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再想这个了,又要睡不着了……盛席扉今晚不想和他做了,心里又惦记着明天的检查结果,恐怕真要失眠到天亮了。想到曾经历过很多次的无比困倦却又睡不着,亲眼目睹太阳宣布第二天已经开始,就让他不寒而栗。
是因为新鲜劲儿过去了吗?在和对象的性交次数达到某个指标之前,居高不下的荷尔蒙所引起的反常的精力、耐心与包容心,通常被矫饰为“爱情”,或更准确地称为“热恋期”的阶段,已经过去了吗?
比预想的要短一点。但他马上想到盛席扉本来就是自律又理智的人,他本来就不是荷尔蒙的奴隶,不像自己,总是忍不住放纵。
秋辞开始为自己之前每天拉着盛席扉寻欢作乐感到几分惭愧,破坏了一个自律者的生活规律,这在他看来是不亚于偷盗的罪行。
可盛席扉新鲜劲儿都过了还愿意来,那样一个生活规律又珍惜时间的人,愿意在零点以后陪自己聊那些别人都觉得没意思的话,玩那些最基本的投篮和抢球。这就不能再说是一个雄性过分勇猛热情又吃苦耐劳的发情期了,而是一个脱离了动物形态的人类对另一个人类的关心。不能叫短暂的热恋期,也不能叫虚假的爱情,那叫什么?
眼前本来是条终点可见的路,这时忽然无限地延伸出去了,看不到尽头。
他瞬间感到强烈的恐惧,不能继续想下去了。
可他仍然忍不住去思考盛席扉为什么会对自己有迷恋。他迷恋的是什么?
是在自己身上看到了与其自身相仿的特性吗?相同的故乡、相同的家属院、在异乡相同的身份,都让他感到亲切,就像他们曾说的怀旧,或是今天刚说的故土带来的归属感。
也许还有相似的思维能力、相似的思考习惯、相似的好奇心与记忆力,甚至还包括了饮食方面相似的爱好和对自然与景物相似的审美。就像拉康所说的“小他者”,他在自己身上看到他本人有所自恋的那部分。
可如果说相似,在秋辞看来,他和虞玲才更相似。他与自己的相似只在表面,而和虞玲的相似才更接近内核。难怪说小他者也是假的。他和虞玲最初能走到一起,必然也是相互吸引的,可这种自恋式的吸引越观察就越会看出破绽,最终发现对方并不符合自己美好的假想。
秋辞要把自己逗笑了,原来连基于生理反应到爱情也能用拉康来解释。还是拉康最好,想怎么解读,就怎么解读。
他从来都不是故意让盛席扉把那两个字咽回去好让他难受,他只是对那两个字不屑一顾。
第83章 秋辞为何总失眠(下)
盛席扉从浴室里出来,穿着和他一样的酒店的浴袍,像是发现他虽然眼睛对着手机,但其实并没有看,问道:“想什么呢那么入迷?”
在想你之所以会对我产生迷恋,除却那些镜像于自恋的相似处,是不是还因为你在我身上看到与你互补的神秘处?
他没有回答,盛席扉的手伸过来,在他头顶一顿揉搓,半哄半命令地说:“睡觉!”
什么拉康、齐泽克,小他者、对象a,一瞬间全被揉走了。秋辞乖乖地放下手机,用手指当梳子理理被他揉搓乱套的头发,滑进被窝里。
“空调温度行不吗?”
秋辞感受了一下,“嗯。”
“你穿着衣服睡觉?”盛席扉的手停在主灯开关上。
酒店的浴袍可不是他家里那些又薄又轻的浴袍。
秋辞也不知道自己这算是脸皮薄还是脸皮厚了,公然地做作:“你关上灯我就脱。”
他看见盛席扉的唇角像是笑了一下,还没看够,眼前就全黑了。酒店的窗帘完全不漏光,屋里黑透了。
秋辞又等了两秒,确定自己确实被黑暗严严实实地包裹着,才在被窝里脱了浴袍,随便一扔,也没管扔到什么地方。
他用耳朵捕捉到盛席扉开始慢慢靠近,边移动边嘀咕:“真黑啊。”他这才想起应该帮忙开一下床头灯,但盛席扉已经摸过来了,爬上床,一阵窸窣声后,他判断出盛席扉也钻进被子里。
秋辞躺在被子里,身体一动不动,脑袋里面则热热闹闹,心想:“他刚才应该是脱了浴袍了。那他就什么都没穿了。”想着盛席扉在被子底下光着屁股,又想笑又觉得浑身发热。
“你是不是睁着眼睛呢?”
秋辞第一次如此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上下眼皮在互相远离。他在黑暗中睁大了眼,转过头朝向盛席扉的方向,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盛席扉那边黑乎乎地哼了一声,“我就知道!”
“直觉吗?”他更惊奇了,盛席扉那么理性的人竟然也信直觉。
“现在闭上了吗?”
“哦。”秋辞经过第二次提醒才想起睡觉还要闭眼,却又想起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的开篇就写了一句话——
“脑子里是不是又在想乱七八糟的?”盛席扉打断他脑子里的话。
秋辞觉得这太有意思了,忍不住笑起来。
盛席扉的声音也笑了,“在想什么?能讲给我听吗?”
秋辞干脆转过身来,又想起“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但他似乎不用寻找光明了,他在纯粹的黑色中看着盛席扉,就能看到一双明亮而深邃的眼睛。
“在想《追忆似水年华》里的一句话,你听说过这本书吗?”他觉得这不是盛席扉会看的书。
“没有。”可真诚实。
“我曾经最喜欢的一本书,现在也是最喜欢的书之一。开篇有一句,’在床上躺了半个小时后,我才想起应该睡觉。’”
盛席扉忍不住笑起来,“这作者和你一个毛病。”
秋辞也跟着笑,又被提醒:“闭眼。”
“哦。”忙把眼睛闭上,继续说:“我当时看到那句话的时候,感觉自己的灵魂都颤抖了一下。那是书最开头的一段,但是我读到那一句的时候,就已经确定,这本书和我以前读过的所有的书都不一样。它是与众不同的,并且会被我这辈子永远当成宝贝。”
盛席扉听出他语调又开始兴奋,忙提醒:“淡定,酝酿睡意。”
“哦……”秋辞的声音压下去,“有机会你也看看吧,不过你可能不会喜欢。”
后来盛席扉尝试看那本书,简直要了他的命,每一页都让他打哈欠,直到秋辞愿意念给他听。可是朗读总是那么慢的,而那套书竟然有好几册,像是永远都念不完。秋辞说念不完正好,就会觉得一辈子都有享不完的好东西。
但现在他必须得让秋辞赶紧睡着,这一天对秋辞来说太长了。
“闭着眼睛呢吗?”他又问。
这次是闭着的,所以回答声理直气壮:“闭着呢!”
“淡定……不要太兴奋。”
“哦……”声音又降下去。过了一会儿,一只手窸窸窣窣地从那个被窝里出来,又钻进隔壁的被窝里,找到一只比它更大的手,如愿被握住。
盛席扉像抚摸他后背一样地用指头抚摸他的手背,没多久,秋辞那边传来均匀的鼻息,几乎是一秒过后,盛席扉也沉入梦乡。
第84章 差点出柜
和多数体检一样,秋辞妈妈的检查结果显示虚惊一场:是良性肿瘤,目前不影响健康,不用做手术。
盛席扉是在自己父亲家里接到的秋辞的电话,当时他正在帮护工阿姨剁肉馅,忙擦干手接电话,听完秋辞的报喜后着实为他感到高兴,但紧接着知道他已经从自己母亲家出来了,又为他感到难过。
“你现在想回去吗?”秋辞先问他。
盛席扉因为他把从老家去北京称为“回去”而第二次为他难过。“我想下午再走……我在我爸这里。”
他的话提醒了秋辞,电话那头的声音一下子踌躇起来,还混杂了些尴尬,“我不打算去我爸爸那边了,反正他这会儿也不在家……”
两人分别陷入犹豫不决中。
盛席扉挺长时间没回家了,融资前后杂事太多是一个原因,现在还必须得承认,秋辞是更大的原因。他早晨等他妈去学校以后才过来的,爷俩连一顿饭都还没一起吃,实在没法现在就走。可他又实在不想让秋辞一个人先走。
护工阿姨正在一旁洗菜,热情地问:“你朋友吗?叫他一起过来吃啊?”
盛席扉心弦被撩动了一下,举着手机又去看自己父亲。他父亲正在和面,冲他连连点头。
盛席扉笑起来,对电话里说:“要不你上我爸这儿来吧,在这儿吃完中午饭再走。”他自己都没发现,他这会儿对着手机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时温柔:“我们打算包饺子,猪肉白菜的,你要是过来,我就再添个三鲜馅的。我爸跟阿姨都不爱吃海鲜,咱俩吃。你不是一直想学擀皮嘛,阿姨干活可利索了,擀皮特快,咱俩都跟着学学。”
秋辞明显心动了,不知是因为三鲜馅,还是因为能学擀饺子皮,还是因为盛席扉,“但是……”
盛席扉看眼阿姨和父亲,又笑着垂下眼,说:“哪那么多但是。我把地址发给你,然后我去买虾,你就自己过来,行吗?”
秋辞想的真多,“那要是我先到了你还没到的话——”
盛席扉也嫌他想的多,“哎呦”一声,“你可真缜密。放心啊,肯定是我先回来,菜市场就在旁边,我爸住得离你那儿远,路上得开二十多分钟呢。你要是害臊的话,到了先给我打电话,我下楼接你。”
秋辞在那边真让他说害臊了,小声“嗯”了一声。
两人挂了电话,阿姨说:“虾不用买,家里有,冻着的,你爸在菜市场看见好的,特地给你留的。”
盛席扉说:“冻的不好吃,我去买新鲜的。”
阿姨嗔怪道:“冻的不一定不好。那是你爸在菜市场看见特别新鲜的虾,特地买回来给你留着的。再说了,是要做馅的,那虾剁碎了再调上味儿,你能吃出区别?”
盛席扉心想,秋辞真能吃出来。但他觉出心虚了,笑着挠了下脑袋,装作无事地应了一声,给秋辞发过地址去,然后继续剁肉。
盛席扉父亲的手脚不灵便了,和面的动作很不协调。但他性情和顺,不跟自己较劲,也不跟面团较劲,就那么慢条斯理地一下一下地来。
阿姨去院里割韭菜了,盛席扉的父亲自己种的。阿姨每回见盛席扉都要同他夸赞他父亲又有文化又会生活。
盛席扉的父亲一边和面一边问儿子:“最近有没有认识什么女孩子啊?”
盛席扉“咣咣”剁肉的声音陡然一停,以为是哪里露出马脚,但立刻意识到,只是他爸也开始着急他的终身大事了。
盛席扉谑笑地问:“爸,先别说我啊,你和张阿姨是什么情况?”
老父亲的脸色顿时肃正起来,但脑溢血在他面部留下痕迹,肃正得有些艰难:“别胡说!”又担心地看眼门外,“一会儿当着你张阿姨的面儿可不能说这个。”
盛席扉解了危机,笑嘻嘻地说:“知道,我又不傻。”又忍不住问:“真没有?”
老父亲拧着眉使劲儿摇头,只让他别胡说。
盛席扉一时也说不清是该失望还是该轻松。
他是在爸妈离婚后才学着以另一种眼光去看自己已然不再年轻的父亲母亲,不是子女亲切仰望双亲的视角,而是更加客观的视角。
他看到父亲和母亲各自的优点与缺点,看到他们在那场漫长的婚姻中各自的功过与得失,之后便产生一些假设,比如,如果自己父亲早点萌生离婚的念头,或者,如果是张阿姨和自己父亲过日子。
他刚刚不是胡乱问的,他觉得同样离异的张阿姨对自己父亲有好感。
“爸,你要是……反正,不管你有什么想法,我都支持……”
老父亲揉了几下面,问:“你妈让你问的?”
“不是。我自己的想法,我就是希望你能过得舒心。”
老父亲停下揉面的动作,发了会儿怔,“其实觉得挺对不起你妈的……”
盛席扉心里一酸,“爸,你别这么说。”
“你真没为我跟你妈的事怪过我?”
盛席扉坚定地点头,“我希望你们两个……”脑子里忽然闪过秋辞的模样,“希望你们两个都能过得快乐。”
快乐。这个词让一个年过五旬的温厚男人难为情地笑了,“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我怎么过都行。可你妈那性格……她那人喜欢热闹,可又爱跟人呛呛,老挑人毛病,这也看不顺眼,那也看不顺眼,脾气还不好,你说谁愿跟她过日子?以后想找后老伴儿都难。我就怕她以后万一要是也摔着个胳膊腿的,想请个保姆护工都请不着,人家都受不了她的脾气,你说那她后半辈子可怎么办?我一想都替她愁得慌。别的不说,这以后都是给你添负担啊。”
盛席扉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干巴巴地说:“没事儿,我孝顺你们不是应该的吗?”
盛席扉的父亲忧愁地叹了口气,低头揉了会儿面,冷不丁来了一句:“我要是知道我后来能恢复得这么顺利,就不跟你妈离了。”
盛席扉忙问:“为什么?”
他爸却又像从前那样不爱说话了。
爷俩闷头干了会儿活,盛席扉终于忍不住问:“爸,你跟我妈是怎么好上的?”他妈常说这事,说他爸对她是一见钟情,没了她活不了那种,他从前都是当趣事听听,从没往心里去过。
“就是你妈说的,同事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