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辰谨是在一个月后才看到许易扬的演出的。
收到叶呈发来的两个链接时,郑辰谨正在加德满都机场准备回国。
第一个链接是《流浪恒星》的舞台,第二个链接是许易扬的一个采访。
郑辰谨点开第一个视频。这不就是一年前许易扬在他家给他弹那首曲子?乍一听是,可细听又不是,那时他不知道这首曲子能有这么悲伤。
舞台上舞蹈演员的独舞仿佛是曲作者的内心,一个人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彷徨找不到一个陪伴他的人。
关键是这首歌的名字。
许易扬骗了他,许易扬一定在一开始就起好了名字,但是那时不愿告诉他。
流浪恒星。
年少时那段幼稚得可笑的对话,没想到他一直记在心里——可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没有谁把谁抛出去,但是他们就是流浪了。宇宙里的星体太多了,那么多的万有引力,左右着他们的归途。
郑辰谨点开第二个视频。
“许老师能不能讲一下这首歌的创作背景呢?”
屏幕里的人轻轻一笑,笑得不着痕迹,可是郑辰谨还是从弯起的眼角里捕捉到了。
许易扬说:“刚刚我们编舞夏老师也介绍了舞蹈要传达的意思,我的作曲也是为舞蹈服务的。”
“好像整个舞蹈和星星没有什么关系,请问您为什么要将它命名为《流浪恒星》呢?”
“天文学里,双星系统的其中一颗以超新星的形式爆炸,另一个就会被抛出,在宇宙中流浪。”许易扬像是在思考什么又突然回过神来,“这跟舞蹈里男主人公的境遇很像。”
“听说您之后就调到国家残艺工作了,不知道工作调动后还能否听到您亲自演奏这首曲子?”
“曲子是为了舞蹈作的,我离开省残艺之后,可能没有机会再为舞蹈配乐了。”
“所以,这是您最后一次公开演奏这首曲子了吗?是否觉得可惜呢?”
“是的,最后一次。不可惜,这首曲子太孤独,拉太多也受不了。”许易扬顿了顿,露出礼貌的微笑,“至少对我而言。”
郑辰谨失魂落魄地关掉手机,失魂落魄地看着窗外起落的飞机,没有一架能够把他带到那个人身边。
他孤独了?为什么我不知道?不,我知道,而我偏偏放任了他的这种孤独。于是他走了,去了京城,那个他曾为了我抛在身后的地方。
到了京城,他的衣柜又会是乱糟糟的黑白灰混杂在一起吧,他做饭的时候又会不小心被烫到吧,他上下班的路上又会被小偷盯上吧。
郑辰谨,你说说,你怎么能放他走呢。
病糊涂了,之前漏发了一章,现在已经编辑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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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穗大医院系统给这次医援队的成员放了一周的假,郑辰谨回了一趟深城看望父母。
本来说好了多陪他们几天,可是当郑成安说出“扬扬说你有新对象了,什么时候带回来给我看看”时,他就立马买了下午飞京城的机票,找了个理由搪塞父母,着急地走。
走之前,许丽叫住他,“你是不是要去京城?”
郑辰谨愣住,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许丽脸上的皱纹增生得可怕,即使岁月不忍爬上她的面颊,生活也抢在时光前头,肆意踩踏。
“你等一下。”许丽说完,转身进了厨房。
许丽再出来时,手上拿了一个保温袋,里面装着两个饭盒。许丽把袋子塞到郑辰谨手里。
郑辰谨打开来看,一盒是清蒸鱼,一盒是红烧排骨。
今天的午饭其实只有清蒸鱼,郑辰谨不知道许丽是从哪里变出来的红烧排骨。他疑惑而惊讶地看着许丽。
许丽别过头,不愿看他,眉头仿佛蹙起了一生的纠结,说:“排骨提前做好的,知道你会去找他。你们……一起吃吧。”
“妈,你……”
“唉!走吧,快走吧。”许丽把他推出门外,然后关上了门。
这间老房子装的是铁门,门关上的一瞬间,铁撞击的声音振聋发聩,像是“抱残守缺”在经历了与“吐故纳新”的漫长博弈后,天震地骇的恸哭。
在飞机上,郑辰谨翻出许易扬大三时的那个采访视频。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视频,或许他们就不会有之后的重逢和拉扯。
视频里,记者问许易扬:“首席想变成蝴蝶吗?”
许易扬回答:“想吧。”
郑辰谨懊悔地捂住双眼,到底为什么他要从蝴蝶变回人类,到底为什么他要让他的恒星孤身一人。
郑辰谨回想起他和许易扬同居的时候,他曾拿出这个视频来揶揄许易扬。
他搂着许易扬说:“原来你那么喜欢我啊。”
许易扬红着脸把他推开,说:“他们剪辑过了,根本不是这样的!”
郑辰谨把他捞回怀里,“那你说说怎么剪的,都剪哪了?”
“我……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剪的。”许易扬越说越小声。
“哦,这样啊。”郑辰谨装作若有所思,却又一下子把人压在身下,对着许易扬的耳朵吹气:“那你怎么就知道剪了呢,首席?”
郑辰谨在许易扬的体内冲撞得激烈,可是口中的言语却格外温柔:“我早就已经变成蝴蝶了,一直在等你。”
许易扬接到郑辰谨电话的时候还在团里,他震惊得差点失了手把水洒在面前的钢琴上。
许易扬本想让他去小区楼下的咖啡店等,但郑辰谨说:“我现在就要见你。”
郑辰谨来到国家残艺的时候,许易扬刚好下班,和周晓以及几个同事一起走出单位。周晓从大学毕业就一直在国家残艺工作,现在也已经当上了长笛副首。
“许易扬。”郑辰谨走到他身边拉住他。
周晓记得这个声音,他问:“是辰谨吗?”
被郑辰谨抓住,许易扬的身体短暂地僵了一下,然后大方地向同事们介绍:“这是我弟弟。”
同事们都惊讶地说怎么从没听你提过你还有个弟弟,又跟郑辰谨说了几句客套话。
郑辰谨跟周晓问了声好,又得体地对大家说:“我哥承蒙大家关照了。”
一位同事说:“你说你哥,这琴盒看着也太旧了,之前团里说出钱给他换他也不干。”
周晓附和:“易扬真的很节省,这个琴盒应该就是你大学时候用的那个吧?”
另一位同事惊呼:“大学!这可是有些年头了啊!易扬,赶紧换了,每次带出去破破烂烂的多不好看呀,再说你明年去英国不得给洋鬼子笑话完了么!”
本来因为琴盒而内心波澜的郑辰谨听到“英国”时,眉头瞬间就蹙了起来。
许易扬赶紧把同事们给打发走,带着郑辰谨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家。
车上,两人一路无言,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话的郑辰谨什么也说不出,脑子里全是“英国”两个字。
走到家门口,当许易扬的钥匙发出叮呤当啷的响声时,郑辰谨才幡然醒悟,他等不到进门端坐喝茶赏月了,他脱口而出:“你知道我不可能喜欢别人。”
说完这句话,门正好开了,许易扬没有回复他的话,只是说:“进来吧。”
帮郑辰谨拿了一双拖鞋,许易扬问:“晚上想吃什么?”
“许易扬。”郑辰谨严肃而郑重地叫了他的名字,“你知道我不可能喜欢别人,我怎么可能花几个月的时间就把之前的十七年抹掉?我怎么可能!”
许易扬到沙发旁坐下,摸着往马克杯里倒了一杯水却迟迟没有喝,马克杯依然是郑辰谨从美国带回来的那个情侣杯,他的是白色的,郑辰谨的是黑色的。
许易扬的手在杯子一圈圈地划,他说:“我知道。”
是的,许易扬知道。
姚昙在电视上看到了许易扬《流浪恒星》的演出,在微信上向他表达赞美,后来,他跟许易扬说起了自己表白失败那件事。
而许易扬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像是突然醍醐灌顶一般,笑得大彻大悟到让人心疼。
是,他该想到的,他们十七年的羁绊是不可能轻易被解开的。
这场误会,或许是造化弄人,或许是上天有意为之。兜兜转转,他们的缘分或许已经用尽了。
“可是你不累吗?”所以,许易扬这样轻声问。
郑辰谨被问住了。
“我刚来京城,刚刚你也听到了,团里明年公派我到英国留学,我签了服务期,而且我也不可能辜负团里的器重而离开京城。”
“而你的科研团队都在穗大,全国也没有比穗大做视神经研究更权威的机构,所以也不可能离开穗城。”
许易扬的眼神空洞,可是却充斥着平静而刺骨的哀伤。
郑辰谨知道许易扬说的事实。
年轻的时候可以肆无忌惮地为了爱情放弃这放弃那,那是因为年轻本来就是一种资本。但是,而立之年的人们早就没有了试错的机会,放弃的沉没成本太大,哪怕是一点的动摇都可能让多年的累积濒临破产。
更何况,他们都还没有强大到拥有放弃的资本。
郑辰谨很久都没再说出一句话。
太久等不到郑辰谨的话,许易扬的肚子都突然“咕噜”一声表示抗议了,许易扬尴尬地解释:“中午排练,一口东西也没吃。”
郑辰谨这才恍然回过神,拿起许丽给他的保温袋站起身,说:“妈做好的,让我带过来。”
“她知道你要来?”许易扬问。
“她知道,而且……”郑辰谨顿了顿,最终还是把话咽进了肚里,“没什么。我去热一下,再炒个青菜吧。”
许易扬也没有深究郑辰谨那未说完的半句话,他确实疲惫了。
“青菜,冰箱里有。”许易扬说。
当郑辰谨走到冰箱旁正要拉开冰箱时,许易扬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一下子站起来,嘴里的“哎”才喊了一半,冰箱门就被打开了。
冰箱门背后的三层饮料架上,满满的都是整整齐齐的一罐罐雪碧。
郑辰谨微张着嘴巴愣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那一排排绿色的易拉罐。
直到冰箱因开门过久而发出“滴滴”的提示音,郑辰谨才缓缓转过身,看着同样愣在原地的许易扬,哑着嗓子问:“你不是说累了么?”
许易扬没有回答他,在原地站了好久。实在听不下去冰箱发出的“滴滴”声,许易扬走过去把冰箱门关掉。
冰箱门被关上的那一刻,许易扬也被压在冰箱门上亲。
许易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搂住了他的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忘记了饥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张开嘴接过了他口中的雪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他拍了拍自己的腿之后就乖乖地跳到他身上用腿盘住他。
郑辰谨在京城待了四个晚上,于是他们在床上待了四个晚上。他们一点儿都不累,因为他们很清楚,这四天过后,他们就该真正的“累了”。
最后一晚,郑辰谨泪流满面地抱着许易扬往上撞。许易扬在他斜上方,轻柔地给他擦掉眼泪。
最后一刻,郑辰谨倒在许易扬的身上嚎啕大哭。许易扬把他的头揽到自己胸前抱住,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让眼角那颗忍了很久的泪滑下来。
第五十九章
谢菲尔德四季分明,许易扬喜欢听秋叶被踩碎的声音,喜欢在冬天依然翠绿的草坪上晒太阳,喜欢依据同学们的谈论想象Devonshire Green的樱花是如何在春天里盛开,喜欢在盛夏的Tramline Festival上与许久未见的青春朝气say hi。
原来出国学习是那么简单、轻易且快乐的一件事,怎么会有人会因为想不通而跑到大雨里面淋了一身湿?又怎么会有人煞有介事地用“就是因为我喜欢你,仅此而已”来安慰那个人?
许易扬很庆幸当时他选择了这里,而不是美国。只要是跟他有关的地方,许易扬都做不到纯粹地静下心来学习。
只是,避而不及,在第二个学期,许易扬还是被带到华盛顿演出了。
许易扬以为把琴盒换了就能好受一点,谁知只是徒劳。
“Hey Yiyang, cheer up!”
国外的老师和同学们都叫他的中文名Yiyang,根本不需要起什么英文名。
这个事情许易扬当年就知道。可是,Lucas还是给他的郑辰谨起了Bob这个名字——无关世俗,只为风月。说白了,他就是想亲他一口,然后再等着他亲回来好多口。
许易扬给导师回了一个抱歉的微笑。他收起回忆和情绪,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对导师点了点头。导师带着他走上台,台下掌声雷动。
引子过后,许易扬架起琴,拉出了这首他几乎已经刻在骨子里的曲子。
导师邀请他一起赴美时,他就猜到了他将被指定的曲目。外国人就喜欢听中国人拉《梁祝》。
他当然不会拒绝,这是导师器重他;他当然不会拒绝,这个机会来之不易;他当然不会拒绝,谁还是二十岁时在高考庆功宴上因为这首歌有特殊的意义而拒绝演奏的小孩子呢。
只是他没有料到,这首曲子的冲击力实在太大,拉完之后,他出了一身的汗,汗多得似乎都流到了眼里,不然眼睛怎么是湿润的。
回国前夕,许易扬收到了一通来自公安的电话,电话对面告知他谢保康因病去世。他作为谢保康唯一的亲属,被请去认领尸体。
许易扬沉默了一会儿,问能不能放弃认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