另一面墙上的贝斯。冷炽用余光瞥了一眼,除了四五六弦贝斯,还有把形状奇怪,好像古筝的弦乐器。
“还有电古筝呐?”
卫卫白他一眼:“十五弦贝斯。”
“嚯,长见识了。”
接待的店员笑笑,正要介绍,冷炽的目光就落在十五弦贝斯旁边的吉他上。
他难以形容那一刻的感觉,周身的一切都被屏蔽,只剩下这把琴。
这是一把锁在玻璃柜中的七弦异形吉他,不属于世面上的任何型号,应该是独一无二的个人定制。黑色的火焰形的琴身上他是从未见过的涂装,乍看之下是深海蓝的波纹,像平静的海面,随着视角变换,那蓝色就像有了生命,波光粼粼地动荡起来。
正面对吉他时,这水波中又透出一圈淡淡的金色光晕,把外部的海蓝映成透亮的金绿色,内部则变成更幽深的蓝黑色。它显现的角度极为苛刻,稍微偏差,便隐匿无形。冷炽趴在玻璃上仔细观察,完全看不到光晕的漆痕,如同水中幻象。
刀锋形的琴头上有七只黑色的宝石旋钮,透着微妙的拉长石般的深蓝色晕彩,近乎纯黑的乌木指板上嵌着低调的圆形金属品位标。细看之下,那些圆形的纹理各不相同,是一套完整的月相图。
琴桥上是罕见的三套双线圈拾音器,配合七根琴弦,这种配置几乎只有一个可能——它是专为重金属而设计的。
“凶器啊。”冷炽赞叹。
“这琴原本是寄售,挂了两年也没卖出去,老板干脆就把它收了。订做吉他的人花了不少钱,把它当礼物送给一个吉他手,可惜他根本驾驭不了。”
冷炽难以置信:“那他就舍得卖?”
“人生总是有意外。”
店员淡淡地看着那把琴,眼中似乎有故事,那种不太愉快的故事。
冷炽绕着玻璃柜来来回回地走,不时停下来,眉头紧蹙地思考。卫卫等得无聊,便下楼看配件。店员则始终站在冷炽旁边,玩味地打量他。
“你想看什么琴?”
冷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没听到他的问话。
店员揶揄道:“我把它拿出来吧,你都快进去了。”
冷炽忽略后半句:“行啊。”
店员报了琴的价格,确实不是个小数:“损坏照价赔偿。”
冷炽伸出去的手又放下了,几秒种后,他又鼓起勇气,诚恳地看着店员:“让我看看吧,我是真心喜欢它。”
店员抿着嘴,似乎也在深思,但他到底点了头。
“哎,谢谢!”冷炽脱下外套,“卫生间在哪?”
“楼下。”
冷炽三步并两步地下楼,把手洗得干干净净,擦得没有一丝水气。
回到楼上时,店员已经戴上手套,握着一把钥匙。他当着冷炽的面把玻璃柜打开,又打开固定吉他的锁扣,小心地取下吉他,双手递给冷炽。
冷炽又检查了一遍全身,最后把带金属扣腰带抽出来,搭在店员给他准备的椅子上,这才接过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