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上秋辞是不肯吃亏的,而盛席扉比他更沉不住气。两人对峙了一会儿,盛席扉先憋不住地问:“那,你还需要我留下吗……”并补充:“我几点回去都行。”
秋辞忍住得意,做了个表示无所谓的耸肩,“看你咯。”
盛席扉一边高兴一边又惊讶他这么敢得了便宜还卖乖。两人相互看着,忽然不约而同地觉出刚才做作,一起害臊地笑起来。
秋辞决定大方一点,坦白道:“你陪着我,我睡得香。”
盛席扉笑得露出牙齿:“哦,是吗?”
秋辞一脸正经地点头:“是,可能是你身上的瞌睡虫比较多,随便传给我几只就管用了。”
盛席扉被他逗得哈哈笑。
秋辞在他的笑声里给他倒了杯水,问他要不要洗澡。
一提洗澡就又有些不好意思了。盛席扉看看表,十点多,玩儿绳子正合适,睡觉好像又有些早,就问他:“你困吗?”
秋辞摇头。
两人竟一时为难住了,像是一辆列车不经意越过了终点站,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
“你平时这个时间都干什么?要是不加班的话。”秋辞问。
盛席扉受到启发,“我们打篮球去吧!”
“啊?”
盛席扉对自己的想法十分满意,伸手去捞秋辞的胳膊,“现在就晚上还凉快点儿,我们去打会儿篮球。一直说要带你运动呢,一直没机会。”
秋辞往后躲,“啊,那还得换衣服……我都没带运动的衣服。”
盛席扉抓住他手腕往衣柜带,“就稍微玩儿一会儿,又不是让你打比赛,你看咱楼下早晨还老有人穿着三件套打球儿呢。”
秋辞心想谁跟你“咱”啊,继续找理由:“我都洗澡了。”
“回来再冲一把不就得了?”忍不住回头看他,“你怎么那么懒?”
秋辞不乐意了,“我不懒,我就是不喜欢出汗。”
盛席扉笑着附和:“嗯嗯,对,你最爱干净。你知道还有哪种动物跟你特别像,又爱干净又不爱动吗?”
秋辞知道他肯定要说“猪”,抢先骂回去:“你!”
第79章 羡慕你
进到电梯后,盛席扉忽然想起前台那两个服务员。他提着一颗心和秋辞走出电梯,郁闷地发现那两人还在,看到他们后立刻露出压不住的兴奋,用自以为隐蔽的眼神交换无聊的信息。
盛席扉绕到秋辞身侧,不让那四行视线落到秋辞眼里,一边紧张地留意着秋辞的表情。可恨前台那两人见他没有反应,竟然得寸进尺,看着他们窃窃私语起来。
经过前台时,秋辞越过盛席扉往那边看了一眼,停下来,稍一驻足,然后调转方向朝那边走去。盛席扉忙跟上。
秋辞走到前台,依次从两个服务员脸上看过去,每人分到好几秒钟。两人中的一个忐忑地挤出八齿微笑问他有什么需求,秋辞没理,视线往下落,像刚刚冷眼看他们长相那样地依次扫向两人的工牌,然后当着他们的面拿出手机,把两人的员工号记下来。
秋辞收起手机,扭头对盛席扉说:“走吧。”不管身后是什么反应。
出了酒店大门,空气顿时温热起来,但不像白天那么燥人,因着夜里的清风,比室内的空调冷气还要舒畅。
盛席扉嘴角翘得高高的,秋辞不由也笑了,问他:“怎么了?”
盛席扉感兴趣地问:“你是吓唬吓唬还是真要投诉?”
秋辞有点儿矜骄地挑眉,“当然要真投诉。”
盛席扉忍不住地看他,让秋辞忍不住问:“你老看我干嘛?”
看你好看。“看你怪厉害的……你经常遇到这种吗,以前老出差那会儿?”
“也不算经常吧。酒店里的服务员多数还是挺敬业的,但是也有不合格的。”
“你都会投诉吗?”
“不一定,得看情况。像刚才那种肯定是要投诉的,他们根本不适合那个岗位,应该让给更有资格的人;但是有的只是小失误或者小瑕疵,就算了。”
盛席扉笑着说:“我还挺意外的。”
秋辞斜眼觑他:“你觉得我是那种忍回去的人?”
盛席扉点点头。
“以前确实是,但是工作这么多年,慢慢练出来了。”秋辞自动跟着盛席扉走,找到的自然是那辆白色福特。盛席扉自觉当司机,秋辞自觉坐进副驾,继续讲,“我以前确实很不喜欢和人起争端。上学的时候就因为这个吃过不少亏,工作以后更是,我一开始连旁听律师们开会都害怕。”
“为什么听律师们开会会害怕?”
秋辞的眉毛跳起来,像是重温起第一次听见律师们辩论时的惊奇的心情,“他们都太能辩了!什么事都能辩起来!我那会儿听着就觉得跟吵架一样,跟着一起情绪紧张。”他顿了一下,笑起来,“后来我发现其实只有我紧张,人家都没事儿,那只是他们的职业习惯。”
“那后来呢?你们那种工作天天要和人打交道,得有不少需要争论的地方吧?”
秋辞笑着问他:“什么叫‘我们那种工作’?是利用人为创造出来的规则骗韭菜进场和大资本玩儿零和游戏、理应被人工智能取代的收入与工作内容不匹配的工作吗?”
盛席扉脸上顿时涨红,忙说不是那意思。
秋辞哈哈一笑,“你怎么也会虚伪了呢?不用怕得罪我,其实我跟你想的是一样的,我们这个行业早晚要被你们取代的。”
盛席扉不由看他一眼,“真的?”
秋辞欢快地伸出食指指向他:“我刚才要是bluffing你就中招了!”
盛席扉要被他弄糊涂了,只知道高兴地笑,还斗胆纠正他:“你要说虚张声势,或者说你是在诈我,别老夹英语单词儿。”
秋辞学他的儿化音:“单词儿,你真是在北京待久了。”
盛席扉反驳:“儿化音又不是北京话专有的,咱们家乡话也有儿化音,你是不是英语说多了把家乡话都忘了?”
秋辞扭着脸看他,盛席扉也看过来,两人一起笑着,又同时觉得幼稚,嫌弃地各自扭过脸去偷偷笑。
盛席扉想起之前想知道的,接着问:“你是工作中练出来的伶牙俐齿吗?”
秋辞不满他的用词,却又觉得他形容得没错,自己在他面前好像确实稍显强势,便又伶牙俐齿地问道:“你怎么对我的事那么感兴趣?”
因为喜欢你啊,盛席扉忽然感到些心酸地想。他不许自己说那些话,却又老这样围堵自己。
“因为好奇啊,没见过你这种拧巴性格。”他只能这样开玩笑地说。
秋辞又笑了,想了想,说:“我觉得我可能本来就不适合干这行,我看别的同事都那么有干劲儿,既觉得不理解,又非常羡慕。完成一个项目,我也有成就感;看着银行余额变多,我也能多一点安全感;出门在外总被人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也有虚荣心得到满足的快感;但是都不够,远远不够。我没有我同事们那么强大的动力,所以就算没有那件事,我可能也干不长吧。”
“那你一开始为什么选这行呢?还坚持这么多年?”
秋辞耸了下肩,没有开口,不知是不想回答还是一时想不好要怎么回答。这时他贴近窗户看向外面:“这是我们初中吗?”
盛席扉喜欢他用“我们”这词,说“是”,扭头却看见秋辞扒着窗户,背影像是被定在那窗框里了。
他下意识多说话,想把秋辞从那框里拉出来,“你是不是好长时间没走这条路都不认识了?咱们平时从北京回来,下高速以后都是从另一个方向进城,不走这边……这些年发展得真快,全都变样了,街道变宽了,楼变高了,就咱们学校的大门还保持原样,我每次看见都还挺怀念的……”他说着说着停了口,因为觉得秋辞没有在听。
“秋辞?”盛席扉的右手离开方向盘,在秋辞背上抚了一下。秋辞被吓到似的从窗框里剥落下来,一脸惊诧地扭过头来。
盛席扉心里亦感到惊诧,不由放轻了声音,“一会儿我把车停路边,你在车里等我一会儿,我拿上篮球就下来,好吗?”
秋辞眨眨眼,像是从什么思绪里醒过来,点了点头。
盛席扉回家拿上自己高中时用过的篮球,跟徐东霞说是要和同学们打篮球。徐东霞对他的话毫不怀疑,只围着他给他倒水,怕他在外面热着。
盛席扉刚在秋辞那里喝了一大杯水,这会儿又灌进去一杯,肚里都发涨了。徐东霞就在旁边张着手等着,他刚一喝完,就把杯子抢了过去。盛席扉右手夹着篮球,左手空在半空中,忽然觉得尴尬,对徐东霞说:“妈,我不是小孩儿了,你别老这么伺候我。”
徐东霞笑着,又灌了一大瓶水让他带着,“你长多大都是妈的好儿子,妈伺候你心里高兴……”她边说边推着他往门口走,“打篮球比喝酒好,跟同学好好玩儿啊!别忘喝水,晚上也热,千万别中暑!”
盛席扉在他妈的叮嘱声中走进电梯,忽然想起酒店里那两个服务员。他不知这两样事物有何关联,只觉得它们像结到一起的网,把他从头顶罩了进去。
他回到车旁,发现秋辞不见了。
秋辞从小区里溜达出来,看见盛席扉抱着一只篮球和一只又大又老气的塑料水瓶大步跑着,脸色焦急地左顾右盼。他立刻就能想象到,如果不是在这个小区门口,盛席扉一定会喊出自己的名字。
盛席扉也看见他了,脸色舒缓下来,但并没有放慢脚步,眨眼就跑到他跟前,说:“我以为……”
秋辞的视线在那只老气的水瓶上流连了一瞬,问:“以为什么?”
盛席扉却不说了,和他一起往车那边走,同时替他找好没有遵守约定的理由:“车里热是不是?还是外面凉快。”
秋辞说:“我刚刚在想,我们还没有打过野炮呢。你说那小区里树那么密,别人从楼上能看到吗?”
盛席扉猛地刹住脚,见鬼似的看着他。
秋辞咧嘴一笑,露出给盛席扉肩膀硌出血的那颗小虎牙,“逗你玩儿的,你真不识逗。”
盛席扉僵硬地笑了一下,下意识往后抬头看眼自家窗户的方向,找到那栋楼,再数对楼层,那个阳台就是自己家的厨房。
秋辞也向后看去,指着另一个方向:“那是我妈妈和继父家的窗户,看来他们都已经睡了——徐老师睡挺晚啊?”
“……是,快期末了,我妈得给学生们准备复习材料。”
“徐老师真辛苦。”
那语气也许是正常的,但盛席扉竟不知要怎么接话。
他们坐进车里,秋辞问:“去哪儿打篮球?”
“哦……”盛席扉有些心不在焉,“去技校的篮球场,那里是开放的,灯光也好。”
“你以前经常去那里打球吗?”
“是……初高中那会儿经常晚上过去打会儿球。”说起打篮球,盛席扉精神了些,“那会儿估计是因为青春期,精力过剩,晚上老觉得劲儿还没使完呢,睡不着,就骑自行车过去打会儿篮球。现在太晚了,可能碰不到人了。之前九点、十点的时候,经常能碰上别的打球的,就一起凑着打比赛,痛痛快快地玩儿上几场,出一身汗,再骑自行车回家,冲个澡,就能睡个好觉。”
“我以前见过你。”秋辞忽然说。
“嗯?”盛席扉扭过脸看向他。
“有一次你去找徐老师,我在教室里看见你了。”
盛席扉相当意外,“你那会儿认识我?”
“别的同学认识你,说你是徐老师的儿子。”秋辞笑起来,盯着他的眼睛,“你在我们班可有名了,好多同学都特别崇拜你。”
盛席扉跟着他笑了一下,心里却说不上缘由地发紧。他应该顺着秋辞的话开玩笑,问他:“你那会儿是不是也崇拜我?”但是嘴巴和舌头都僵了,说不出来。
“徐老师经常在班里夸你,所以我从小就知道你学习好、性格也好,又会打球又能替班里参加运动会,一个人参加好几个项目,别人不敢选的长跑你都包了,选班长都是满票,各科老师抢着让你当课代表,哦对,你还参加机器人大赛——我那会儿都不知道什么是机器人大赛,以为是电影里演的那种人形的,会走路、会说话,就特别想知道你做的机器人长的是什么样的,是男的还是女的,是大人还是小孩儿……”
“我们那会儿做的机器人其实不是电影里那种——”
“我知道,我现在知道机器人大赛是什么意思了。”秋辞堵住他的话。
盛席扉心里突突的,像是隐约觉得自己丢了一样重要的东西,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是什么。他勉强笑了一下,“我妈在班里说这些啊?”
秋辞也笑回来,“是啊,经常说,用你激励我们吧。”
盛席扉看着他的笑脸,那种丢了东西的感觉更强烈了,“那……有用吗?还是让你们特烦我?”
秋辞收起笑脸,露出几分不耐烦的表情,“我不是说了嘛,我同学们都可崇拜你了。”
“那你呢?你那会儿是讨厌我还是跟别人一样崇拜我?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觉得你对我有点儿反感,是因为那个吗?”盛席扉顶了回去。
秋辞被他抵住了。盛席扉想起他刚说自己在工作中练出敢和人起纷争的本事,可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又想起有一回自己冲秋辞大嗓门,秋辞立刻就闭紧了嘴,不肯再说话。
他故作轻松地笑起来,“那看来你以前真讨厌过我,谁让我以前是‘别人家的孩子’呢。不过你现在不烦我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