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越笑吟吟的满是钦佩之意:“师兄他只待了三天,其他人每天给他送吃的去,他全记了下来,回来再教给别人。不过其他人可没他厉害,试了几种选出效果最好的便不再试了,只怕耽误得太久比别人落后太多。他可不是,硬是全学了。”
看了看丁羽,冯越又补充道:“那时我还没入门,是听别人说的。后来我入门的时候,同辈弟子里还在传说着这事,都期盼这一批里有人能像师兄一样造福大众。可惜没人做得到啊。”
丁羽自愧不如,就算让她待上半年,七十多本书,口诀加上图形,又不能在藏书楼里动拳动脚,只凭脑子记,她觉得自己未必记得下来。难怪君洛宁老是看不上她似的。看来果然是看不上,不是错觉。
不过她还是不明白学这么多干什么,于是问冯越。
冯越沉吟片刻,问:“师兄没跟你说么?”
丁羽叹气:“师父估计看不上我,什么都不跟我说。”
冯越笑了笑:“他不说,我也不好越俎代庖,你就听他的吧。”
丁羽一口气还没叹出来,就见冯越手一动,一个看上去很像储物袋的东西就落在了桌上。
“我也不耐烦把功法一一抄给你,你自己去换,有什么不懂便去栖梧峰找我。”冯越语气转淡,“掌教忙得很,你去找他未必有空。”
丁羽听得口气不对,心中一动,看他要走急忙问道:“师叔,我师父当年到底做了什么事,我很是奇怪,为何还留着他身份呢?”
第10章
冯越步子一滞,半晌没有回答,最终颓然道:“还有什么好问的。他当场被抓,罪证确凿,自己也承认了。我们再想不通也没有用。至于为什么没有处死还留着门中身份,这与孤云峰的传承有关,你以后自然会知道,现在不必多问。”
丁羽追了几步,还是停住了没再追问。听冯越的口气,确实掌教与君洛宁之间有些不对,但即使与君洛宁交情好的人,也承认他确实自取其祸,其中似乎又没什么隐情。而且听冯越的话中之意,君洛宁当年的过错,便是杀了也应该的。
冯越走了几步又回头,盯着丁羽看,看得她忐忑不安,不知冯师叔想做什么。
就听冯越沉声问:“听说掌教原来安排你拜陈师叔为师,是你自己要求做了他的传人?”
丁羽被他问得声音有点抖,总觉得像前世玩一种游戏,一个选错了就要掉好感度,但现实也没得选,只能实话实说:“掌教说我除了接孤云峰陈师祖的道统之外,还是守正峰我师父的传人。所以……其实一回事,反正不光哪一边的道统,都是一个师父教。是我自己要求的。”
沉默。
沉默是最可怕的压力。
丁羽受不住这压力,翻着眼皮悄悄去看,只见冯越背对着她一动不动。
还没等她看明白,冯越猛地转过身来,声音微哑,连说了三个好字。
“好,好,好,你果然还是师兄的传人。”
人去远,声音却还飘了过来:“不必多想,你能作了师兄的传人,我亦十分感怀,望你承其衣钵,行正道,将来……”
将来如何,却不可闻,不知是未说,还是走得太远。
丁羽也猜不出他心意,这时最关心的还是那个“疑似储物袋”。她怕冯越还在一边看着,忍住心急,端正仪态,目不斜视地踱到桌边,拿起探视——
终是顾不上仪态,狠狠地捶了下桌子。
储物袋容量有限,但也有半间房左右大小,塞是满满的都是东西。
除了灵石,还有两瓶丹药,一本薄薄的册子,最多的还是塞满的一堆不知道是什么的药材。丁羽取出来看,只见是一本炼丹制药的心得笔记。笔记上除了一笔漂亮的小楷,还有满满的批注,显见用心。
冯越所主掌的栖梧峰,传说有过凤凰停驻,下有地火,一向是长于炼丹的一脉。他所赠笔记虽是浅显入门之物,也是难得可贵。丁羽感激莫名之余,不由慨叹人不可貌像,冯师叔矮矮胖胖的,原来还挺内秀,一笔字倒是字不如其人。
这样看来,君洛宁在门内至少是结好了一峰之主,加上听冯越所说,他入门时便惠及同门,想必多年下来人缘定是不错,与掌教不和还真是……不意外啊。
丹药也有注解,是辅助练功之用。每天化一颗入水泡澡就行,并不麻烦,对丁羽十分有用。
至于灵石更不必说,比丁羽急需的绰绰有余。
对这位冯师叔,丁羽真是感激不尽,就算饵有毒,也先吞了再说。
丁羽按捺住跃跃欲试的心思,这一夜还是按部就班完成功课,入睡。尽管翻来覆去的总是想些有的没的,脑补出一整出政斗大戏,总算还是睡熟了。
只是醒来后想到,陶羽的记忆里好像没有这回事,不知道是无关紧要没有显现,还是因为他没有“君洛宁传人”的身份,冯越也就没送上这份私人的礼物。
第二日她去换了书来,引得一众人侧目,自是不必细说。
接下来的时间,丁羽的生活便过得枯燥起来。每天修炼不辍,给君洛宁送水,在他面前演武,回来打坐纳灵。
仍然没有指点,愚蠢之类的评价倒是听过多次。丁羽被打击得多了,只当没听见,有恶言加身,便想想冯越给自己送了大礼包。
——就算不看在陶羽份上,也看在冯师叔的面子上,不跟你计较。
可能是看她没反应,照样凑上来问东问西,君洛宁后来也懒得说她了,地牢里恢复了死寂的气氛,反而让丁羽有点不习惯。
呸,她是怕有变故,才不是因为没被骂。
不过她的修炼并没有耽误,反而进步极快。因为自是有人替了君洛宁应尽的责任,常常来指点她练功。
那自然便是冯越冯师叔。冯越没等得她上门求助,自己就坐不住了,成了孤云峰的常客,使唤起孤云峰的弟子来比丁羽更自然——那也正常,丁羽年纪小,实在没习惯自己的地位。
丁羽其实前世也只是个未成年,还是个孤儿,看了无数的故事和幻影戏,记了一肚子的阴谋斗争,实际经验零,生活环境干净得很。每天晚上忍不住想冯越是不是有什么目的,第二天见人来了,不由又忘在了脑后。两三个月下来,倒与冯越有了几分交情。
这天她练习新学的一套身法,冯越也有几天没来了,这套身法并未得她指点,丁羽现在也有点了依赖之心,练习起来就有点犹豫,不知道自己对是不对。
正一扭腰踏步,膝弯处突然被砸了一下,不由得一屈腿,踉跄一步才站定。丁羽看也不看,气道:“师叔,你不砸我一下就说不了话不成?”
冯越这次坐在了墙头上,悠哉地抛着松子,其中一颗刚刚才击中丁羽,落在了地上。见丁羽不满,冯越笑道:“小丫头,才过了三月不到,就对师叔这么说话。看打!”
丁羽眼疾手快,最早修习的灵猿幻身功想也不想便发动,足下一点,身子已飘然退后,正正退出那松子的攻击距离,让它落在她脚下。
冯越满意点头:“不错,不错,大有长进。”
丁羽还未得瑟,冯越脸又一板:“但是刚刚那练的是什么东西,不成样子。”
丁羽双手一摊:“没办法,我又没人教,谁让师父从来不理我,话也不爱多说,性子古怪得很。”
话音未落,脑门上又挨了一下,这回冯越出手极快,她还没见到就被击中,更别提躲了。
“别人说什么我不管,你不许说。”冯越先是板着脸,看丁羽捂着脑袋哀叫,又缓和了下来,“师兄原来,原来也不是这样,你这么说着我心里难受。”
说着难受,他当真揉起了眼睛。
认识的时间虽不长,丁羽倒也看出了一些冯越的性子,至少是表现在她面前的性子,实则是有些直率的。说哭便哭说笑便笑,都不是耍的。因此看他这样丁羽也有点失措,结结巴巴地想劝又不知道从何劝起。
冯越自己揉了一把眼睛,红着眼眶道:“想是这些年独自关押,受刑日久,连性子都磨得变了。可惜我也不方便去探望,你既然做了他的传人,就要像个传人的样子,常常去陪他说说话才是。”
丁羽这才是真哀叫起来:“师叔啊,我不知道你认识的师父是什么样,我可是想陪他说话,但他总懒得理我,以前还骂我几句,最近连骂都懒得骂了,你总不能让我天天自说自话吧。”
“我不管,总之你自己选的,不仅要做陈师叔的徒孙,还要做我君师兄的传人,那你就要负责!”冯越发起脾气来也是不讲理,“过来,把刚刚那套再练一遍,师兄不管你,我管着你!”
这一次却是要求更严,一式不对便是一颗松子袭来。松子用完了更了不得,直接折了根竹枝抽了过来。
这是好在丁羽最近修炼不辍,身体强度与恢复力大大增加,不然一身血痕怕是少不了。
冯越好像是真的生气了,今天用竹枝指点完毕,丢下就走了,一直板着脸。丁羽最近跟他处多了,知道他脾气,也不怎么害怕,只管做自己的事。
晚间融了丹药泡澡,身上痛处消去,丁羽只有感激的份,当真说不上生气。唯一想的就是冯越对君洛宁像是真心的钦佩交好,不像是装的。
正泡得舒服,门突然响了。
窗外月上中天,竹影摇动于窗上;风过竹梢,沙沙作响。
敲门声突兀,正当昏昏欲睡,浑身放松之时,竟惊出她一身冷汗。
丁羽勉强定神,问:“是谁?”
敲门声停了一停,像是敲门人在思索如何回答,过了一阵才有男子声音道:“是你师叔,开门。”
丁羽恐惧之心少去,匆匆跳出木桶,可惜了一阵药效还没用尽的泡澡水,擦干身子套上衣服,叫道:“稍等,来了。”
就算是妖魔鬼怪,肯敲着门等她穿好衣服再开门的,大概……也不是什么特别凶恶的吧。
门外果然是不怎么凶恶的人。一个白衣高大男子正立在门外,见他开门,上上下下将他看了个仔细,然后才点一点头:“我是沐宜,你应该叫我沐师叔。”
落霞峰的沐宜,又是一个师叔。
第11章
丁羽愣愣地见了礼,才想起来把人往里让,沐宜递给她一件东西,道:“不必进去,徒惹伤感而已。”
“啊?”丁羽还没明白意思,也还没顾得上看他塞来什么东西,沐宜却又取出一物给她。
“冯师兄今天与你生气,忘了交给你,这是他最近炼制的辟谷丹,你以后拿给君师兄吧。”
丁羽另一只手接过,更不知如何反应了,哦了一声才急道:“不成,掌教说过不能替人传物传信进去。”
沐宜这时才笑了一笑:“没关系,你去给他看看,想来他也不会说什么。这么多年了,我们顾及身份牵涉,也没有让他为难,如今君师兄既然也要有传人留在门中,小小的方便他总是应该给一些的。”
丁羽木然,不知道他们这一代到底有什么恩怨情仇,她真是一点也不想被扯进去。不过至少他们没反对交给掌教查看,应该不至于有什么问题。
沐宜不像冯越那般热情,说完了话就要走,丁羽实在憋不住了,之前因为冯越生气而没来得及问的话,也顾不上与沐宜不熟,抢前一步拉住他,问:“沐师叔,我一直不明白,我师父犯了大罪,不杀是因为门中传承。那押回来废了修为关押地牢受些刑罚……也就罢了。为什么,为什么……”
她不知道要怎么说。现在也是在受刑,但是与她能理解的那种不一样,无论是被钉在刑柱上的姿态,还是长年累月运行的符阵,都不像是因罪而来的正常刑罚,倒像是用私刑泄愤。
可守正宗内,就丁羽所见,至少冯越,还有沐宜,与他关系绝不会差,又怎会三百多年来视而不见,由着他被其他人摆布。
丁羽觉得,她要完成陶羽执念的第一个小环节,不弄清楚其中缘由,说不定就会犯下什么错误。
沐宜停下步子,一直没甚表情的脸上浮现一丝痛楚,本不想说,可见丁羽固执地拉着自己不放,也不忍心甩脱,最后只轻轻拂开,慢慢地道:“他……犯的不是守正宗的门规,是大恶,是不容于世间的罪。当年因他而死的正道同仁无数,其亲友遗孤同门本来就是要将他明正典刑,以血还血。”
然后呢?丁羽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沐宜。
沐宜被她的一脸严肃逗得不禁摇头,轻声道:“你别想太多,没发生什么事。我们守正宗第一大派的名头。”他略带矜持地抬了抬头,“你以后会知道,不是说假的。君师兄身系我派传承,掌教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死。我们就是强抢他回来,也是无妨。只是毕竟不能太伤了同道的和气,我们好好说了原由,大伙儿也只能……也愿意卖我们面子,只要让他们泄了心头之恨就好。”
丁羽听了暗笑,到底是只能还是愿意,怕是只能卖面子吧。这让她心里挺高兴的,毕竟这个霸道的门派是自己师门,算是有靠山了。
再听沐宜说起当年后事,原是守正宗毕竟也不能过于霸道,硬保下君洛宁的性命,但也要给同道中人一个交待。
所以江非当年提出了孤云峰下已经布好的一个符阵可供关押;有那独生女儿死了的母亲,红着眼睛要求凶手终年长跪赎罪;有那慈爱师长身陨的徒儿失声痛哭,亲自念出法诀,让刑柱自生刺环,束身透骨;有那一半门人死于非命的宗主,将毕生所学化作一个个符文,让雷电击身,日消月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