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他做尽了没有计划的事,他诧异自己身上那些莫名得来的勇气。他忽而觉得,迷失如何,但凡活着,哪里不是迷失,凭什么不许他失在阮祎这里。
花店老板说,他是今天的第一位客人。
他竟会为这样一件事而自满。
阮祎改变了他,这是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事。
到达片场时,贺品安先是捧着花,觉得太扎眼,太煽情,又悄悄地将手放了下去。
他去看阮祎的小帐篷。午休时间,阮祎习惯待在自己的帐篷前,坐在小马扎上乖乖地吃盒饭。贺品安许多次来偷看他,他从不知晓。
这次看他,他却不在。贺品安只好联系制片,问阮祎到哪里去了。
贺品安没有跟任何人提及过他和阮祎的关系。起先制片还真以为他是看中了这个项目,后来他几次有意无意地问阮祎的情况,她才觉得奇怪。贺品安还特地向她解释,他只是觉得这小孩儿很有灵气。事实证明,贺品安在撒谎上是极具优势的。倘若他用心想蒙骗谁,谁也逃不脱。
面对制片,他一身浩然正气,说起阮祎,亦无一丝轻浮态度。
制片这才放下心来,甚至为他出入片场行了许多方便。
制片回他说,阮祎陪着小妹取外卖去了。
贺品安又拿着那束花,往北门去。
他们果真在那里。他远远地看着,并不敢靠得太近。
阮祎和小枣儿在铁栅栏旁等着,不知在聊什么好玩的事,小枣儿朝他比划,他笑得前仰后合。
贺品安绕了好大一圈,才悄然走到了他们附近的绿化带,他躲在后面。
他知道阮祎的工作性质特殊,此时他身旁还站着他的同事,他不能这么冒然过去找他,当然不能。
寒风刺骨,阮祎拉起羽绒服的帽子,藏住冻红的耳朵。
“买的什么呀?这么老半天还不来。”
“马上就来了!”
说着话,外卖小哥就到了。阮祎见好大一袋子,便主动地接到自己手里。
“真够沉的。”
“我买的冬枣,嘿嘿!”
小枣儿娇痴地笑。
阮祎本就一副明星相,这阵子混在一堆小明星里,越来越有样。他气质好,此时带一点淡妆,只站在那儿,不做什么也赏心悦目,谁都愿意多看他几眼。
小枣儿跟他说:“阮祎,你真帅。”
阮祎就臭屁地皱皱鼻子:“你今天才看出我帅呀?”
“我买的最好的枣儿。”
“够你吃一冬了。”
“我给你买的!”
“我哪儿吃得了这么多啊?”
“你要走了,本来只想送你的,但是怕别人乱说,我就给每个人都买了。”
“有这份孝心是好的,等我回C市了,也给你寻摸一点好吃的。”
“滚啊!哈哈哈谁要你给我吃的。我问你,你有没有女朋友?”
“嗯?”阮祎一抬眼便明白了。他看到小枣儿满眼含笑地望着自己。
取到外卖,他们便渐渐走远了。渐渐地,贺品安什么也听不清。
他站在绿化带后,兀自地出神。握着花束的手冻得发僵,他看着阮祎离开的背影,忽如梦醒。一颗心如手指一般麻木。也不是难过,也不是妒恨。他心知阮祎不会倾心于那孩子。
只这一幕,使他觉得阮祎分明还有那样多的可能。
他路过一家家商铺,在透明的玻璃上看到自己的身影,看到那束花,竟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蹩脚与诙谐。
贺品安在垃圾桶前停驻,他伸出手,白白地等了半晌,如何也不肯将那束花扔下去。
他愿为阮祎送来的,阮祎也愿为他收着。
凭什么就要扔了去。
贺品安回到了酒店里。他知道阮祎的收工时间,他知道他还要等待许久。
他目睹它枯萎,如目睹自己滑稽的爱。
他能给阮祎的,多么有限,连他自己都打动不了。
阮祎没想过小枣儿会喜欢自己。
实际上,他在剧组里,确实是很亲近小枣儿的。因为他俩一般大,性格与爱好都相仿,连家庭环境都差不多。
小枣儿跟他一样,没什么明星梦。不过小枣儿来这却不是为了工作,她就是托关系过来玩玩的。尽管如此,她也有认真地做好自己分内的事。阮祎觉得她这人很有意思。
他想,他们能做很好的朋友,却从未动过其他念头。
他总不能在这种场合下,告诉人家他喜欢男人。
“我妈管得严,不让我谈恋爱。”
“不让你谈恋爱,倒让你来演爱情电视剧啊?”
“哎呀,你明白我的意思就行。”
小枣儿聪明,也是那种默默的聪明。阮祎教她背词时,已经感觉到了。小枣儿一点就通。
“好吧,我勉强明白了。”
“谢谢你。”
“谢我干嘛?你不要有负担噢。我这人就是这样的,一会儿一个主意。我进组前还喜欢过一个脱口秀演员呢。”
“哈哈哈成了吗?”
“当然没成啊!成了还能有你的事儿吗?”
阮祎又被她逗乐了,他说:“怪我,辜负了枣儿姐。”
“原谅你呗。谁让你又帅又善良呢,真想跟你谈一个试试!”
“别,好姐姐,为了我未来的职业生涯,赶紧打住。”
“好好好,我打住。但枣儿你还是得拿走啊。不然我不白买了吗?”
“放心吧,肯定拿!”
正好回了片场。小枣儿又穿梭于人群中,变成那只快乐的蝴蝶了。
这告白匆匆地来,匆匆地走,迟早会被遗忘。
回忆那场对话,阮祎首先惊诧于这喜欢来得太轻易,转念想,自己最初对贺品安的喜欢不也正是如此吗?
不怪贺品安嫌他亵慢。
同龄人之间尚可作为一场玩笑,一笑而过。
他却不许贺品安笑,他要贺品安陪着他,纵着他。
直到他发现,他对他的爱远远超越冲动,超越虚荣。
他已不知如何向贺品安自证,他不是为了一场玩笑,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他想陪着贺品安走完这一生。
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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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夜里还要拍戏,下午原本是没有休息的。
阮祎忙里偷闲地找贺品安说话,问了几句,才知道那人已经来了酒店。
他顾不上吃晚饭,甚至抛却了忙碌一天的劳累,兴冲冲地打车回去见他。
进门第一句,便问:“你来了,怎么不告诉我?”
他步伐轻快地走进客厅,脖子上围着贺品安送的围巾。
屋里飘着温暖甜软的香气。在桌上看到一袋热腾腾的板栗,贺品安正坐在沙发上望着他,阮祎觉得生活待他真好。
外套也忘了脱,匆匆地走到他的身边。
走到近前,才发现搁在地上的那束花。
“哇——”他的眼睛忽地亮起来,像被拭去灰尘的宝石,发着柔润的光。
他的欣喜那么真实,滚烫地,感染着贺品安冻结的心。
然而这接触太快了,太急了,竟使他感到了刺痛。
“真好看。”阮祎赞美那花,同时嗔怪他,“怎么就这样放在地上?”
他听出阮祎说话时的哭腔。对这一切,他仍然似懂非懂。饶是如此,阮祎的心痛也如他的心痛一般。他们的命运扭缠着,勒得彼此都有些喘不过气。
他用着轻描淡写的口吻,却藏不住眼里的失落,他淡淡道:“都蔫儿了,不新鲜了。”
阮祎却紧紧地抱住那花儿,坚定地说:“那又怎么样?它是我的。”
不愿这一切演变成对峙。贺品安主动地握住阮祎的手腕,把阮祎拉到身旁坐下。
他为阮祎剥栗子。他手劲儿大,拿着一枚栗子,手里一按一掰,那壳便脱落下来。
阮祎呆呆地看着,不知他什么意思。
见他一双手还被花束占着,贺品安只得将剥好的栗子递到他的嘴边,见他低头叼住,小心翼翼地吃下去。
问他:“好吃吗?是不是有点凉了?”
“没有,还温热温热的。很甜。”
阮祎直觉贺品安有话要说,且那话未必是自己乐意听的。
他坐不住了,不等贺品安为他剥好下一粒,他站起身,要往别处去的样子。
“我去找个瓶子,把花装起来。”
不过一个起身,贺品安却一步也不肯放他,他仍然去牵他的手,用那只宽大的手用力地握住他。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连温柔也能变成毒液融进血管里。
阮祎不能抗拒他,于是只好在心中战战兢兢地祈祷。
放了我,饶了我。
他看到紫罗兰蜷曲的花瓣,茫然地又坐回去。
短短几秒钟,他已经在脑海中预想了千百种贺品安可能对他造成的伤害。
只有贺品安能对他造成的伤害。
无非是旧调重弹。他轻蔑地想,以此来掩饰恐惧。
贺品安抬了抬手,分明要来触碰他,却又轻轻地将手放了下去。
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好似凌迟般的折磨。
等来的却不是教导,亦不是胁迫。
男人放缓了声音,他明明白白地哄着他,用近乎讨好的语气问他:“你觉得,我们现在这样好不好?”
和他预想的都不一样,阮祎登时便乱了阵脚。
一颗心跟着七上八下的,他不安道:“现在这样……是怎么样?”
阮祎愿意听他讲下去,他好像霍地活了过来似的。
“只要你情愿,我就这么陪着你。你想我,我就来找你。我也不会再接触别人。我考虑过了,原本你这工作也不适于公开私生活,那么干脆就这样瞒下去吧。你也不必苦恼如何将我介绍给身边人。反正这些……于我而言,也没有那么重要。但落在你身上,却少不了遭人非议。
“能偶尔见一见你,我心里也是开心的。这样对我已经足够了。我们就这样走下去,你仍可以去看看新的人,新的事。只是有天你遇到了合适的,你要告诉我。
“你只管跟我讲,你尽可以放心,你告诉了我,我便不会再纠缠你。”
阮祎如愿得到了贺品安的关注,他得到了贺品安的偏爱。
他想,他该很自得才对。可他听着这一字一句,却像被浸了水的鞭子一下又一下地抽打着。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想象中,他正龇牙咧嘴地哭,谁也挨不住这火辣辣的疼。
同时他想,他疼什么?哭什么哪?这是一桩好事呀!
有人愿意为他承担一切,却不要他来负半点责。
多大的馅饼,活活地砸到了他的身上。
他怎么不笑?他不笑倒显得他不知好歹了!
贺品安喜欢他。他明了于心。为着这份喜欢,他猛然生出了许多张牙舞爪的情绪。他恨贺品安自以为是的慷慨,恨他蠢钝,恨他懦弱。
有了他的喜欢,就有了凭恃。
当他无法为双手的颤抖找出原由,就狠狠地将那袋栗子扫落在地,“咚咚”地往下坠,饱满的栗子滚得到处都是。
此时此刻,他是被大人误解的孩子。他感到百口莫辩,无计可施,于是只好发一些没有意义的脾气。他多盼望贺品安能明白他。
“贺品安,”他清晰地叫出男人的大名,他不知自己怎么说出这些伤人的话,“你未免把自己想得太伟大了。”
他将那束花扯得七零八落。他哭不出,嗓子却沙哑了。他说:“我不领情,我不领情!”
贺品安却不生他的气,只是拉住他的手腕,拉过去看,看他被磨出红痕的掌心。
他仍旧那样反常地抖着,好像得了病。
难堪,羞愤,失望。所有破碎的情绪融成了一个残缺的他。
阮祎用力地挣开了贺品安的手,惊惶地往后缩。
贺品安不肯放了他。贺品安的力气那么大,一把就将他搂进了怀里。
他在他的拥抱里,连抬手的力气都失去了,一双眼幽幽地看向远处。
“你究竟是怎么看待我的?”阮祎缓慢地吐字,把疑问说出了陈述的语调,“如果我想要的是这种关系,我何必再招惹你?”
他混乱的颤抖在贺品安的怀中渐渐平息。
“如果我想要的是这样的人,谁不可以?”
贺品安拥着阮祎的肩膀,他闭着眼听阮祎说话,眼泪滚落下来,感到脸颊很痒。
这陌生的情绪使他呼吸不畅。他张开嘴,许久说不出话,只余一声叹息。
他几近狼狈地低语:“我该拿你怎么办?”
不知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他变得愚笨而拘束。他变得举止莫名。可他从未想过伤害阮祎。
阮祎却推开了他,那只手轻轻地抵住自己的胸口,贺品安蓦地觉得耳鸣。
阮祎低着头,把脸别向一旁。他们甚至不敢看向彼此的眼睛。
“你从没有相信过我的爱。”阮祎撑着沙发扶手,慢吞吞地站起身,他竭力与男人保持距离。他说:“没关系。你愿把它看作什么就看作什么吧。你早就知道,我对你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
阮祎转身离开,贺品安慌忙地跟上去,却被脚下的花束绊了一下。
“阮祎!”
“我要去片场了。你的想法……我明白了。一切等我工作结束再谈吧。”他装出成熟的口吻,将手抄进外套口袋里。理智告诉他,他需要时间理清思路,他对男人撒了谎:“今晚有夜戏,拍一宿,你如果忙的话,就先回C市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