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照勾唇轻笑了一下，没有言语。
　　他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现在活跃的，欢快的气氛，都是为了接下来的重重一击。
　　跌宕的情绪起伏才更刺激，收视率也能更上一层。
　　此刻，谢沂的心情还是相对放松的，他两指夹着酒杯，被手机震动干扰了注意力。
　　他拎起手机瞥了一眼，是唐宁夏的一条消息——
　　【洛世延我能解决好，不用你插手。】
　　谢沂只是扫了一眼，并不着急回复，他再次将目光落在屏幕上，明照已经选出了第一条粉丝留言。
　　@喝牛奶的小猪宝：“很喜欢你的音乐，期待你有更多更好的作品，未来可期。”
　　明照读完，真诚的道了谢。
　　主持人打趣：“这么可爱的粉丝，礼物肯定要给了吧。”
　　明照点点头。
　　接下来的三条都没什么问题，有两个是他的粉丝，一个是观众。
　　观众还苦口婆心地提了些建议，希望他成名后不要飘，不要耍大牌，用心创作作品，不要昙花一现。
　　建议明照也虚心接受，直到最后一条。
　　主持人下意识瞥了一眼宁衾的方向，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然而她很快就调整表情，笑眯眯地看着明照：“好，还有最后一次机会，看看轮到哪位幸运粉丝。”
　　明照却不着急。
　　他抬眸望向主持人，定神了几秒，没说话。
　　主持人被他看的心里直打鼓，唇角抽动了一下，小声问：“怎么？”
　　明照这才收回目光，轻描淡写道：“没事。”
　　主持人却笑不出来了。
　　她只能小心翼翼说：“那你喊停吧。”
　　明照将目光从弹幕墙上移开，随意喊了句：“停。”
　　他知道，最后一次，无论他怎么喊，都会是同一个留言。
　　@唐吉诃德战风车：“有胆量承认自己是明照，有没有胆量解释两年前的事啊？现在的粉是粉，两年前的怨种也是粉哈，别跟我说什么大V道歉，那些大V都能用钱收买，谁知道你花了多少公关费。IP地址在你宿舍没得解释吧，承认自己就是个精虫上脑，赛时发情，自毁前途的贱人很难吗？你要是有点良心，就别骗人入坑了！”
　　留言一出，台上台下纷纷瞠目结舌，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主持人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她知道最后一条有安排，但她不知道安排的这么刺眼。
　　她站在灯光炙烤的台上，却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宁衾，可真狠。
　　这些话直接推到直播间上百万观众面前，根本不给人半点喘息的余地。
　　从这一刻起，明照有丝毫的心虚胆怯，犹豫退缩，含混不清，都将迎来万劫不复的结局。
　　哪怕业内最强的公关公司，也不可能当即给出满意的答复。
　　或许只有愤而离场，拒绝回答可解了。
　　幸好这些话满是人格侮辱，不回答也是正常的。
　　而明照看完这段完整的留言，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
　　这个ID他很熟悉，是这两年孜孜不倦在他微博下辱骂的，曾经的粉丝。
　　缘分是挺无奈的事情，到来或终结，并不以人的意志转移。
　　人生就是不断告别的过程，告别曾经的自己，告别殊途的同伴。
　　时间久了，委屈和愤怒不在，他选择接纳。
　　接纳人性的复杂和幽暗，接纳各式各样的面目。
　　明照顿了几秒，缓缓抬起话筒，一字不差的将这段话读了下来。
　　读着的时候好像耳鸣，自己的声音，以及入目的文字，都仿佛在另一个纬度，耳边只有持续不断地，尖锐的鸣叫声。
　　但他并不觉得遭受了巨大的伤害，这反而像是麻木。
　　时至今日，真正能对他造成影响的，只有他在乎的，让他心软的月明珠。
　　堂吉诃德战风车已经不是了。
　　可直播间里的粉丝却快崩溃了——
　　“我要杀了这个傻逼！操！”
　　“节目组是不是有病啊，选这么丧心病狂的留言？”
　　“我心疼死了，我们那么多粉丝爱意的表达，为什么就偏偏选了她？”
　　“这人就是个疯子，这么羞辱人。”
　　“宝贝，宝贝，为什么又让你看到这些东西啊，为什么啊……”
　　“怎么办，我们还是不能替你挡住这些污言秽语，我好痛啊。”
　　“别读！别看！别管她！不要相信！”
　　“你很好，你最好，你特别特别值得喜欢，还有我们爱你啊！我们都很爱你！”
　　……
　　京市，谢沂直接站了起来。
　　杯中的酒经不起巨大的冲击，猛地跃出杯壁，洒在谢沂身前。
　　湿漉漉的酒精沾湿睡衣，别扭的黏在他的皮肤上，谢沂置若罔闻。
　　他死死盯着屏幕，瞳仁微微缩紧。
　　谢沂越是愤怒，就越是冷静，他仅仅僵在原地几秒，就拿起手机，拨通了明婉迎的电话。
　　明婉迎很快接听，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掩饰着：“谢沂，阿姨在忙，要不明天给你打回去好吗。”
　　谢沂的声音很克制，很凉，却尽量耐心，放缓，听到明婉迎的哭声，他只说：“明姨，别害怕，我会处理。”
　　明婉迎愣了愣，静默片刻，也理解了谢沂的意思，她来不及思考谢沂为何会看明照的直播，只低声道：“阿姨替明照谢谢你。”
　　安抚完明婉迎，他通知助理订今晚飞涠市的机票，同时告知CM集团法务部，做好撤回赞助，起诉柠檬台的准备。
　　直播现场。
　　明照仔细欣赏了一下台下选手的目光，焦急的，震惊的，看戏的，同情的，人性百态，倒还有点好笑。
　　如果他不是身处话题中心，他甚至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学习表演的机会。
　　这么多真实的，丰富多彩的反应，可都太生动了。
　　明照回过神来，温柔地笑了笑，他不想给在意他的人带来太大的负担，但他不知道，这个笑容，反倒格外让人心疼。
　　他深吸一口气，无奈地鼓了鼓脸。
　　终于做了决定，他甚至觉得如释重负。
　　“一些人知道我的名字，是在两年前MJC的选拔赛，当时我的成绩很好，可突然出了意外，我被迫退赛了。这件事给我，我的亲戚朋友，我的粉丝都造成了很大的困扰，也真切的让我觉得，我的职业生涯几乎终结。”
　　“很抱歉因我给大家带来的麻烦，但我当初的确自顾不暇，毫无头绪。”
　　“两年过去了，我努力向前看，不被过往牵绊，可没想到，还有人困在当年，走不出来。”
　　“既然命运让我再次面对，那我也愿意顺从，希望今天之后，困柩其中的人可以解脱，外面有辽阔天地，浩瀚穹宇，不必在这里浪费生命。”
　　明照停顿一下，身子微微向前，伸出手，冲着工作助理：“麻烦您将我的手机给我。”
　　这是直播开始前，明照私下交代过的。
　　助理左右看看，茫然无助，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但对上明照坚定的目光，她还是迟疑的，将手伸进包里，摸出明照的手机，慢慢递了上去。


第64章
　　第五个留言出来后, 直播间的热度不断攀升，在明照拿起手机时，达到了历年综艺节目收视时段最高爆点。
　　大家都想知道, 明照会拿出什么来。
　　谢沂也毫无头绪。
　　他只是觉得格外心慌意乱，因为这件事已经超出了他的掌控，他根本无法把风口浪尖的明照拯救回来。
　　这种感觉又让他想起两年前，他远在海外，听说明照一夜之间跌落云端，可伊兹家族的几个同辈还在背后使手段, 企图将他排挤出家族。
　　他当时地位尴尬，腹背受敌，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渺小，肉|体凡胎完全无法抵抗生命里突然而至的灾难。
　　明照接过手机, 指纹解码，看到满格的电量, 稍微安心。
　　这么长时间，手机里已经积攒了不少消息，但他此刻没有时间看。
　　他娴熟地登录了中京人民医院的官方网站，点开自己的就诊信息，然后捏着手机迟疑了几秒，便将完整的挂号记录展现在全国观众面前。
　　【明照，男二十二岁，心理科陶文路（主任医师），挂号成功】
　　……
　　挂号记录不止一条，最早的一个, 要追溯到他刚上大学那一年。
　　这也是他参加MJC男团选拔的两年前。
　　病历信息对每个人来说都是绝对的隐私，是人尊严的底线。
　　但明照也只是轻叹一声, 就点开了自己的病历。
　　里面详细记录了他描述的个人信息，以及医生给出的专业分析，最后陶文路的诊断结果是，童年创伤性性冷淡，不易刺激，不易过激行为，需长时间接受面诊疏导。
　　演播厅的人已经呆滞了，直播间里的观众也没好到哪里去。
　　“卧槽？！”
　　“天呐……这是四年的就诊记录，他一直在接受心理治疗？”
　　“性冷淡？怎么可能？”
　　“想象不出来，他舞台真的太苏太性感了，怎么可能是性冷淡？”
　　“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唉，我觉得他挺可怜的，只是想唱歌跳舞演戏而已，却不得不把这种隐私给所有人看。”
　　“那个堂吉诃德站风车，我现在好恶心她，真的想吐，不喜欢就走吧，为什么要把人逼到这种地步？”
　　“还是面具之下更恶心吧，选出这种留言也没说紧急更换，还让选手面对。”
　　“他才二十二岁啊……童年什么创伤啊？”
　　“这比赛我看的一点也不开心了，有股血腥味儿了。”
　　“这么漂亮的孩子，怎么命这么坎坷啊，唉，不知道他妈妈是什么心情，要是我的儿子，真的要心痛死了。”
　　……
　　宁衾看着映在大屏幕上的诊断，微张着嘴巴，脸色瞬间惨白。
　　事情发展到现在，她是真的后悔了。
　　她完全没想到明照会有童年创伤，更没想到，今天这个精巧的设计，能将明照逼到这一步。
　　所以说，两年前，秦凌和明照是情侣的时候，就知道明照根本不可能去什么约P网站上撩骚。
　　秦凌是得到过明照真情的人，宁衾清楚的记得，她让明照抛弃秦凌，被明照断然拒绝。
　　而这段难得的感情，却被秦凌亲手了结，甚至狠狠地利用一番。
　　因为秦凌也清楚，仅是以私生活混乱污蔑明照，就可以给性冷淡的他带来极大创伤，而明照绝不会将病历展示给观众，以此证明清白。
　　那是精神的最后一道防线，他可以失去获得的一切荣耀和喜爱，可以断送前途无量的未来，但他不能失去仅剩的一点东西，不能允许鲜血淋漓的过往成为他人的笑料和谈资。
　　如果还有一种支撑能让他从崩溃的现状中走出来，也只能是从小到大，不为人知的顽强。
　　宁衾胃中抽搐，一股酸水涌上来，她难受地捂住了胸口，喉咙口不住干呕。
　　她不止觉得秦凌恶心，也觉得自己恶心，她以为只是撕开了明照愈合的皮肉，让观众品尝些许血腥，却没想这伤口深可见骨，掀开后会是敲骨吸髓的重击。
　　两年前和现在，细思她的所作所为，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失去了方向。
　　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对明照做的一切，可以称之为残忍。
　　明照垂眸轻嗤，笑意挂在唇边，眼睛却难免红了。
　　他喉结滑动两下，努力压下情绪，等心情稍微平复，才将话筒放到唇边。
　　“这是我上大学以来，全部的就诊记录。如你们所见，我被诊断为童年创伤性性冷淡，这件事在今天之前，几乎没什么人知道，我妈妈不知道，我哥……也不知道。”
　　“其实我也很意外自己会得心理疾病，我自认是个顽强的人，恢复能力比同龄人都强，日常生活与人交往，也没有任何异常。没想到，有些早已经过去多年的事情，还是会给身体留下难以愈合的伤口。”
　　说了这两句话，明照停顿一下，他突然抬起眼睛，看着镜头。
　　他知道，他想直视的人，会在镜头另一端看到他的目光。
　　这是最后的注视，以后，他再也不会给任何眼神。
　　“我没有精虫上脑，赛时发情，自毁前途，因为我根本做不到。IP地址的确在我宿舍，这也是最让我心寒的地方，我不愿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什么，但我以为不会有永远的秘密，总有一天，我能和你们一样，得到一个解释。”
　　“或许有人会觉得惋惜，有人反而会怨恨我两年前没有将病历展示出来，化解危机。但我以为，世界上不该有任何一份工作，需要人让渡所有权利和隐私才能拥有，对吗？”
　　其实，他当初不愿意将病历展示出来，一是因为自己可怜的自尊，二也是不愿明婉迎为此焦虑自责。
　　他妈妈的人生已经足够坎坷，不该再负担他人生中的阻碍了。
　　明照眼睑颤了一下，左手用力，将手机屏幕的光暗灭，揣进兜里。
　　他知道，这上面的内容，很快就会全网传遍，成为营销号们收割流量的道具。
　　即便如此，他的经历也并不会勾起太多的感同身受，或许还会有人编成段子，开些玩笑。
　　在互联网上剖心，根本无法避免被人蚕食。
　　不过现在，在他下定决心后，这些已经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