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亲属?
亲属?
许易扬觉得这个词与很好笑。
世界上竟然存在这样一种“亲属”,只负责把你生出来,心情不好的时候打得你皮开肉绽,在消失了多年后,突然出来仗着“亲属”的身份向你勒索,无果后就毁了你的生活。
向许丽揭发自己和郑辰谨的关系后,谢保康又消失了。因为害怕他继续出来祸害郑辰谨、许丽和郑成安中的任何一个人,许易扬到有关机关去寻过人,想给他一笔钱了解一切,但没有结果。
许易扬以为他早就死在哪条不知名的水沟里了。
突然想到什么,许易扬打断了电话对面正说着的话,道:“不,遗体还是捐给医院吧。请问遗体捐献是直系亲属同意就可以吗?我现在人在国外,需要什么程序?”
人类的悲欢确实无法相通,特别是隔着半个地球。
在国内,郑辰谨每天被围困在医院和实验室里。
人不是永动机,没有了动力就会疲惫,疲惫导致自我怀疑。
那天,郑辰谨在实验室泡了一整天,这个弄了快一个月的实验做到现在也出不来个尽如人意的结果,郑辰谨心烦气躁。
为了这破实验一天没吃饭,郑辰谨点了个外卖。
骑手打电话让他下楼拿外卖的时候,他总觉得电话对面的声音有点耳熟。
郑辰谨下了楼,皱着眉打量这个看起来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子,终于看出来了他是谁。
“你等会。”郑辰谨叫住他。
男子疑惑地转头看着郑辰谨,看了一会儿,他突然露出了惊恐的表情,马上抬脚跨上电动车。
郑辰谨上前抓住他,用力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哥到现在还看不到,你他妈知道吗!”
男子慌张地扭动把手,电动车一瞬间飞驰离去,只留下亮如白昼的车灯在昏暗的校道上左摇右摆,刺眼的光跟当年的一模一样。
郑辰谨在原地站了很久,这种束手无措的无力感,竟然也和当年抱着满脸是血的许易扬时一模一样。
郑辰谨把这份外卖送给了保安大爷,然后个外卖平台打了个电话:“你们平台是规定的有犯罪记录的人不能做骑手吧?所以你们怎么审核的?”
郑辰谨挂了电话,双目无神地回到实验室。
他看着桌上一堆一堆的书籍和论文,看着一旁没有结果的实验,想到刚刚那个把他们的生活拉入深渊的人,想到深渊里不再有另一个人的陪伴。
“操……”
郑辰谨把摊在桌子上的论文狠狠地拨到地上,颓废地用双手撑着额头。
他突然不明白他做这些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谁,那个人的缺位好像让他的所有努力都孤注一掷。
但生活总要继续,还好生命里不全是崩溃,阳光依然会从裂缝里挤进来。
郑辰谨评上了主治医师,临床能力得到认可。尽管当医生很辛苦,但是却总能在辛苦之中找到慰藉。
比如他做手术帮一个孩子恢复了视力后,那个孩子对他说:“郑医生,我以后也要当像你一样的医生!”
郑辰谨想起了在尼泊尔遇到的纯真的孩子们,想起了那句“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想起了刻在穗大医学院牌匾上的“救人救国救世,医病医人医心”。
或许,这不是他学医的初心,但却是他学医的意义。
不久后,郑辰谨的科研也柳暗花明,他做出的初步成果让课题组看到了中性粒细胞这个方向的希望,不止林医生愿意留在这个方向上,越来越多的研究人员开始注意到这个方向的大好前景。
评上主治那年,郑辰谨如愿买了一台属于自己的车,尽管没有人再需要他接送了。
评上主治的第三年,郑辰谨贷款买了套二室一厅的房子,尽管没有人在家里等他下班了。对了,首付他确实没问郑成安要,倒是跟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叶呈借了点儿。
郑辰谨还养了一只猫。
他是在小区楼下遇到的它,像是被人遗弃的。郑辰谨买了猫粮喂它,它的眼睛里交织着恐惧和期待。
郑辰谨想起年少时小区大榕树下的三只小野猫,想起他躲在角落偷看许易扬喂它们的画面:春天的暖阳、初生的春草、可爱的猫咪、善良的男孩。
郑辰谨犹豫着要不要把它带走,可是又担心它的主人会来找它。但是第二天,郑辰谨注意到猫咪的精神不佳,早上放给它的猫粮到下午也没吃,而且旁边还有呕吐物。
郑辰谨直觉它是生病了,于是他打电话给学生推迟了晚上的讨论,然后把猫咪带到宠物医院,检查出猫瘟。郑辰谨二话不说掏了钱给它治疗。
小猫咪凭借着强大的生命力终于虎口脱险,于是郑辰谨把它带回了家,给它取名为Lucas。
虽然各自生活着,但郑辰谨和许易扬也不是碰不上。
许易扬回国后,他们总归是会见面的,比如郑辰谨去京城出差,比如许易扬到穗城演出,比如过年回家看望父母,比如叶呈女儿的百日宴,比如深城高中百年校庆。
他们没有刻意躲着对方,他们没有刻意回避见面时产生的激情。
情到深处,郑辰谨总会紧紧贴着许易扬的背,头埋到他耳边说:“回来吧。”
从许易扬的喉咙里发出来的细弱的声音,分不清是闷哼还是答应。
然而激情过后,他们依然回到各自的城市继续奔忙。
在他们相识的第二十三个年头,他们都经历了人生中最风光的时候。
这一年,郑辰谨的科研获得巨大突破,动物实验成功,文章发表在柳叶刀上,顿时名声大噪。
郑辰谨是通讯作者,邮箱里每天都塞满了邮件,学术探讨的、挑刺的、报社想要采访的,甚至有国外的研究团队计划好了年末直接登门拜访。
这一年,郑辰谨评上了副主任医师,共一的林平医生也评上了主任。由于文章的影响,他和林医生的诊室每天被全国各地前来求诊的患者挤得水泄不通。
但是这一年,当郑辰谨打算给叶呈还钱的时候,却意外地得知许易扬已经偷偷帮他还上了。
叶呈说:“你别怪我收啊,在我这儿,你俩就不该分彼此。”
郑辰谨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却又觉得什么都一言难尽,只好说:“太复杂了,你不懂。”
叶呈说:“我不懂个屁!你俩倒是学学我当年啊,深城谦虚一点也能排全国前四,鄯城我还不是说来就来了?你们一个穗城一个京城,谁去了谁那儿能吃亏啊。”
郑辰谨笑了笑,“你那会儿不年轻么。”
叶呈骂他:“说得跟你现在多老了似的,不他妈也才三十七。”
顿了顿,叶呈也感慨道:“也是,你们俩成绩都做得那么好,单位肯定也不愿意放人……唉!对了,你那个研究的意思是,许易扬的眼睛有救了?”
“从动物实验到人体实验还有很长路要走。”郑辰谨的声音里充满了坚定,“但是,很有希望。”
“靠,你他妈真了不起,我不叫你一声哥都不行。十八岁的时候说要做的事,还真他妈快让你给做到了。操,我十八岁说想变成比尔盖茨怎么现在还八字没一撇啊!”
玩笑归玩笑,叶呈还是由衷地说:“真为你高兴,也为许易扬高兴。对了,许易扬的表演你看了没,看着老牛/逼了!”
郑辰谨当然看了。
这一年,中国再次主办奥运会和残奥会,许易扬作为国家残艺的小提琴首席,在残奥会开幕式上和三位同事一起表演弦乐四重奏,大展光芒。
这一年,许易扬和国家残艺管弦乐团应邀登上维也纳金色大厅,其中一首指定曲目又是《梁祝》。
但是这一年,许易扬拒绝了团里想要让他当团长的机会,许易扬说:“我就好好写曲子和拉琴就行,行政的东西,我没那天赋。”
领导说他不识抬举,同事们也百思不解,只有赵晓彤出面为他止住流言,让大家尊重许易扬的选择,不要再议论此事。
私下,赵晓彤对许易扬说:“跟我就别藏着掖着了,又是因为父母和弟弟吧?”
许易扬露出抱歉的笑容,“又让您失望了。”
“失望谈不上。”赵晓彤摆摆手,“这回打算什么时候走?服务期结束?给个预告,大学毕业的时候就是太突然。”
许易扬说:“服务期是合同义务,也是诚信问题,我一定会遵守。服务期结束后,也想再为您和团里工作几年,不然真对不起您的栽培和团里的器重,受之有愧。”
想回去是真,想继续为恩师和组织效力也是真。
他去英国留学的费用是团里全额资助的,同时,他也与团里签了六年的服务期合同,今年是第五年,还有一年。
再者,尽管许易扬已经为残艺创造了很多价值,但如果要拍屁股走人的话,他还是觉得留下的不够,做不到问心无愧。
许易扬的感恩之心赵晓彤看在眼里。经过这些年的积累,许易扬现在在艺术圈的地位很高,照理说应该也是来去自如,没有非要留在残艺当一个首席的道理,而且服务期的违约金许易扬也不是赔不起。
计划得很好,但是经历了那么多,许易扬还是学不会那句话:计划赶不上变化。
第六十章
这是他们相遇的第二十五个年头。
许易扬的服务期结束了,他盘算着再为团里效力个一两年就辞职。
日历从六月翻到了七月,夏季的热浪卷来人性的躁动,乐团的表演因暑假的到来而增开了很多场,医院的病人数量也因为暑假而激增。
刚结束了一场排练,许易扬一边收琴一边和同事们聊天。
一个小同事说:“许老师,咱们这场的票又是被抢光了,多亏了你啊,准一半都冲你来的!”
许易扬笑着回应:“小张又搞个人英雄主义,能不能讲点集体荣誉感。”
另一个同事说:“就是啊小张,许老师要是开个人演奏会那不得赚翻了,但人家就只跟着团里集体行动。嗬,这奉献,这无私!”
“瞧我这嘴巴!”小张赶紧笑着赔罪,然后又起哄:“不过这场演完许老师还是得请吃饭啊!”小张说完,大家都跟着起哄。
许易扬笑得开怀:“成,必须给你们安排满汉全——”
“易扬!”周晓突然从远处管乐的位置那边跑过来,看不见路又跑得着急,一连撞倒了好几个谱架。
“怎么了?”许易扬下意识朝声音的方向站起来。
周晓抓住许易扬,说:“微博上说穗大眼科医院有医生被砍了,辰谨是不是在这个医院工作啊?”
一瞬间,许易扬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往上涌,浑身无力,耳朵也突然失聪了。
“说了是哪个医生吗?或……或者哪个科室?”许易扬甚至呼吸不上来。
一位视力健全的同事着急地拿到周晓的手机前翻,一边翻一边说:“有一个视频,天啊,两个医生被追着砍!我看下评论……啊,这里说的是在眼外科!”
呼吸骤停。
眼外科正是郑辰谨所在的科室。
许易扬努力站定,让那位视力健全的同事帮他把手机拿出来给郑辰谨打电话。但他打了很多次,都是无人接听。
许易扬给孔回春打电话,但接电话的是一位护士,说孔医生在做手术,让待会儿再打来。
许易扬做不到在原地干等,他直接买了最近的一班飞穗城的机票。
起飞前,许易扬一直在刷新微博,在被要求开启飞行模式前一刻,语音助手念出了让他窒息的消息:“据悉,受伤的医生为穗大眼科医院眼外伤科的林平医生和郑辰谨医生。”
天都塌了。
许易扬的脑子里放映着一百种可能,最万幸的、最极端的。但无论是什么样的,他所想象的都只有郑辰谨面对这场飞来横祸时,没有自己陪在身边。
为什么自己不在他身边?如果在,他就可以像当年那样,在摩托车撞过来之前,在刀子砍下来之前,推开他。
许易扬数不清自己已经坐过多少次往返于京城和穗城之间的飞机,可他从未觉得这场飞行能这么耗时,怎么飞也飞不到目的地。
飞机落地时,许易扬第一秒打开新闻,却听到了他最不想听到的:
“今天中午11:35左右,穗大眼科医院发生暴力伤医事件,两名医生被砍伤。
据现场一名目击者称,当时,在三层的眼外科诊区,一名患者家属持刀冲进林平医生的诊室,砍伤了在诊室内的林平医生和郑辰谨医生。
两位医生从诊室跑出时,白大褂上已经布满了血迹。该行凶者在三楼追砍了一层,直至两位医生逃进一个诊室,他才被后面追上来的其他人制服。
目前,两位医生被送往附近的穗大一附院救治,具体情况记者还在进一步跟进中。”
许易扬以最快的速度来到穗大一附院时,医院前已经挤满了乌泱泱的人群和记者。
许易扬看不见,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一团又一团震耳欲聋的声音。这些声音里,有不明事实的群众对事件的添油加醋,有记者此起彼伏的提问或质疑,有保安为了维护秩序而声嘶力竭的呐喊。
他从没有那一刻像现在这样想要恢复视力,他想要让自己知道其实情况没有这些声音渲染得那么夸张。
没有视力,连不安都被多加上了一层可怖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