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梦向来没有头尾,一开始秋辞就站在悬崖边上了,再定睛一看,原来不是悬崖,是他的办公室。临街的那面墙却不见了,楼层也被拔高数倍,所以底下的深渊是真的深渊。秋辞就站在那边缘,背对着本是落地窗的方向,手扶着球椅转来转去。
他看见后忙要去拉秋辞,不让他站在那么危险的地方,秋辞却被他吓了一跳,受惊地往后退了一步。他也吓坏了,梦里反应慢,又往前追,醒来后才分析出来,秋辞是因为他离自己太近才跳下去的。梦里面清楚看到秋辞坠落的画面,眼睛望着自己,无比平静。也是醒来后才分析出来,秋辞下坠时望向自己的眼神,就像在说:“终于解脱了。”
他醒来后,发现秋辞不见了。
秋辞不像他睡眠那么好,做了骇人的梦还能继续睡下去。秋辞在睡梦中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立刻惊醒过来,连夜收了几件衣服逃出家门。他一秒钟都没法在盛席扉身边待下去了,焦灼得要被烧成灰的时候,他忽然想明白:自己如此茕茕孑立的一个人,他想离开随时就可以离开。那一瞬间,他如释重负,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比被绳子牢牢捆住时还要自由。
他逃到一家酒店,坐在床上仔细回忆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从梦讲回现实时有说漏嘴吗?似乎没有。所有有漏洞的词都是在说梦,只除了讲现实的时候太过真心了,什么都说了出去。又没管住口。
他开始做假设,如果盛席扉问他这个,他要如何如何说;如果盛席扉问他那个,他又要如何如何说。每一个“如果”后面还跟了好几个“如果”,像疯狂向外辐射枝丫的病树。要是每种可能性都能分裂出一个平行宇宙,他的平行宇宙一定比常人需要的能量多得多。
会有人设想自己的未来时,眼前出现的是一条清晰简明的线吗?那可真让他羡慕。也许盛席扉就是这样的人。他想着盛席扉,在陌生的床上睡着了。
早晨醒来后,手机上有好几个未接来电,除了盛席扉的,还有他妈妈的。
他犹豫了一会儿,给妈妈打回去。
妈妈问他几点上班,有没有打扰他,秋辞说没有,今天不用去办公室;妈妈又问他最近怎么样,秋辞说挺好的,换了一家公司,虽然小一些,但是没那么累了;妈妈又问:“以前上班很累吗?”秋辞说:“还行,不怎么累。”
之后母子俩便沉默下来。
秋辞想了想,问妈妈:“承旗和承旖上学去了吗?”
妈妈说:“是,她们已经去学校了。”
秋辞便问双胞胎妹妹最近功课怎么样,两人在这个话题上才能多聊几句。他们把主科和副科都聊完了,秋辞忽然想起来,妈妈刚才问他最近怎么样,他也应该问回去,这样才礼貌,于是问:“妈妈,你和刘老师最近身体还好吧?”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前几天胸口有点儿不舒服,去了趟医院,约了一个小检查。”
秋辞十分担心,忙问:“是心脏吗?”
妈妈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是乳x,我摸到一个小肿块儿。”
秋辞愣了一下,想起以前听的一个年轻女同事的事,不由害怕起来,忙又问:“什么时候去检查?”
“今天。”停顿了一下,补充说:“是一个小手术。”
这时秋辞忽然明白过来,妈妈害怕了,和自己一样总是找不到人陪。
其实他不会问的,但是妈妈主动体面地解释:“刘老师血压高,我怕他担心;承旗和承旖太小,马上就要期末了,不能让她们分心。”
“嗯,我明白。”说完才觉得这像盛席扉的语气。如果是盛席扉,这会儿会怎么说呢?他恐怕会直接说:“我陪你去。”
但是秋辞说不出口,他只会用疑问句:“需要我陪你去吗?我今天不忙。”
妈妈那边静了两秒,“你要是有时间,不是特别麻烦你的话……”
秋辞心里一酸,忽然想起特别小的时候有一次他半夜发烧,爸爸不在家,是妈妈一个人背着他去医院。已经记不清是哪里的楼梯了,只记得妈妈背着他,一级一级地往上爬,边爬边说:“还好不是脑炎。”
“不麻烦,我这就出发。手术是几点?”
“下午一点。”
“那来得及。”秋辞顿了顿,又说:“别害怕,妈妈,不一定有事的。”
妈妈要强地说:“我知道。”
从家里拎出来的行李箱直接拎走,车开上高速,又接到盛席扉的电话,这次秋辞接了起来:“喂?……没顾上和你说,我家里出了点事,我现在在回老家的路上。”
电话那头传来如释重负的一声叹息,问他出了什么事。秋辞给他大概讲了一遍,说自己会在老家待两天,等检查结果出来。
盛席扉说:“我一会儿去趟公司,安排一下,然后去找你。”
秋辞说不用,不是大事,只是一个检查。
盛席扉说:“我陪你吧,万一你需要帮助呢,多个人总比少个人强。”
秋辞心头一直有情绪往上翻,得不停地咽回去。
“正好我也挺长时间没回家了……而且之前我爸生病那会儿是你陪着我,这会儿你要是不让我过去,是不是有点儿说不过去……”
“好吧,你要是有时间的话……”说完又发现自己的语气像妈妈,忙停住口,“等你到了我们再联系,不用着急。”
他觉出盛席扉那边笑了一下,“好。”又严肃起来,“别担心,秋辞,先检查,等结果出来。不一定有事,就算有事治病就行了,阿姨那么年轻,发现得也早,没事的。”
秋辞也笑了,“知道了。”
第77章 两个妈
在医院陪妈妈等候的时候,秋辞拿出电脑假装办公,实际是给盛席扉发邮件。发送完,他用手机给盛席扉发消息:“看邮件。”
两人用邮件你来我往,各自汇报情况。秋辞告诉盛席扉几点手术、大约几点结束,之后还要在医院等多久;盛席扉告诉他自己已经到了,问他们在哪个医院。
秋辞说:“不用过来,就是个小手术,很快就结束了。”
盛席扉挺惊讶:“你不让我过去陪阿姨做手术,那我不白来了嘛?”
秋辞反问:“你不是来陪我的吗?”
盛席扉那边安静了,过了会儿又问:“要不你专心陪阿姨吧,等你有时间了我们再聊。”
秋辞回:“没事。”
想了想又发了一封:“我妈妈不希望我因为她耽误太多时间,我在假装工作,所以和你用邮件。”
盛席扉那边马上回:“那阿姨不会偷看你屏幕然后说你不务正业吗?”
隔着网络都能觉出他嬉皮笑脸的,秋辞对着屏幕忍笑,装出和同事交流工作的严肃表情:“你以为我妈妈是你吗?没事老偷看我。”
这次隔的时间久了些,对方回过来一个颜文字笑脸。秋辞觉得他应该是刚在网上搜到的,突然担心对方问回来:“你没有偷看过我吗?”忙问:“你现在在哪儿?别在户外待着。”这个时间外面已经热得没法待了。
“你要是暂时不需要我帮忙的话,我先去我妈那边待会儿,你有事再随时喊我,我随叫随到。”措辞和标点都能看出写信人的慎重。
秋辞迟疑了一会儿,觉得聊天应该有来有回,就写:“嗯。”
发送完,秋辞转头看向妈妈。妈妈也在看手机,有关穿刺手术的副作用。
“妈妈。”秋辞小声喊她,“别紧张,那些副作用概率都极低的,只不过是出于知情权的缘故要写清楚,一般身体功能比较健全又不是特别敏感的过敏体质都不会有问题的,就算出现副作用也都是小问题。”
妈妈已经把手机摁灭了,恢复了挺胸抬头的坐姿,说:“嗯,我知道,我就是多了解了解。”
秋辞又看了她一眼,暗暗叹了口气,转过头继续假装办公。
手术果然很快,一切顺利。科室里一名医生是秋辞妈妈以前的学生,耐心同他们说完术后注意事项,又和秋辞互换了联系方式,之后母子俩又在医院等了些时候,直到护士说可以离开了才走。
秋辞妈妈说想去吃点儿东西,秋辞便开车找了一家饭馆。这对他而言是罕有的经历,因为小时候爸爸妈妈总说外面的食物不干净,可他们又都不擅长做饭,所以秋辞从小吃的最多的是爸爸妈妈从学校食堂买回来的已经捂得变了颜色的菜和饭。经年累月,学校食堂那几个桶里装的菜都没有变过。
秋辞总觉得自己现在嘴馋,是因为小时候吃过的好吃的太少了。
点完菜,妈妈的麻药劲儿过去了,秋辞能看出来她在极力忍耐。他也做过功课,知道这穿刺虽然是小手术,但术后也很疼,有的人说做完手术两条胳膊都不能动。
菜上来后,秋辞抢过筷子,“我喂你吧。”
妈妈觉得这不成体统,秋辞说:“这有什么呢?我小时候你不是也喂过我吗?”
妈妈说这怎么能一样,他那会儿是什么都不会的小婴儿,自己是手脚健全的大人。
秋辞难得强硬起来,把菜和汤都换到自己面前,“你要是不让我照顾你,我不白来了吗?”说完发现这完全就是盛席扉的语气。
妈妈仍在犹豫,忍不住左右张望,说:“那我们一开始应该去包间。”
秋辞说:“妈妈,赶紧吃吧,承旗和承旖一会儿就放学了。”说着把一勺已经晾好的粥举到妈妈嘴边。
他喂着妈妈,快吃完时,他们叫来服务员再炒几个菜打包。妈妈对这里的环境很满意,觉得菜也不错,看起来很干净。她挑了三道荤素搭配合理的菜,又加了一道中式甜点,对秋辞说:“你两个妹妹喜欢吃这东西。”
秋辞记下这道菜的名字,脆皮鲜奶,他还没有吃过。
秋辞先把妈妈送回家,让她在家里休息,然后开车去接双胞胎。
两个女孩儿提前知道妈妈生病了,是秋辞来接她们,又那样异口同声地打招呼:“哥哥,你好。”然后复制粘贴似的先后把书包放进后备箱,再先后坐进车里,不用人提醒就主动系好安全带。
比上次见时又显大了些,头发都剪短了,秋辞猜到可能是因为明年就要小升初了。还是分不清哪个是承旗,哪个是承旖。
秋辞问她们学习紧不紧,最喜欢哪一科,期末考试有没有准备好。问完三个问题,他发现自己就是小时候最讨厌的那种无趣的大人,可他不会和小孩儿聊别的,就住了嘴。
他闭上嘴后,车里便安静下来。这让他觉得有些尴尬,还觉得自己愚笨,还让他悻悻地想:“要是盛席扉在这儿就好了。”
直到快到家时,双胞胎中的一个突然问:“哥哥,你初中的时候就自己出国了吗?”
秋辞说“是”,“初三。”
从后视镜里看到双胞胎在交换表情,复制粘贴一样的崇拜的表情,他不由问:“怎么了?”
还是那一个说:“你真厉害,哥哥,你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秋辞笑了一下,“还好吧。”
但是“还好吧”这种表述太成年人了,一点都不真诚。秋辞又开了会儿车,问身后:“你们喜欢学习吗?我的意思是,如果没有人逼你们一定要考高分,你们还愿意学吗?”
双胞胎又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同时点头:“愿意学。”
“为什么?”
还是那一个做代表,说:“因为我们目前也做不了别的。我们觉得,如果现在连学习都完成不好,以后也不敢说其他的,像说大话。”
另一个在旁边用力点头表示同意。
秋辞笑起来,觉得现在的小孩儿懂得真多,“你们能有这种想法很好,比我小时候成熟多了。”
“真的吗?”
“真的,我小时候很傻。”
“可是妈妈说哥哥小时候特别优秀,学习比我们好,作文比我们好,看的书也比我们多……哦,哥哥你还会弹钢琴是吗?”
秋辞有些怔忡,“妈妈这么和你们说的?”
“是呀——哥哥,你真的会弹钢琴吗?”
“嗯……以前会一点。”
“现在不会了吗?”
“太久没弹了,已经忘了。”下意识就想教她们持之以恒的道理,幸好及时收敛住了,险些又变成讨人厌的大人。他在街边找到一个车位,停好,回过头来对双胞胎认真地说:“学习不是衡量一个人唯一的标准。你们两个很棒,为自己而学习,善于思考、也擅长交流,妈妈说我小时候比你们优秀,是为了激励你们,但其实在我看来,你们比我小时候强得多。”
两个女孩子被夸得既难为情又欣喜,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蛋激动得红扑扑的。她们一直都是被硬拔高的大人神态,这会儿终于显出小孩子的神情。
“别跟妈妈说。”秋辞冲她们眨了下眼。
两个女孩子窃笑着用手捂住嘴。秋辞又被她们复制粘贴似的动作逗笑了。
回到家里,妈妈已经躺到床上,谎称身体不舒服。秋辞给两个女孩儿热了饭,陪她们吃饭时他尝了一颗脆皮鲜奶,记住这个味道,之后又监督她们写作业,当然这是妈妈要求的。
两个妹妹已经和他熟起来,笑话他有手机依赖症,老是偷玩手机。
秋辞干脆把手机拿到明面上,面不改色地撒谎:“哥哥是在忙工作上的事。”转头就给盛席扉留言:“我刚刚体会了一把当大人的特权。”
盛席扉也是偷着和秋辞聊天,编辑器旁边开着微信网页版的窗口,屏幕背对着徐东霞,一边写代码一边等秋辞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