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个问题得到了回答,可后一个问题却直接石沉大海。贺景升继续追问,得到的也只是诸如“再说吧”这类敷衍的答复。
再往后,就连敷衍都没了。
贺景升追问多了,江阙就干脆连消息和电话都一并无视,仿佛铁了心要彻底与世隔绝。
这让贺景升感到了无力。
作为朋友,他当然希望能拉江阙脱离苦海,可江阙毕竟是个成年人,做出的决定无须他人置喙,他能做的也不过是在每次见面时尽力多劝几句,却无法强行改变什么。
但现在,江阙直接避而不见,他就连劝都已经无从劝起。
那段时间,贺景升心中着实纠结,结果纠结来纠结去,最终还是觉得不能放任他就这么消沉下去,咬咬牙打开订票软件,准备再飞过去一趟,直接上门找人。
然而,就在他机票都已经选定、正要确认付款时,居然破天荒地接到了一个电话——
盯着屏幕上跳出的来电显示的名字,贺景升足足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连忙接起了电话:“喂,江阙?”
对面轻轻“嗯”了一声,嗓音里带着些久未开口的疲惫和喑哑:“你这两天忙么?”
贺景升意识到了什么,赶紧道:“不忙,怎么了?你闲下来了?”
江阙再度应了一声,问道:“那你后天有空过来一趟么?”
“后天?”贺景升低头看了眼手表上的日期,往后推了两天,陡然反应了过来,“后天不是……那什么吗?”
“嗯,”江阙淡淡应道,“是我爸祭日,我想去墓园看看他。”
话说到这个份上,贺景升当然不会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没想到江阙会主动提出需要陪同,虽然觉得意外,但也有些欣慰,于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行,那我后天坐最早的一班飞机过去。”
*
两天后。
贺景升如约抵达了苏城,因为这回江阙没再阻止他去家里,他到小区后便直接上了楼。
跨出电梯时,正好遇见江阙关门出来。
那天的江阙穿得少有的正式,在深色衣料的反衬下,那张本就憔悴消瘦的脸便更显得苍白了几分。
但不知道是不是贺景升的错觉,在两人视线相触的刹那,他竟觉得今天江阙的状态和先前不同了,不再是那种灰色的沉寂和颓丧,而是一种奇异的宁静。
这种宁静让贺景升有些看不透,甚至令他感觉有些怪异,不过这也只是稍纵即逝的一丝感受,他很快便回过了神来:“就我们俩?”
他朝屋门的方向指了指:“她……不去?”
江阙摇了摇头。
当初江抵的后事叶莺就半点没有参与,后来从头七到七七,再到除夕、清明,每一次扫墓她都从未去过。
今天也是一样,哪怕知道江阙要去做什么,她也完全无动于衷。
贺景升对此倒也知情,所以得到确认后也不算太意外,甚至还觉得这样最好,省得她到墓地万一受了刺激又不知会发什么疯。
“那就走吧?”他道。
江阙点点头,跟他一起步入了电梯。
那天是工作日,又非传统祭祀节气,所以墓园里扫墓的人并不多。
贺景升陪着江阙走完了扫墓的流程后,特意给他留了些时间在墓碑前独处,自己先去了远处的树荫下等候。
深秋的衣服明明很厚实,可远远看去,江阙坐在墓碑前的背影还是透出了一股形销骨立般的单薄。
贺景升轻轻叹了口气,心里盼着江阙能多待一会儿,毕竟他这一年过得很糟糕,而那墓碑中是曾经世上最疼他的人,悼念也好,诉苦也好,哪怕只是单方面说说话,也算得上一种情绪的宣泄。
然而江阙却并未耽搁太久。
他只是静静在墓碑前坐了一会儿,就已经起身朝着这边走来。
“好了?”贺景升问道。
江阙点点头,跟他一起顺着树荫往墓园的山下走去。
那天是个阴天。
低垂的乌云遮蔽着苍穹,空气里暗含着湿润水汽,深秋的风卷着枯叶簌簌凋零,给寂静的墓园又添了几分寒凉与萧索。
而就在那簌簌落叶声中,江阙静默地走了很长一段路,走着走着,他忽然开口轻唤了一声:“贺景升。”
“嗯?”贺景升转头应道。
江阙并没有看他,而是淡淡看着前方,目光里好似没有焦点:“我有点累了。”
贺景升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茫然地往周围看了看,发现不远处有个木椅:“那要不去那边休息会儿?”
然而江阙却只是摇了摇头,脚步仍在缓缓向前走着,片刻后,竟然轻轻笑了一下。
贺景升已经一年没见他笑过了,此时一看不免有些发怔,只不过那抹笑意极轻极浅,伴着那憔悴苍白的面色,莫名就透出了一丝凄然的意味。
不等他多想,江阙已是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对折的纸,伸手递给了他。
“这什么?”
贺景升接过,将那纸页翻开,待看清上面的内容时,倏然转头看了过去:“什么意思?”
那居然是一份赠与合同。
合同内容是,江阙要将自己首都的那套公寓无偿赠与给他。
“你不准备回去了?!”
这是他从这份合同里看出的最直观的含义——当初江阙买下那套房子是为了留在那边,可现在他却不要了,这是不打算再回去了么?
江阙依然目视着前方,相比贺景升的诧异,他的眼神和语气都淡然得仿佛静水:“应该回不去了吧。”
“胡说,怎么就回不去了?她的病总有好的一天吧?”贺景升着急道,不由分说地把那合同塞还给他,“赶紧收起来,别胡闹。”
江阙也不着恼,拿着那张纸,将上面被推挤出的褶皱轻轻抚平,平心静气道:“你这一年围着我忙前忙后,耽误的事情太多了。但我想了想,你好像什么都不缺,我也没什么能报答你的。”
最后一丝褶皱被耐心抚平,江阙将它重新对折了一道,直接放进了贺景升的衣兜:“这套房子留给你,就当做个纪念吧。”
他一直低垂的眼眸终于抬起,真诚又温和地迎上了贺景升的视线。
而就在贺景升看进那双瞳底时,心中蓦地划过了一丝异样的感受。
他觉得眼前的江阙忽然变得很“轻”,不是重量上的轻,而是一种不落实处的、令人无法触碰与挽留的缥缈。
好似一片羽毛。
就要乘着秋风飞走了。
*
医院值班办公室。
宋野城早在听到那句“我有点累了”时就已面色微变,而一旁的左鉴清也是一样,在听完后面几句对话后,再也忍不住打断道:“他这话什么意思?我怎么听着感觉像是……”
他往旁瞥向宋野城,很快从他紧皱的眉头和担忧的目光中看出了与自己同样的惊疑。
江阙那番话实在太像是告别,而那份赠与合同……简直就像在处理遗产。
贺景升看着二人的反应,不禁苦笑了一下:“你们都听出来了对吧。”
他的表情带着些许自嘲,道:“可我当时是真的蠢,压根就没听出那一层,我还生气他跟我这么见外,朋友之间帮点忙居然还要跟我扯什么报答。”
江阙这些年来给他的印象一直是沉稳的、坚韧的,有时甚至是强大的,所以在听到那番话时,惯有的印象令他压根没往别的方面想,理解出的全是字面意思。
贺景升兀自懊恼了一会儿,而后才接着先前被打断的地方,话锋一转道:“不过还没等我跟他掰扯几句,他的手机就响了。”
死神奏响的旋律总是大同小异。
当那串铃声在寂静的墓园中响起时,就如一年前的清晨、扰人清梦的源头一样,只让人觉得突兀刺耳,却未能让人预料到它代表死亡的寓意。
直到江阙接起手机,在听见对方的话语时僵立原地,直到电话挂断,他愣愣看向屏幕上的时间、梦呓般转述了电话的内容,贺景升才意识到这是怎样的一种噩梦重演——
与去年一模一样的日期,几乎连时间都分秒不差,江阙接到了一通来自交警的电话,获悉了一场突发的车祸。
一切都像是往昔复刻。
就连他们赶往现场的过程中,敲击在挡风玻璃上、酝酿许久终于倾泻而下的大雨都在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当初的角色。
闹市马路,围观人群。
封路的警戒线,闪烁的警灯。
场景明明是不同的,可却又那样诡异地似曾相识。
尤其是当那辆停在马路中间的公交车上印着的巨幅广告映入眼帘时,刚抵达现场的二人都忍不住唰然止步,感受到了一丝时空错乱般的震颤与悚然。
但贺景升没有想到,这竟然还不是全部。
去年的今天,死在车祸中的是江抵,叶莺作为家属,将所有怒火都发泄在了江阙身上,将他斥为罪魁祸首。
而今倒在血泊中的人换成了叶莺。
贺景升原以为至少当初那番强加其罪的剧情不会再上演,却没有料到,命运就连这一幕也要“完美”复刻——
倾盆大雨下,混乱围观中。
叶莺的父亲怀抱着女儿已经被确认死亡的尸体,而她的母亲则哭喊着扑过来,疯了般撕扯住江阙的衣襟,声嘶力竭地将所有恨意化为尖刀,狠狠捅向江阙的心脏:“都是你……都是你!你从一开始没安好心,装什么孝子照顾她养病,你就是恨不得她去死——!”
“他们俩作了什么孽要收养你,把你带回来养这么大,结果养了个祸害!你害死一个还不够,非要让他们死绝了你才满意!”
“你就是个畜生——!”
她手中的动作远没有当初的叶莺激烈,可口中的怒骂却比当初叶莺所说的更为诛心。
贺景升听得满腹恼火,却又没法对一个刚刚丧女的母亲恶语相向,只得咬牙把她攥着江阙衣襟的手掰了开去,拽着江阙避远了些。
“你别听她胡说,”贺景升愤愤道,“她说的那都是什么屁话,这跟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江阙并没有应声。
那天的他沉默至极,从始至终都未曾给过一句回应。
他没有说“我没事”,也没有故作不在意,只站在滂沱的雨中,任凭雨水从发梢滴落,神色无悲无喜,眼中也无光亮,看不出一丝情绪起伏的痕迹。
他依然像是一片羽毛。
却好似不会再乘风飞走了。
而是被雨水困在了湖面,一点点淋湿渗透,逐渐重若千钧,逐渐轻缓下沉,即将沉入黑暗寂静的湖底。
那天的最后,叶莺的尸体被殡仪馆的车拉离了现场,她的父母也跟车离去,而江阙作为名义上的直系亲属,被交警带回了交警大队,和贺景升一起从那一路段的监控录像里得知了事故发生的详细经过——
叶莺是自己冲向那辆车的。
按照时间推算,她应该是在江阙出门后不久就离开了家,抵达了那个路口。
她在那个路口站了很久,却既不过马路也不离开,就只是那么站着,目光所看的方向似是对面邮电大楼顶上的时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当分针跳到某一时刻时,她收回目光扭头望向了马路,然后就在短短几十秒后,她毫无征兆地冲了出去,仿佛早已选定好般、冲向了那辆正常行驶的公交车。
撞击,飞落,翻滚。
当场身亡。
这段监控已经足以证明叶莺是自杀,只是交警并不清楚她在自杀前为什么望向时钟,也无法确定她究竟是特意选择了那辆公交车,还是只是随便选了一辆。
交警不知,可江阙和贺景升却都是清楚的——因为那个时间点正是去年江抵撞车的时刻,而她选择的那辆公交,有着和去年的广告牌相同的海报。
她在不遗余力地“旧事重演”。
以死亡为落幕。
这或许是出于她对江抵的感情,将这当做一场殉情的仪式,又或许只是为了表达尚未散尽的恨意,临终也要用这重演给江阙最后一击。
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无论她自杀的真正用意是什么,只要能确定是故意撞车寻死,在交通事故责任认定中就需要承担主要责任。
况且在这次事故中,公交司机正常行驶,撞车后立即报警施救并保护现场,并未做出任何违规行为,所以叶莺不仅是主责,还是全责。
在确定了公交司机无须承担任何责任,且车上乘客也无人因事故受伤后,江阙这才好似稍稍松了口气。
但他却并没有就此翻篇,而是从钱包里拿出了一张银行卡,托办案交警转交给公交司机,作为对方的精神损失费。
交警不禁有些愣怔。
事发后胡搅蛮缠、强行索赔的死者家属他见得多了,却还从没见过这样不仅不纠缠,反而主动对对方司机提出补偿的,一时间倒有些始料未及。
他在愣怔,但一旁的贺景升却全然能理解江阙的用意——
叶莺的自杀对正常行驶的公交司机而言根本就是无妄之灾,哪怕他无须承担半点责任,可撞死人的心理阴影也已足够伴随一生。
或许通常在同类事故中,他明明作为受害者还要面对死者家属的纠缠索赔,甚至还要被交警劝上一句“对方人都死了”,最后不得已只能吞下哑巴亏。
但江阙显然并不认为这是理所应当。
他可以忍受叶莺对他的迁怒、报复甚至虐待,却不能漠视一个无辜者遭受牵连,既然伤害已成既定事实,那他能做的也唯有尽力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