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滚教父”盛和平。
即使不听摇滚的人,对这名字也不陌生。他是各种音乐台的常客,隔三差五就会出现在节目中,有时唱两首代表作,有时做嘉宾点评排行榜。观众对盛和平的印象不坏,因为他既不留长发,也不穿奇装异服,常以硬汉形象示人。他满足了普通人对摇滚的想象,又巧妙地避开摇滚的争议。
最近几年,盛和平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和音乐无关的场合,有时还会发表关于社会和文化的评论。这些针砭时弊,痛斥音乐圈丑恶现象的文章很受欢迎,以至于有人希望他能当选人大代表。
冷炽不喜欢这个人,尽管他承认,盛和平有些歌写得确实不错。但那都是他年轻时的旧作,近两年的新作就差强人意,用冷炽的话来说就是:“老黄瓜刷绿漆,都到硬不起来的岁数了,还‘年少轻狂’。住着大别墅唱租不起房,虚不虚伪啊?”
前几天他刚听了盛和平的新歌——想不听都难,楼下的包子铺都在放他的歌。一开始他没仔细听歌词,只觉得旋律还行,编曲略显骚柔,换个硬点的鼓还能更带劲。他随口问服务员,这是谁的歌。小伙子指着电视,盛和平正挎着把民谣吉他,脸红脖子粗地拔高音。
免费时代的互联网没有版权概念,任何人的音乐都能随意下载。冷炽找到整首歌的MV重温一遍,又发表了一通需要消音的批评。他不理解,这么痛快的曲怎么填了那么矫情的词,但词曲作者栏上明白无误地写着同一个名字,盛和平。
他嘲讽的时候耿京川没说话,好像无动于衷。他只当耿京川不屑到懒得关注,这会儿才发现,似乎不是那样。
盛和平一走出店铺就看到日蚀的四个人,他笑了笑,朝这边招手:“怎么样?音响可以吧?”
耿京川快步走去:“都挺好的。谢谢您,盛老师。”
冷炽大吃一惊,他头一次见耿京川叫人“老师”,对象居然是对盛和平。他强忍好奇,跟上打招呼。
镜头外的盛和平很是热情,没有电视上那副端出来的前辈样。短短的几句寒暄,他就把日蚀乐队的四个人全照顾到,谈话间隙,还对售楼处的业务员点头致歉。
尽管和他说话如沐春风,冷炽还是感到不自在,仿佛吃多了奶油点心,嗓子眼发腻。但耿京川神态自然,说话客气,他自然也得谦逊点。
耿京川只告诉他们接了场活,却没说它来自盛和平搭桥。这几年他到处走穴,攒下不少人脉。被他们撞见选房,盛和平也不隐瞒,坦言自己老了,买个铺子赚退休金。他还说自己没出名的时候,穷得舍不得吃肉,现在有钱了,专门开家吃肉的饭馆。
“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大红大紫’,大俗即大雅。”盛和平谢绝了耿京川的烟,继续感慨道,“年轻人就得想着出头,谁甘心一辈子在地下窝着呢?”
耿京川低了低头:“您说得对。”
“开业了都来吃肉,吃了之后,大红大紫。”
盛和平豪迈地拍拍耿京川的肩膀。他身高只有一米七,整个肩膀都提起来,豪迈的效果打了折扣。
他自嘲地笑笑,压低声音,做出交心的姿态:“不要挑战观众的接受能力。你们的音乐太重,太躁,观众不喜欢这样的摇滚。想红,就得做大家听得懂的音乐,水平不用太高,比观众的接受能力稍微高一点就行。”
盛和平把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一点点就行。”
“您说的是,谢谢您。”耿京川依然很客气。
“别犯倔,我这可都是掏心窝子的话。”盛和平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用力拍了拍耿京川的后背——这次他量力而行,没有强行搭肩。
他们又说了一番客套话,依依惜别。
耿京川再没有说话,直到他们赶到东北菜馆。他花了不少钱,点了一桌子肉菜。大伙撑得沟满壕平,饭菜还剩下不少,只好打包带走。
天气一暖,小区物业就撒了老鼠药。冷炽和耿京川走到楼下时,一只灰色的老鼠突然从绿化带窜出来,抽搐着倒在他们面前。
冷炽用脚尖踢了踢,老鼠挣扎了几下,眼看就要断气。他正要把它踢到路边,就看到绿化带的灌木丛边蹲着一只半大的三花猫,绿眼睛紧紧地盯着老鼠。冷炽哑然失笑,原来是自己破坏了它的美餐。
“不能吃啊这个,有毒。”
他指着老鼠,一路把它踢到垃圾桶旁,边踢边跟猫解释。猫咪愤怒地甩尾巴,呲着牙哈气,拒绝接受。
冷炽只好解开打包的饭菜,挑出一块肉多的酱脊骨,放在绿化带边缘:“试试这个,比耗子好吃。”
他怕猫挑食,又拆开一盒炖鸡,打算挑块鸡腿。在他挪开眼睛的瞬间,小猫像闪电一样冲过来,叼着肉骨头钻进灌木丛。
冷炽哭笑不得。
他望着猫消失的地方发了会儿呆,自言自语道:“咱不光有肉吃,还有多余的肉喂猫呢。”
耿京川的脸色终于和缓下来。冷炽回头时,刚好撞到他在笑,没等对方说话,他自己的脸先红了——解气的话总是很幼稚。
“那当然。”耿京川不以为意,揽过他的肩膀,“这点出息还是有的。”
春寒料峭,两个人的衣服都不薄,他却觉得臂弯里一阵暖意,像搂着一团火,一颗太阳,烘得他浑身发热。
“哎,忘了。”
冷炽脖子一缩,溜出他的怀抱。他把打包袋塞给耿京川,从里面抽出一只多余的塑料袋,走到垃圾桶旁边,给死老鼠套上塑料袋,扔进垃圾桶深处。
整个过程都在耿京川的注视下,他又有点不好意思:“那猫听不懂人话嘛。”
“你这人啊……”
耿京川又一次搂住他,像怕他逃走般紧紧地扣着。他们就以这种扭曲的姿势走进楼道,一路搂抱着回家。
冷炽不排斥和耿京川的身体接触,实际上,他很喜欢这种碰撞。一是因为天性的攻击欲需要在打闹中消解,另一个原因则是他享受触碰身体的亲昵,它比做爱时的拥抱更让人安心,是纯粹的心灵慰藉。
意识到那件事之后,一切就变了味道。
他再也没法坦荡地搂着耿京川说自己喜欢他,开肉麻玩笑,看他尴尬的表情。他受不了自己做这些时的心虚。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同样的喜欢,混入欲望就变了味道?
耿京川还是那个耿京川,第一次见到,冷炽就喜欢上这个人。天长日久,这喜欢越来越深,他甚至没想过有一天他们会分开。就像家人有血脉相连,他们永远不会生疏。
只因为这匪夷所思的欲望。
冷炽想不通这欲望从何而来,他和许多人感情深厚,也没动过这种念头。只有耿京川,哪怕被搂着肩膀,他都血流加速,再多一会儿,他就要失去控制,产生不该有的反应。
就像此刻,他回味着白天的触碰,无法抑制地抚摸自己。
他把棉被卷成一个人的宽度,赤身裸体地抱着它。带着体温的棉被给他一种错觉,好像真的在和人拥抱。耿京川的呼吸吹在耳畔,粗重又压抑,偶尔挤出短促的呻吟。
这想象让冷炽浑身震颤,激动不已。他回忆着那天晚上的每个细节,仿佛耿京川就在身边,和他脸贴着脸。他要他们每一寸皮肤赤裸地贴合,亲密无间,他要抚摸对方全身,把自己知道的所有技巧都用在他身上。
为什么这样的快乐他们只能各自享受,为什么不能像弹琴那样身心交融?为什么他们可以分享一切,唯独这人间最极致的快乐必须和别人沟通?
“为什么呢?”
冷炽用脸磨蹭着棉被,那上面有一小片水渍,是他情动到极点,无意识地吻湿了布料。他迷离地吻着,低低地呢喃,游丝般的理智在错愕自己的荒唐。
“为什么不能……”
那感觉太美好,和温暖鲜活的肉体拥抱,共赴云巅,只要试过一次,就不愿独自满足。既然没有感情的做爱是双人自慰,那么和有感情的人一起自慰是不是做爱?
这两个字一出现在脑海,高潮就没顶而来。
第26章
调音那天,每个乐队到场时间都不一样,所以冷炽没碰到熟人。正式演出前,他才发现,在树海六周年上打过照面的那支黑金乐队也在后台。冷炽没见过他们卸妆的样子,一时没认出来,对方的主唱先打招呼,他才听出熟悉的嗓音。
乐队叫“死亡匣子”,在名单上见到这个名字时,冷炽还挺诧异——主办方通常不喜欢名字太另类的乐队,比如动辄以“死”、“瘟疫”命名的重型金属乐队。
“原来是你们啊。”冷炽和对方主唱握了握手,然后把耿京川拉过来,“虽然咱们还不认识,但已经是熟人了。”
死亡匣子的主唱笑起来,两边互相介绍成员,走了个过场。他有个温和的名字,栾同尘,笑起来也很温和,但是在台上,他就与名字里的和光同尘毫无关系。
多数人对他们的印象都停留在台上,包括冷炽,以为这些玩黑金属的人多少有点阴暗。其实他们和普通人没区别。死亡匣子是几个学理工的研究生,彼此投缘,就搞了支乐队,一不小心就走到今天。
冷炽喜欢他们身上的圈外人气息,不装逼,不拿范,有什么说什么。耿京川没有他那么热爱人类,聊了几句借故走开,冷炽则一直侃到对方不得不去化妆。
毕竟是圈外的商演,他们没化得那么死亡,只加重了眼窝的阴影。他们的演出大概也做了让步,候场时冷炽直言某些段落可以更阴郁冷冽,耿京川表示赞同。
不过他还是很喜欢死亡匣子的音乐,氛围中带着戏剧性,一首歌就像一个故事。乐队里还有个小提琴手,他的琴声像蛛丝悬挂的利剑,在每个人的头顶盘旋。栾同尘到了台上则变成百鬼之王,邪气四溢,张力十足。
观众的反应是两极分化的,有人如醉如痴,有人无动于衷。这也不意外,因为就连耿京川也对黑金属兴趣一般,碍于冷炽的情面,他没把“装神弄鬼”四个字说出口。
这都不妨碍死亡匣子的沉浸,只要有一块舞台,他们就能全情投入。也许是因为没有商业化,他们的表演有些冷漠,没有勾引观众的伎俩,也不屑于互动。演出结束,他们说声谢谢就拔线下台,仿佛掌声与他们无关。
观众对日蚀的态度截然不同。
虽然激流金属没有黑金属的邪恶气息,却比一般的重金属更重,更有侵略感,依旧是极重的音乐。可冷炽的吉他一起,台下就尖叫连连。他不明白观众为什么叫,和栾同尘一样,他也没想过挑逗观众。
耿京川开始唱歌的时候,他就理解了一半。手上不忙的时候,冷炽的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盯着他。
“夜的骑士牵着火焰的马
用落日的旌旗将我埋葬”
红云漫卷,残旗猎猎,黑色的骑士长发飘飞,一路铁与火。他眼睛里有光,身上带着血,牵着一匹燃烧的战马,缓缓向自己走来。
那就是冷炽看到的景象。
在梦中,它一遍遍地烙印在脑海,以至于醒来时,视野依旧血红。当他把这首歌送给耿京川时,后者也被它打动了。
“迷失 恐惧 ?沉默 彷徨
我的心如蛮荒 身处黑夜漫长
远方没有黄昏也没有葬礼
你把太阳一角种在我心脏
让我在死亡之下继续生长”
耿京川在发光。冷炽由衷地相信,无论在谁的眼里,他都像太阳一样发光,掩盖所有光芒。
但那只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日蚀的新作中,大段的双吉他合奏越来越多,主音和节奏吉他的位置不再固定,只有音色的分野。冷与热,暗与明,严酷与柔情缠绕,升腾,染出九死无悔的壮烈。
人声不再是主角,两把吉他的灵魂在发光。
从台下看过去,灯光师打出的两道聚光渐渐汇合,如同交织的琴声。冷炽和耿京川的琴颈交叉,在眩目的光晕中融为一体。
“污泥埋没我的头颅
你吻我冰凉的嘴”
日蚀演出的段落被人录了视频,发到论坛上。
站在观众的角度,冷炽也觉得热血沸腾。但他不好意思兴奋,再完美的演出,耿京川总能挑出毛病,他可不想挨一盆凉水。
出他意料,耿京川摸着下巴看了几遍,居然说“还行”。
冷炽长舒一口气,这才眉飞色舞:“什么叫还行,简直牛逼!你得说几句好听的,不然对不起大伙这么玩命。”
耿京川笑笑,点了支烟,慢条斯理地从巴音开始表扬:“鼓改得挺猛的,我差点顶不上去。卫卫越来越稳了,是吧?肯定从老万那儿学了点东西,有点意思……”
“我呢?”冷炽心跳加速,等不及他说完。
“你啊,”耿京川看着视频,淡蓝色的烟雾幽幽散开,“我还真离不开你了。”
“什么?”
耿京川仿佛陷入深思,没听出冷炽声音的震颤。他吐着烟,重播了一遍《黑夜骑士》:“因为,没有第二个吉他手能和我一起弹这首歌。”
当然不会有第二个人。冷炽想。
梦中的骑士一再杀死自己,又一再将自己复活。他翻飞的长发像黑色的火焰,目光冷峻如刀,双唇温柔似水。他有一张自己永生难忘的脸。他是耿京川。
“这是事实,不算夸人。”冷炽勾住他的脖子,作势要勒,“再来点。”
“得寸进尺。”耿京川没推开他,却也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