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东苗脑袋里响声滔天,他翻来覆去,耳朵里能听见的只有一个“死”字。
恍然中,恶毒丑陋的父亲、冷漠无情的老师、仗势欺人的同学、抛家弃子的母亲,在他眼前交织出现,构成了他短暂而又可悲的人生。
他不明白,既然这个世界如此厌恶他,又为何残忍地将他带来人世间呢?
既然他没法选择生命的开始,那么至少他还可以选择终结令人嫌弃的一生。
任东苗反身跪下,众人都以为他是要向吴离求饶,但他却对杨诗隐磕了个头。
“谢谢你,杨老师。”
感谢你给我的悲凉的人生带来的温情,在你家里住的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没有暴力和辱骂,只有舒服的卧室、好吃的零食、整洁的书桌和好看的电影。
我也很想像你一样考上大学,毕业后教书育人,我会对我的学生很好的,不会让他们像我一样受欺负。
我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像你这样的好人,可惜我命不好,总是遇不到。
如果有下辈子,希望我可以继续坐在教室里听你讲课,你的声音很好听,很温柔,是我见过的最有耐心的老师。
我想做一个令你骄傲的学生。
但这一辈子是没有机会了。
对了,替我跟姜敏哥哥道个别,他说他会请我去听他的演唱会,对不起,我要失约了。
没关系,我们下辈子再见啦!
“再见,杨老师。”
任东苗说完这两句话后,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奔到走廊栏杆边纵身一跃。
楼下的水泥地上漫出一片的血红,像凋零的玫瑰花瓣碎了一地。
当这个场景再次出现在杨诗隐眼前,他已经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了。三天了,杨诗隐已经无数次从这场噩梦里惊醒了。
他忘不了任东苗最后跟他诀别是笑容,满是血泪的笑容。
他始终没有勇气去看任东苗最后一眼,尸体已经送入火葬厂火化了。
因为任东苗的死,任槐反倒占起理来,他在校长室门口哭得声振云霄,口口声声说要让学校还他儿子命来,那模样仿佛真是一位爱子如命的慈父。
为了平息舆论,学校召开紧急会议,命令所有校职工和学生禁止谈论这个事件。邓家和学校以救助的名义,私下里一共赔了任槐七十万块钱。
任槐立刻收起泪眼,感恩戴德,快快活活地回家计划盖楼重新娶媳妇生儿子去了。
至于杨诗隐反倒成了整个事件的最大的责任人,他被学校追究了责任,受了严重的处分,甚至有可能会影响毕业。
但他已经不在乎了,自从他亲眼看见任东苗从楼上跌落,他就受了极大的精神刺激,乃至于高烧不退,学校给他放了假,他吃了药就躺在家里,一连三天从早睡到晚,饭也不吃,像是要睡死过去一样。
无能,懦弱,自责,内疚,他沉溺在各种负面情绪形成泥沼里,他把任东苗的死都怪到了自己的头上。
他病到迷糊,梦中,那坠落的人好像变成了他自己,任槐丑恶的脸与杨毅的脸重合,吴离似乎变成了朱毓,那邓魁又好似中学时带头欺负他的李晨阳,他被重重围困其中,如同陷入死局。
他的梦里有时又会出现虹光映照中的血色,那是死亡的色彩,是盛开在地狱里的曼沙珠华。
他醒来又睡去,睡去又醒来,他被彻底击碎了,像行尸走肉一样瘫在床上。
死亡像贪吃的恶兽吐着舌头舔着他的脸,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脑子里甚至浮现出了那日外婆去世时走廊上的栏杆,他清楚的记得他望向栏杆时第一次体会到了死亡的美丽诱惑。
他不敢开灯,他害怕阳光,他躲在黑暗里,他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他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是死了的任东苗还是活着的杨诗隐。
他被脑海中各种紊乱的影像反复折磨到意识不清。
因为有了手机,公寓中的座机从来没响过,可在他病倒的第四天晚上,座机居然鬼使神差的响了。
杨诗隐木然地拿起电话。
“喂,亲爱的,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啊?”
姜敏熟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拨云见日似的,震地他心中顿时清明起来。
哦,我不是任东苗,我还活着,我是杨诗隐,我还有姜敏。
姜敏,他的救命稻草,他的生命源泉。
我还不能死,我还要等姜敏回家。
姜敏总能在危机关头把他拉回来。
“怎么不说话?我从昨天起打了几十个电话,你怎么都不接啊,我都急死了。”姜敏焦急地说道。
“你是不是在学校出什么事了?”
杨诗隐很怕姜敏听出他的异常,强装淡定地说道:“没有的事,手机没电了,忘了充。”
“你嗓子怎么哑了?”
杨诗隐不想骗他,但又不能让他操心,只能选择撒谎道:“连上了几堂公开课就哑了。我已经请假在家休息了。”
姜敏长吁一口气,“那你好好休息,这样我也放心了。马上彩排要进入关键期了,我恐怕连跟你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了,等节目一结束,我就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好好陪你。”
“白天忙起来还不觉得,晚上一忙完,我就想你想的要命。”姜敏叹气道,“以后再有这种长时间封闭彩排训练的节目我就不来了,每天都不能回家,见不到你我真要急疯了。”
“嗯。”杨诗隐也不敢多说话,“要注意身体。”
“你也是。”
“一定要等我回来啊。”
“好。”
杨诗隐放下电话,他决定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趁着姜敏还没回来之前,他得想办法自救。
他把已经没电关机的手机充上电,又去厨房煮了点粥。
饭香并没有勾起他的食欲,他喝了两口粥甚至有点想吐。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厌食症。
他打开手机,翻开电话薄,联系人寥寥无几,他点开了陈嘉敏名字。
陈嘉敏这学期一直在本市一家三甲医院实习,顺便准备保研。她已经做好了职业规划,等研究生毕业后出国读心理学博士,然后回国做心理医生。
陈嘉敏在心理学专业上成绩非常出色,又在医院做心理咨询,有临床经验,也许能帮帮他,他平时很少主动打扰陈嘉敏,这次他决定向她求助。
“喂,真难得。”陈嘉敏惊喜道,“你居然会主动给我打电话,想我了吧,最近实习忙成狗,等我忙完,约你吃饭啊。就是不知道姜大明星有没有空哎,他最近人气不要太火爆,我发现实习医院的小护士都在听他的歌。真厉害啊,等见到他,我的问他要多几个签名,等他将来飞黄腾达了,我就可以拿来卖钱了。”
陈嘉敏俏皮地大笑。
杨诗隐羡慕她的元气和快乐,他也想赶紧恢复过来,“嘉敏,你最近有空吗,我……我有点心理问题想咨询你。”
“你终于准备正视你的心理问题了。”陈嘉敏并没有感到诧异,瞬间正经起来,颇为专业地说道,“我早就发现你可能有心理问题,但这几年看你跟姜敏在一起生活后,貌似改善了很多,我就一直没提。是姜敏劝你来的吗?其实心理疾病有时候严重到一定程度,除了做心理治疗还需要药物辅助,来看心理医生是对的。你既然决心要克服心理问题,我当然乐意帮忙啦,你这么信任我,我一定会尽力的,明天下午你有时间吗,三点钟,我把地址发给你,你直接来就行了,不用挂号了。”
陈嘉敏淡定的反应稍稍缓解了杨诗隐心中焦虑。
“好,谢谢。”他想了想又叮嘱道,“是我自己决定要来的,姜敏还不知道。别告诉他,他最近正在忙一个音乐会,我不想让他分心。”
“行。”陈嘉敏同意道,“一切都按你的意愿来。”
作者有话说:
开虐了…
第64章 成疾
又是一夜难寐,杨诗隐感到浑身酸疼,精神不振,食不下咽。他在家里一直发呆到下午两点,才坐上网约车往医院赶。
他仿佛已经很久没见到这么多人了,人潮令他恐惧,他在门口徘徊了几圈,才克服了心理压力进了医院大门。
眩晕之感从进门就开始如影随形,更糟糕的是,医院的嘈杂声竟让他暂时出现了耳鸣。
他循着二楼科室外面的医生指示牌找到了陈嘉敏。
他在门口敲了敲门。
“请进。”
他推门走了进去。
“天呐。”陈嘉敏见到他,惊愕而心疼地过去扶他坐下,“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杨诗隐几乎没怎么进食,体重下降的厉害,心理刺激下的失眠导致他精神紊乱,不过几天已经让他满脸病态了。
“到底出什么事了?”陈嘉敏给他倒了杯水,“你这个样子姜敏不知道吗?”
杨诗隐接过一次性水杯,润了润干涸的喉咙,摇头道:“他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天他一直封闭排练不在家。”
“跟他有关吗?”陈嘉敏犹豫地问道,“是你们感情出问题了?他在娱乐圈也算暂露头角的人气音乐新人了,娱乐圈那种地方花花草草、莺莺燕燕太多,你担心也是正常的,我也理解。只是我觉得你跟姜敏在一起也有好几年了,他的为人你应该信得过。我也是一路见证了你们的恋情,我绝对相信姜敏是不会轻易变心的。”
杨诗隐无力地叹了口气道:“反正分开是迟早的事,这一点我早就想开了。”
陈嘉敏听不得他说丧气话,“又来了,你不要这样想,姜敏要知道也会伤心的。”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杨诗隐低声道,“现实摆在眼前,我们也是无能为力。”
“你!”陈嘉敏气急道,“你就不能对姜敏有点信心。”
“是我对自己没有信心。”杨诗隐落寞而哀伤地抬头看着她,“嘉敏,就在前几天,我的一个学生跳楼自杀了,就死在我的面前。”
陈嘉敏震惊地捂住了嘴。
杨诗隐悲伤地小声抽泣,“他跟我太像了,太像了。一入学我就注意到了他,他的父亲也是个混蛋,只会对他拳打脚踢,同学们也欺负他,周围都是冷漠的人,没有人在乎像蝼蚁一样的我们。我们被欺凌、被辱骂,我们只能忍受,好像没有人能够拯救我们,除了死。”
杨诗隐在所有人面前一直伪装的很好,日常的淡然温和下却是一颗千疮百孔的心。他从未面对别人自揭过伤疤,包括姜敏,可任东苗的几乎打垮了他的精神,他已经处在精神极端崩溃的边缘。
“我很早就产生过这个念头,有好几次,差一点,我就从楼上跳下去了。”他痛苦地哽咽道,“后来遇见了你跟姜敏,我又渐渐地放下了想死的念头。我考上大学之后就从家里逃了出来,我没有办法向你描述我的父母,我爸就是个无赖恶棍,喝酒打牌出轨,什么恶行他都做全了。我妈也被折磨的精神不正常。他们不把我当人,只是一味地作践。”
陈嘉敏难过地抱住他,杨诗隐靠在她的肩头流泪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就因为我长得白净瘦弱,就要被人骂娘娘腔、娘炮;就因为我内向安静,就要成为同学欺辱的对像。只有外婆对我好,可她也去世了,我觉得活着没意思透了,但后来你们救了我,我就又活了下去。所以我看到他,我的学生也遭遇了这样凄惨的事情,我就想帮帮他。我想为他申辩,可我失败了,我真是个没用的废物,他就这么跳楼死了,除了一地的鲜血什么也没有留下。可我有时候又想,这个世界也没什么好留恋的,每天一睁眼就有无尽的痛苦,这漫漫人生究竟什么时候才个头,我真的好累,如果没有你们的支持我活不到现在,可如今我又觉得快活不下去了。”
“别这样想。”陈嘉敏也陪着他落泪道,“你要想想姜敏啊,还有我。虽然你的父母不爱你,可我们也是你的亲人,你要死了,让我们怎么办,姜敏会受不了的。”
“你听我说。”陈嘉敏擦了擦眼泪,冷静道,“你有这种想法是正常的,根据我的判断你应该是得了抑郁症,等下我再给你做一下测试,判断一下程度。你只是生病了,需要治疗,需要吃药,就像发烧感冒一样,只要你配合治疗,你慢慢就会康复的,这只是个病,你坚强一点,我们一起努力把它治好好不好?”
“抑郁症?”杨诗隐并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个病,但他却从没想到自己是得了病,他一直都以为是自己不正常造成的。
陈嘉敏从抽屉里拿了几张抑郁症测试表,“你先把上面的问题填一下,按你真实的想法填,不要隐瞒,程度多重都没有关系,不要害怕,等会儿还有其他几个测试要做,我们一样一样来,我一定会想尽办法给你治疗的。”
杨诗隐接过来,拿起笔填了起来。
“你是不是还经常出现胸闷气短、失眠乏力和心脏异常的症状?”
“有。”杨诗隐把填好的表交给她回到道。
结果果然如陈嘉敏所料是重度抑郁,她心情有些沉重,但又鼓励他道:“已经已经找到了病因,接下来就好办了。抑郁症虽然是心理疾病但也是要吃药的,我给你开的药一定要按时按量地吃,千万不要随便停药也不要随便换药,还有要定时来复查,到时候我会通知你的。你要重视,但也不要过于焦虑,这个病需要一个治疗过程,但它不是绝症,它是可以康复的。”
陈嘉敏把药单交给他,“但是治疗抑郁症的药会有一定的副作用,最明显的就是发胖,但没有关系,我们先把抑郁症治好,其他的问题就会慢慢跟着解决的。你平时还要注意锻炼,保持愉悦的心情,有什么心事如果不想跟姜敏说就来找我,我随时有空,千万不要钻牛角尖,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的,至少还有我们呐,姜敏马上就要回家了,你还要跟他长长久久、恩恩爱爱的过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