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心诺的继母站在了他面前,皱着眉捂了捂鼻子。
徐心诺能理解,估摸着她也没来过几次,农村养鸡和鹅,空气中肯定到处弥漫味道,现如今都已经好多了,殊不知他小时候偶尔过来,很多人家后院还养着猪,厕所是旱厕,那味道才更一言难尽。
夹在在家禽的味道里的,他还嗅到一丝雪木松的香气——是从后面靠近的庄逢君身上的男士香水味。徐心诺腹诽了一句烧包,却又自觉向他身边靠了靠。
徐心诺挠挠头,对他继母说:“你要非这么说,也算有道理,但主要吧,我参加工作时间也不长,还没攒下什么积蓄。要不然还是您跟老赵先垫一垫?等以后老赵生了重病,到时候我反正还得赡养他,谁先谁后,差不多的。”
“你这孩子,说话这么不中听。”中年女人责备,“你不想想,你奶奶从小疼你——”
“你们就别惦记了吧,他手上真没那仨瓜俩枣的。”庄逢君从旁插嘴,“他这种小年轻,自己挣几个就花几个,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何况现在他一个人挣钱,还得养两个人。”
“你是诺诺的朋友?”徐心诺的继母早就不记得多年前一起吃过饭的某个小学生。
“对,我们俩是朋友。”庄逢君承认,“不过其实他还是我债主。不瞒您说,我现在租房子吃饭,都得靠着他,哦您别看我这车,以前买的,衣服也是以前的,现在不行,落魄了。”
中年女人没料到有人能把吃白饭讲得如此坦然,一时哑然。
但她没忘自己的目的,接下来又跟徐心诺讲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觉得他该给老太太出一半治疗费用。
总结起来最主要的一条,按照农村的规矩,老人的遗产都是留儿不留女,所以,徐心诺奶奶家现在的宅基地、房子、土地,连同她积攒的所有家底,如果还有的话,以后都要按照先赵广平、再徐心诺的顺序传下来,谁拿遗产,谁养老人,这很公平。
徐心诺觉得不可思议:“我连农村户口都不是,还能留给我?再说,我也不想要啊。”
他继母说:“所以这次叫你回来,就是要详细商量一下。你等等,我去叫你爸跟你说。”
她把徐心诺和庄逢君扯回院里,扭头进屋去喊赵广平。
徐心诺见四下无人,立刻催促庄逢君:“走走,趁现在,赶紧撤。”
庄逢君十分配合他,在避让行人的前提下,拿出肇事逃逸的速度出了村。到大路上,还听见徐心诺装模作样在电话里拖延时间:“没有没有,我们刚刚在门口碰见赵二伯,到他家里说会儿话,你问在哪儿?这村里我怎么认得清,你先安心送客人,我们待会儿就回去。”
挂了电话,徐心诺直接关机:“露一面就够给他面子了,还想从我身上拔两根毛。”
庄逢君问这铁公鸡:“以后打算怎么说?”
徐心诺道:“‘拖’字诀呗,以前该给抚养费的时候,老赵就是这么糊弄的。”
徐心诺一直觉得,“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爸”这句话,不像编的,应是许多人的经验之谈。
比如赵广平当年跟小三再婚以后,按照法院判决应该给他的抚养费,一开始还能给到,后来就渐渐没有了,问就是因为跟新老婆吵架,工资放在定期存款里,手机银行不会操作。
后来徐春华说你省省吧,差你那点臭钱。
然后就果真再也没给过。
徐心诺说:“老赵不信我手里没钱,说到底盯上的还不是我妈的钱袋子。可我这个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哪有什么挣大钱的本事?指望出点DNA就能从前妻那薅钱,想得还挺美。我看他自己家又置车又置房的,想给老母亲看病,慢慢卖就是了,遗产爱给谁给谁。”
回去路上,徐心诺没再睡觉,趴在车窗上看风景。
庄逢君正好开到一片工厂区,见前方全是平坦大路,便问徐心诺:“你要不要练练车?”
路上不见行人,车辆寥寥,蓝天,田野,厂区,仓库,空荡得仿佛世间只剩他们两人。
徐心诺心里一动,难得同意了,绑好安全带,才又犹豫着提醒:“我可好久没摸了?”
“没关系,有
我呢。”庄逢君说,“遇到紧急情况,我会帮你拉手刹。开吧。”
徐心诺全神贯注又小心翼翼地踩下油门。
庄逢君是个好司机,当乘客也还不错,不怎么喜欢发表高谈阔论,随便徐心诺怎么拿他的车练手,哪怕在红灯路口熄了三次火,他也没有任何意见。
等到下一次绿灯亮起,这回总算顺利过了路口,徐心诺慢慢找回一点肌肉记忆,动作越来越熟练,驱车飞驰,心旷神怡。他精神上轻松了一些,还跟庄逢君聊起了天。
“你放心,我不会傻乎乎地去揽一摊子事的。”徐心诺说,“我奶奶那边,就算出于人道主义,我最多也就是去道德绑架绑架老赵,让他自己的妈自己管。”
“好啊。”庄逢君说,“这主意不错。”
“我就是有点感慨,人这一辈子,变故说来就来。”徐心诺又说,“你以前不是见过我奶奶吗?现在完全认不出来了。老赵以后会不会变成那样?我老了会不会变成那样?”
“所以大家结婚的时候,都要宣誓的。”庄逢君说,“不管这个人贫穷或疾病,都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①
“背得很熟啊你?庄逢君,你居然还这么浪漫。”徐心诺诧异地说,“那也就嘴上说说而已。现实生活里,实际都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吧。”
“那可能因为……”
话刚说了半句,车身猛然震了一下,然后不停抖动。徐心诺一下慌了,庄逢君一把握住方向盘,帮忙稳住方向,往后看了一眼:“别怕,大概爆胎了,你别急刹车,慢慢停下来。”
徐心诺冷静下来,听从他的指示,慢慢把车停到路边,又依言打开双闪。
庄逢君从后备箱拿出停车板,摆到车后一段距离,然后走回来做检查。造成事故的罪魁祸首,是一颗长长的铁钉,换胎即可,但他车上没带千斤顶和备胎,只好还是叫了保险公司。
做完这一切,两人能做的只有在安全位置的树荫下等待救援。
徐心诺蹲在路边念叨:“我就知道,我一开车就没好事。以后我再也不碰车了。”
庄逢君也蹲下来,呼噜了一把他的脑袋:“没事。开车在半路上抛锚,很正常的。”
这小树又细又长,可怜巴巴的,根本提供不了多少阴凉。时近秋天,下午斜照的太阳依然很有威力,晒在脸上,一会儿就蒸出一层油。徐心诺其实还是略有忐忑,毕竟对很多男人来说,车是他们
的第二任老婆,也不知庄逢君是不是其实已经在嫌弃,碍于面子才不肯说。
想着想着脸上一凉,庄逢君从车里拿出一瓶水,递到徐心诺面前。
两个人在马路牙子上坐着休息。
徐心诺喝了口水,重新开机,发现小群里彭家乐和马小跳正在圈他,叫他出去搞三人约会,他只好如实讲了自己怎么样不幸地被撂在了荒郊野外。低头聊了一会儿,一抬头,庄逢君不知有意无意,正用身躯给他遮出一小片阴影。
这个细节,却无端把另一个毫不相关的情景带回徐心诺脑海中。
……
那可能是小学三四年级左右,新雨过后,徐心诺曾在庄家的花园里发现一只巨大的蜗牛,足有半个手掌那么长,在花坛上趴着,还是活的,浇一点水就会伸出触角。
徐心诺激动得像什么似的,不让任何人动,一连几天,都要跑到庄家看看它还在不在。
直到过了一周,外头又下了一场雨,这次却是瓢泼,把人困在室内不得外出。秦玲和保姆都叫徐心诺雨停了再出去,徐心诺却坐立不安,不知道蜗牛还好不好,会不会被雨水冲走。
后来还是庄逢君带他出去看了。白茫茫的雨帘里,徐心诺蹲在地上,撅着屁股找那只不知所踪的蜗牛,庄逢君无奈地打着一把很大的伞,撑在两人头顶,不知陪了多久。
雨下得实在太大,为了遮住他,庄逢君只好也在旁边蹲下来。
后来徐心诺只记得,蜗牛没有找到,他很伤心。回到屋里的时候,他身上被飘洒的雨丝溅得潮漉漉的,保姆一摸庄逢君背上,却“哎呦 了一声:“不是打了伞吗,你怎么还淋透了?
庄逢君说:“雨下太大了,伞不太管用。
然后两个人就一起被催着泡了个热水澡,徐心诺现在记起来,庄家的豪华浴缸很大,可以盛下他们两个,记得出来以后又被灌了姜汤。后来庄逢君有没有感冒?他却不记得了。
“怎么了? 庄逢君问,“你看我干什么?不聊天了吗?
“不聊了,省点电。 徐心诺把手机塞回兜里,屁股往庄逢君的方向挪了挪。但不玩手机实在百无聊赖,他想找点什么话题又找不到,没头没脑地又夸了庄逢君一次:“你是个好人。
庄逢君领好人卡已经领习惯了。!
第37章
所以还有什么纯天然的环保办法打发时间?
徐心诺自上高中以来,就没搞过这么质朴的娱乐活动了,他跟庄逢君坐在马路牙子上,玩一种幼稚的碰手指游戏。
每个人伸出两只手,用食指比一个1,轮流去碰对方的手,把手指比划出的数字相加,谁先两手都加到10,就算谁赢。
这个游戏由某学区小学的数学老师带动,一度在徐心诺他们小区的学龄儿童里风靡一时,庄逢君虽然不热衷找人对战,但每次被挑战的时候,堪称不败战神,很少有人能赢他。
但那都是小学时候的事了,现在未必了。
徐心诺跃跃欲试地碰了碰他的手指。
“我觉得不太对。”凭借比当年熟练很多的计算能力和预判能力,徐心诺信心满满,却在多次惨遭败北后,疑惑地用两只手扳住庄逢君的拳头,“这局不是终于该我赢了吗?”
庄逢君看他冥思苦复盘想了半分钟,终于狡猾地露出一个笑容。
他把两手放下来:“别想了,趁你没注意换了个数字。”
徐心诺总算反应过来,嗷嗷地扑到庄逢君身上,骂他赖皮。
庄逢君两手一环,就把徐心诺箍在怀里,无情镇压。徐心诺不停挣扎,扭得活像只肉虫子。徐心诺还在哈哈大笑,泛黄的阳光照进浅褐色瞳孔里,熠熠生辉,鲜活跳动。
这地界实在太是僻静了,好像做点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如果不是保险公司的车远远出现在了大马路上,庄逢君险些冲动地低头吻他。
可惜保险公司来得不是时候。
庄逢君很遗憾地松开了手:“救星来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检修车况,换好车胎,这次换回庄逢君驾驶,一路顺利地回到C市的住处。
两人都累了,早早上床休息一晚,翌日一早,庄逢君又负责把徐心诺从床上提溜起来。
徐心诺揉着眼,捞出件睡衣就往头上套,一副稀里糊涂的样子。庄逢君叹了口气,第无数次生出做家长的感觉,摁着他坐在床上,又找出准备好的衣服,一件件扔在床上让他换。
庄逢君很早就知道,徐心诺此人,打小精通打蛇随棍上。要是真的没有人管他,他也能自己乖乖收拾好自己。但凡有人愿意给他张罗这事那事,他敢分分钟退化成给巨婴状态你看。
穿好衣服,徐心诺总算清醒了点:“我穿这么洋气做什么?”
庄逢君提醒:“你们今天不是要
去参加比赛,还要录节目?”
“哦——”徐心诺呆滞地用黑漆漆的眼睛望着他,大而无神。
庄逢君很怀疑他的状态:“你这样能行吗?”
徐心诺自言自语:“应该可以的吧。”
行吧,庄逢君还能拿他怎么办。
徐心诺就像只提线木偶,被庄逢君操纵者到了电视台,见到其他朋友,好歹魂才回来了。
不消说,他那群临市的朋友昨天就来了,住在附近酒店,还自行在C市游逛了一圈。彭家乐和马小涛也照之前说好的,特地前来助阵,托庄逢君的关系,弄到了三张前排观众票。
马小涛还从公司顺了几根应援荧光棒——虽然上面印的是其他明星的名字——挥一挥还是可以的,然后进场的时候,被安检无情没收,不许带进去。
魔方线下赛虽然采用WCA的十八种经典项目,但赛制大相径庭,不然有些项目,尤其二三阶速拧这种,几秒钟就胜负分晓,显然缺乏看点,也撑不起节目时长。
因此按照导演安排,把参赛选手分成不同的战队,按积分制算成绩。因为是第一次商场,还要重点介绍选手们热血的追梦旅程和不被世人理解的催泪故事。
徐心诺跟他那些狐朋狗友,自然待在同一个战队,他们还给自己取了个毫无亮点的名字,叫许诺队,提交上去就被毙了,被主办方强行改成Promise队,行吧,反正一个意思。
他们这支队伍,大半成员都参加过WCA正式比赛,竞技经验丰富。
这一天下来,Promise队赢是赢了,胜在比赛战绩辉煌,败在演技浮皮潦草。
选手们都有提前得到通知,纷纷有备而来,各人给自己编了一个催人泪下的身世背景。
在徐心诺他们队里,有个人的版本还是自己上有八十老母白发苍苍,下有三岁小儿嗷嗷待哺,老婆重病,中年失业,背负如此劳苦重担,自己依然没有放弃对魔方的无限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