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景升原本还沉浸在“江阙到底为什么要说父母出国”的疑惑里,见两人都看向自己,顿知自己可能是这件事唯一的知情人,于是也没敢含糊,点点头道:“知道,但是……这事儿还挺曲折,我得想想从哪儿说起。”
宋野城道:“你就从头说吧,知道多少说多少,什么细节都别省略。”
贺景升再次点点头,随即一边眨着眼一边仔细地回忆了下去。
片刻后,他终于开口喃喃道:“前年……也就是2018年,那会儿我们正好毕业,我们寝室除了我以外都不是本地人,当时听他们那意思是都准备先回老家,也就是说大家就快要各奔东西了,所以那晚吃散伙饭的时候,我忍不住多喝了几杯,喝上头了之后就哭得特别惨,还一路哭回了寝室,哭上了床。”
大概是因为他抽抽噎噎实在太烦人,那晚半夜两三点的时候,和他床头相抵的江阙破天荒地敲了敲他的床板。
咚咚咚。
贺景升吸溜着鼻子翻趴起身,伸着脖子往床板那边看去:“干嘛?”
“别哭了。”江阙道。
听到这话,贺景升越发悲从中来:“你有没有人情味儿啊你?咱们马上就再也见不着面儿了!哭都不让我哭?”
“……”江阙无语片刻,“我们又没死。”
“有区别吗?”贺景升抽噎到差点打嗝,“你们都走了,就剩我一个人,以后天南海北的见一次多难啊!”
听着他声音越来越大,江阙大约也真是无奈了,偏头看了看不远处呼噜震天的另外两个室友,确认他们没被吵醒后,终于认输般开了口:“我可能不走。”
贺景升结结实实愣了一下,半晌才傻乎乎道:“……啊?”
江阙叹了口气,道:“我想在这边买房。”
这个惊喜直接给贺景升砸懵了,反应过来后,他差点从床上跳起来:“真的假的?!”
那时因为《双生》开拍,贺景升已经知道他就是白夜聆的事,所以对他刚毕业就能在首都买房完全不觉得意外,意外的只是他这个决定本身。
“嘘,”江阙示意他小点声,“只是刚有这个想法,还没确定。”
然而贺景升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他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恨不得半个身子都探到江阙那边去,急吼吼道:“买买买!就在这边买啊!反正你写书在哪儿还不都是一样写?留在这边多好啊!”
说完,他犹嫌自己撺掇得不到位,绞尽脑汁半晌后,又忽然灵光一闪:“对了!你不是喜欢宋野城吗?他也是这边人啊,明天我就去打听打听他住哪个区,你就也买那个区,四舍五入不也算邻居了?”
江阙被他说得哭笑不得,总觉得他口水都快喷到自己脸上了,无奈道:“知道了知道了,你老实躺着行么?”
贺景升倒也听话,鲤鱼打挺似的一翻身,“哐当”躺了回去。
然而躺是躺了,他却还是止不住兴奋地动着脑子,以至于每隔几分钟就又跟诈尸似的呼啦一下弹坐起来,对着江阙“喂喂喂”地叽叽喳喳一通输出。
这一惊一乍的操作足足反复持续了将近俩小时,到最后江阙困得连眼皮都快掀不开了,终于在又一次听到床板响动的时候,忍无可忍地下了最后通牒:“你再起来一次我明天就走。”
一听这话,贺景升弹到一半的身子顿时跟鹌鹑似的缩了回去,老老实实仰身躺平,却还是没憋住小小声道:“……我不起来了,明天我陪你看房去呗?”
然而江阙根本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鼻腔里“嗯”着敷衍了几下,终于在窗外已然渐渐亮起的天光里沉沉睡了过去。
*
“那天之后,我本来是想陪他一块儿看房选房的,”贺景升回忆着道,“但是那会儿我爹非要让我接管公司,天天把我拖去办公室按头跟他学管理,弄得我那几个月每天累成狗,根本连一点时间都抽不出来。直到九月份的时候,我才稍微有了点自由,结果一联系江阙,他告诉我房子都已经买完了。”
这话着实让宋野城有些意外:“他在这边买了房?”
贺景升点点头:“而且还真就在你家那边的南湖区,买了个高层的公寓。”
听到这里,宋野城不禁想起了当初他和江阙的那番对话——
“你当年毕业的时候到底在忙什么?”
“找工作,找房子。毕业不是都要忙这些么?”
是的,江阙那时候的确是在找房子,只不过并不是租房,而是在准备一套新房。
可是既然如此,他后来又为什么会住进那幢筒子楼?
想着,宋野城问道:“然后呢?”
贺景升道:“我当时是准备过去看看的,但是他说房子还在装修,也没什么可看的,不如等装完了再去。我一想也是,那就再等等呗,然后就一直等到了十一月,他终于跟我说,他搬进新家了。”
十一月中旬。
接到江阙电话的贺景升高兴得就跟自己乔迁新居似的,当天傍晚就拎着大包小包各种工艺品、盆栽、水果、零食奔赴了江阙的新家,袋子里甚至还揣了几筒礼花。
然而等他按着江阙给的地址找到那幢公寓,吭哧吭哧上了楼,被江阙迎进那扇崭新防盗门的刹那,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屋——
“你管这叫装完了?!”
贺景升看着眼前空无一物的新房,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的,江阙的房子的确“装完了”,但也仅仅只是装修完了,放眼望去那叫一个“窗明几净”,空空荡荡连个桌椅板凳都没有,堪称家徒四壁。
江阙难得有些不好意思,抬手勾了勾鼻尖:“我不是让你过两天再来么,是你自己非要今天来的。”
说着,他转身进了卧室,勉强寻摸出一个榻榻米的软垫回来铺在了地上,忍笑道:“委屈你了,先坐这儿吧。”
贺景升无语片刻,终于还是没忍住好笑了起来,把大包小包往门边一扔,进屋把各个房间的装修都观摩欣赏了一番,而后才重新回到客厅,盘腿就着那个软垫坐了下去,满脸服气地笑道:“你可真行,啥家具家电都没买就直接搬进来了?”
江阙去厨房拿了两瓶水,回来递给他一瓶,也跟着弯腰坐了下去,这才终于解释道:“本来前两天就准备买的,但我爸说怕我没经验,挑不好,让我等他来了陪我一起去买。”
这话倒着实让贺景升意外了一下。
因为江阙大学期间的每个寒暑假都不怎么愿意回家,贺景升一直觉得他跟家里的关系肯定不太好,可此时听他这么说,却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想着,他忍不住试探道:“你爸……还挺关心你的?”
江阙曲着膝盖,把手里那瓶水支在了膝盖与下巴之间,听到这话,像是发自内心般微微笑了一下:“嗯,他对我很好。”
他以往几乎从来不会提及自己的家庭,即便听旁人提到也只是缄默不言,可那天或许是因为终于处在了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环境中,让他生出了些许自在感,微微笑完后,他竟又破天荒地多添了两句:“他本来不是很赞成我离家太远,但既然我做了决定,他就也没反对,只是怕我自己一个人打理不来这些,所以非要过来帮我安置好才能放心。”
贺景升虽然不了解他家里的具体情况,但听到这些,还是能感觉出那应该是位很疼孩子的父亲,于是鼓着嘴点了点头:“那叔叔什么时候来?到时候我陪你去接一下?”
“不用,”江阙道,“他说自己开车过来,应该明天下午就能到,然后就直接去买东西。”
贺景升转了转眼珠:“欸,那我今晚就不走了,明天跟你们一块儿呗?正好到时候看看叔叔怎么挑的,我也学点儿经验,以后说不定也用得着呢?”
江阙有点好笑,但也知道他一贯是喜欢凑热闹的,便无所谓道:“你想去就去呗。”
贺景升满意地点点头,这才终于回归了眼下:“哎对,咱晚上吃什么?你这能开火吗?”
江阙稍稍一噎:“……燃气还没充。”
贺景升:“……”
“但我点了外卖,”江阙立刻找补道,随即指了指眼前地面,“你可以假装是在吃野餐。”
贺景升这回是真服气了,笑得肚子都在抽抽:“我谢谢您内!您可真是带我打开了新世界大门,搁高层地板上吃野餐哈?”
虽然嘴上嫌弃着,他却还是认命地拍拍屁股起身下楼,从自己车里翻出了两块格子布回来铺在了地上,十分有仪式感地布置出了“野餐”的氛围,然后等外卖都送到后,两人就那么围坐在地板上吃了顿暖房餐。
那晚夜幕降临时,俩人都没想起去开屋里的灯,贺景升闲闲枕着胳膊躺在那榻榻米的软垫上,而江阙则坐在不远处半人高的飘窗边,透过整面玻璃眺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
“看啥呢?”贺景升晃悠着二郎腿,“从你这边能看见鹿鸣别苑不?”
江阙的目光本就一直落在两条马路之外、被南湖围绕的那片岛屿般的别墅区上,此时闻言应声道:“嗯,能看见。”
“那你想知道他家是哪幢不?”贺景升道,“要不我改明儿帮你打听打听?”
江阙的目光依然逡巡在那片屋宇之上,却是毫不犹豫拒绝了这得寸进尺的提议:“不用,这样就很好。”
贺景升撇撇嘴,也不懂到底好在哪儿,兀自琢磨半晌后,还是忍不住吐槽道:“哎,你说《双生》都开拍这么久了,你也不去探个班什么的,你好歹也是编剧加原着,想进个组应该不难吧?”
江阙盯着窗外,半晌并未出言。
何止不难,电影开拍的这几个月里,庄宴其实已经主动邀请了他好些次,可每次却都被他以各种理由给婉拒了。
想着,他无奈轻轻一哂:“我不是去不了,是不敢去。”
“这有啥可不敢的?”贺景升莫名其妙,“那剧组会吃人呐?”
江阙并未理会他的戏谑,目光依旧望着窗外,指尖缓慢沿着玻璃、静静描摹着远处阑珊灯火的轮廓,良久才道:“你不懂。”
贺景升刚要问不懂什么,便听他既轻又缓地继续道:“有些人不见也就罢了,一旦见了第一面,心怕是就收不回来了。”
贺景升不禁一怔。
这话如果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他说不定都会因为矫情而笑出声,可不知怎的,那一刻看着江阙被窗外微光映照的侧脸,和那脸上认真的神情,他只觉得这句话里满是经年累月沉积而来的分量,叫人不敢轻易取笑。
也是在那一刻,他恍惚意识到江阙对宋野城的感情似乎并不只是他所想的粉丝对偶像的仰慕,而是一种他确实“不懂”的,更深也更复杂的情愫。
一时间,他竟觉得有些词穷,寡淡地张了张口,却愣是没能再劝说出什么来。
然而就在这长久的静默之中,江阙却忽然再度开了口:“不过我答应了庄导,过两天的杀青宴我会去一趟。”
听到这峰回路转般的一句,贺景升不禁眸光一亮,就好像为他这终于进步的选择而庆幸般,跟着打趣道:“哟,不怕心收不回来了?”
江阙看着窗外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藉此下定了某种决心:“收不回来就收不回来吧。”
他偏过头来,就那么在背后万家灯火的映衬中露出了一抹浅淡释然的笑意:“那颗心本就是他的,交给他,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那是贺景升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那般不加掩饰的向往,在那间崭新的、寓意着新生活的公寓里,在窗外透进的斑斓灯影中,绚烂得仿佛刹那花火,灵动得仿佛一场幻梦。
*
医院值班病房中。
宋野城静静听着这段自己未曾参与过的往事,就好像随着贺景升的叙述走进了那间新房,看见了飘窗边那个安静的身影,听见了那些犹如近乡情怯般、不知经历了多少犹豫徘徊才流露出的心声——
“有些人不见也就罢了,一旦见了第一面,心怕是就收不回来了。”
“收不回来就收不回来吧。”
“……那颗心本就是他的,交给他,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这字字句句都仿佛细小的玻璃碎片,一点点在心头划过,渗透出丝丝缕缕的微苦与酸涩。
与此同时,这段过往里透露出的讯息又已经明示般让人有了极为强烈的不祥预感。
宋野城深深吸了口气,终于还是开口问道:“那天是11月13号,是么?”
贺景升点了点头,眸光已然凝重了起来:“那天他搬进新家,又第一次决定了迈出去见你的那一步,我那时候真的以为,那会是他新生活的开始,是充满希望的起点。”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宁静的夜晚竟然只是一场梦幻泡影般的假象,是江阙最漫长的噩梦开启之前、命运恶作剧般的回光返照。
第83章 噩梦
2018年11月14日。
那天清晨, 当手机铃声响起时,两个聊到深夜才迷糊睡去的人谁都没有意识到,那竟然是死神发出的低沉吟唱。
在地铺上囫囵蜷缩了一晚的贺景升不耐烦地翻身捂住了耳朵, 压根就没去理会那扰人清梦的源头, 直到迷迷糊糊听见江阙微哑的嗓音接起电话说了声“喂”,直到手机从飘窗上“啪嗒”落地,直到他诧异转头,看见江阙步伐不稳地跳下飘窗、脸色惨白,才被吓得瞬间清醒,一骨碌从软垫上翻身而起:“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