揠苗助长是来不及,但是郑辰谨的变化一定逃不过细心的许易扬。
这段时间里,他听见许丽哭,他难受得不得了。许丽上次哭成这样,还是十年前被生父家暴的时候。他也嗅到郑成安在身上的烟味,抽烟的频率明显增高了,被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继子折腾成这样,真不省心。
但他再没听见郑辰谨哭,他能听见的只是郑辰谨懂事得像个他不认识的大人,给许丽解释医生的话,让郑成安少抽点烟,一个人去楼下的医院食堂把一家人的饭给打包上来,到点嘱咐自己吃药、喝水,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安静地学习。
许易扬的脑子里闪过自己和郑辰谨初见时的画面,那个压根不屑于正眼瞧自己的少年,那股理直气壮地命令自己帮他写语文作业的痞气,那些开着游戏公放故意吵自己写作业的昨天,好像从未存在过。
体察着郑辰谨的改变,许易扬似乎想明白了,死亡并非解脱。
他自杀未遂后,郑辰谨、许丽和郑成安的痛苦,他都尽收眼底。自杀,并不能让他和他最爱的人们得到自由。
生是无解,死是无解。许易扬像是跌入了思想的桎梏,坠入了无底深渊,没有着落,没有盼头。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成为家人的绊脚石,把自己从他们正向发展的人生中剥离,然后自己在黑暗中寻找一条能让他苟活的独木桥。
所以,在许易扬出院前两天,他让郑辰谨带着他到医院的小花园里。
沉默了一会儿,许易扬说:“你回家之后帮我把小提琴寄来,可以吗?”
“寄来?”郑辰谨不明所以,他一直以为后天全家会一起回深城。
许易扬说:“我不回去了,这边有一个中途失明者心理援助项目,我去参加。”
这个消息对郑辰谨来说有些突然,他问:“什么时候回来?”
许易扬没有马上回答,他张望着右眼那0.01的光,微小昏暗,照亮自己的世界已是勉强,容不下更多的人。
许易扬深吸了一口气,叹出:“我们是结束了吧。”
郑辰谨看着他,肤色不再惨白,脸颊上泛着的粉色似乎又能隐隐约约地看见了,而那双笑起来弯弯的眼睛,只要他过得舒心、快乐、自由,一定也会在未来的某一天重归故里。
郑辰谨用平静的声音回答:“是。”
话说完了,他们默契地在花园里并排坐着,没有人愿意离开。
郑辰谨拼了命地嗅许易扬头发上那股清爽的洗发水味儿,许易扬拼了命感受着郑辰谨身上的热气儿,但也拼了命地一动不动,装作只是坐着。
他们坐了很久、很久,久到许丽和郑成安都下楼找他们了。
十一月,京城已经转凉了,上楼之前,郑辰谨问许易扬冷不冷,许易扬说不冷。
郑辰谨说:“那条送你的灰色的围巾,也给你一起寄来吧。”
许易扬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好。”
第二十四章
中途失明者心理援助项目给许易扬的生活带来了很大转机。
听说许易扬之前成绩特别好,大家都为他惋惜。大家问他想学什么专业,有的专业对视力卡得并不紧。许易扬刚说完天文,就听见了沉默。
不是没有盲人参加普通高考,但是许易扬不愿意。丢了眼睛,再去走和从前一样的路,只会在不断和从前对比之中窒息,不断地想,如果没有失明,是不是一切都会顺利很多。
也不是没有研究天文的盲人科学家,但太少太少了,至少许易扬知道他成不了,没有眼睛,看不到头顶的星空,还有什么研究下去的动力呢。
梦已经碎了,就不要勉为其难地把它拼起来了,玻璃会割手,疼。
于是,许易扬主动打破沉默,说:“没事儿,我都想开了。”
真的想开了吗?只有他自己知道。
项目组对许易扬特别关心和爱护,不仅是因为许易扬自杀未果的经历,更是因为许易扬很亮眼,不论是秀气的长相、温和的性格还是过人的才华。
项目里的几次联欢会,许易扬表演了小提琴,在座的无不拍手称快。
音乐未必是解药,但确实是失明之后还能拿得出手的东西。许丽说要不以后还是走音乐的路,许丽让许易扬别在乎钱。
许易扬说:“那是郑叔叔的钱。”
许丽笑了笑,说:“你都改口叫人‘爸’了,我们早就是一家人了。长大了、学成了好好孝顺他就是了。而且……”
“而且?”
许丽本想说,而且你当初推开他儿子,他感谢你还来不及。但她没说出口,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而后,她有意让自己的声音带着笑意,说:“没什么,扬扬,你别在乎钱,钱够。”
随后,项目组为许易扬联系到了国家残疾人艺术团。在听了一场残艺的管弦乐团演出之后,许易扬被一位姓周的项目负责人带到后台,介绍给小提琴首席赵晓彤。
赵晓彤的右腿因为年幼时一场车祸被截肢,尽管如此,她还是凭借自身努力考入国家残艺,很快便晋升为小提琴首席。她的琴艺,不仅在残疾人艺术圈众人皆知,并且在整个艺术圈都远近闻名。
因此,赵晓彤不轻易收学生。一是她只收残疾学生,不收健全人;二是对学生的琴艺很挑剔,但这个挑剔却没什么标准,如果有,那就是眼缘。
赵晓彤一开始回绝了项目负责人,特地给对方拔高了身份,叫了声:“周总。”赵晓彤接着说:“您也知道,我学生太多了,实在带不过来。”
被叫做周总的负责人说:“赵老师,这孩子真的特别有天赋,在我们项目里面表演过几次,真的好,您先听一曲再拒绝也成。”他瞄了一眼许易扬和许丽,压低声音对赵晓彤说:“孩子失明不到半年,本来可以上985的,您给个希望。”
赵晓彤看了看许易扬,又看了看许易扬身边带着殷切目光的许丽,说:“那小许你拉一个吧。”
许易扬赶紧从许丽手上接过小提琴,说:“谢谢赵老师,那就《梁祝》呈示部吧,献丑了。”
选曲有些出乎赵晓彤的意料。她见过太多在她面前卖弄圣桑、帕格尼尼和西贝柳斯的求学者。
赵晓彤看着许易扬打开琴盒、拿出琴、装上肩托到持琴持弓的一系列动作,不用拉一个音,也知道这孩子的素养是极好的。而后,许易扬没马上开始,而是先校了一下音准,这让赵晓彤肯定地点了点头,这孩子,不着急、稳,着急做不了音乐。
拉《梁祝》呈示部,许易扬也是有私心了,他知道这曲子自己不可能拉得差。若要拿现在和当年跟着深高乐团上京城演的那次《梁祝》比,只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梁山伯和祝英台是化蝶了,他和郑辰谨还在现世无法幸福。
一曲终了,许易扬的眼眶都湿润了。
赵晓彤将许易扬轻泛的泪光看在眼里,心里对这个学生已经有了肯定。她打趣道:“还以为要帕格尼尼呢。”
许易扬赶紧收起情绪,回答:“《梁祝》和帕格尼尼在技巧上都是难的,我不敢在老师面前卖弄。但是要往专业走,我想更需要技巧和情感的结合。如果对曲子没有情感上的理解,技巧再好,拉出来也缺了点味道。”
赵晓彤问:“那你说说,你对《梁祝》怎么理解的?”
许易扬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答:“我想……它是对爱而不得的爱情的一种美好的幻想,因为世界上没有化蝶的选项。虽然我没有拉再现部,但是它越是美好恢弘,越是能反衬化蝶的幻想性质,越是……凄美。”
赵晓彤说:“你的解读很悲观。”
许易扬说:“或许是我理解错了,还请老师指点。”
“没有对错。”赵晓彤满意地笑笑,又让他拉了一首帕格尼尼,虽然还有进步的空间但是可圈可点,于是,赵晓彤说:“准备一下,下次上课,拉《梁祝》再现部给我听听。”
心理援助项目结束后,许易扬直接进入了京城一所盲校就读,在那里准备单考单招的文化课——说实话不需要准备,失明之前的底子是足够好的,只要能熟悉盲文试卷,考上分数线绰绰有余。
关键在于艺术方面。所以大部分时间,许易扬要么是在跟赵晓彤上课,要么是在学乐理,要么是在练琴——不仅小提琴,还有艺术生必须会的钢琴。
他准备走单考单招的路子,报考京合大特教学院的音乐学。京合大是赵晓彤的母校,她现在也在那儿当教授和副院长。
许易扬的小提琴拉得再好,距离专业要求还是有距离的,要补的东西太多。所以,今年的高考是来不及了,只能赶一赶明年的,也就是比郑辰谨还要晚一年。
(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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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易扬在京城一留就是小半年,回深城的时候,已经是过年了。
今年年夜饭,就在深城,就郑成安、许丽、许易扬和郑辰谨。
没回景村,怕被一群亲戚围着说这孩子命苦影响许易扬情绪。郑成安父母走得早,一个姐姐嫁到了北方,父母走后姐弟俩也没有过年聚到一起的习惯了。
郑成安说两个儿子都成年了,一起喝点白的。
“第一杯,干了!”郑成安兴致很高。
辛辣的液体划过食道,郑辰谨和许易扬不约而同地马上就了一口雪碧。郑辰谨看到了,许易扬听到了,两人心里都随着易拉罐碰到桌面的声音咯噔一下。
伴郎和伴郎结婚,婚礼上要摆满雪碧。这不过是去年新年的时候才发生的事,一年而已,沧海桑田。
郑成安看着他们俩,哈哈大笑,说:“喝酒,看来你们俩还得练啊,大学毕业以后出社会都有用的!”
就着郑成安的话,许丽问:“辰谨高考准备得怎么样?对不起呀,我一直在京城陪扬扬,关心你少了。”
“没有的话,妈。”郑辰谨止住许丽的抱歉,他觉得许易扬的性格有点接了许丽,母子俩都喜欢考虑别人而不是自己。郑辰谨接着回答:“高考准备得还可以,别担心我。”
郑成安高兴地补充:“期考排到70名了!”
许易扬很惊讶。要知道,郑辰谨高二的时候,还是在200名之外的。
“真棒!”许丽赶紧给郑辰谨夹了一个鸡腿,“那你想考哪里?”
郑辰谨用余光瞥了一眼许易扬,只是说:“还没想好。”
说完,他用余光瞥见许易扬不自然地低下头扒了一口饭。
洗漱过后,郑辰谨和许易扬都回到了房间。
“你要睡了吗?我还要写几道题。”郑辰谨说。
许易扬听着窗外的烟花爆竹声,在这么吵的环境下、在大年三十的晚上还能坚持写题,这不是他认识的郑辰谨了。
于是许易扬说:“今晚就休息一下吧,劳逸结合。”
许易扬看见郑辰谨放下了笔,于是他问出了在心里打了不知道多少遍腹稿的话:“你想考哪里?”
在饭桌上,许丽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许易扬甚至都停下了咀嚼的动作,全神贯注地等着听到答案。他太想知道答案了,他太想他去好的学校开启新的人生了。
新的人生,许易扬不知道自己在京城待的这半年算不算。是认识了不少新同学,许多都是活在黑暗或灰暗世界里的盲人,长期待在这个群体里,快让许易扬忘了自己的特殊性;但是一回到深城,一接触到他,那道鸿沟马上就显现了。
他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还没想好。”郑辰谨的回答和在饭桌上的一模一样。
郑辰谨想得不能再好了,穗大医学院,非去不可。他不说,一是因为即使以现在的排名也还是考不上,二是因为他不想让许易扬知道。
而不想让许易扬知道,是因为他害怕会给许易扬压力,更因为他希望许易扬干预他的选择——这一点,还得是因为郑辰谨天生那股执拗的劲儿,一旦决定了,谁也拉不回来。
许易扬问:“一点儿想法也没有么?”
“没有。”郑辰谨回答得很快。
许易扬不自觉地抓紧了被褥,说:“你现在的成绩可以去很好的211了,一些985也可以。我觉得学计算机不错,就业前景很好,现在人工智能也很热,你也可以考虑。”
郑辰谨知道许易扬什么意思,无非就是想把他往外推,他压抑着语气里的烦乱,小声应了一句:“知道了。”
许易扬沉默了一会儿,张了张口,又闭上了。
于心不忍。可是,并无他路。已经分叉的两条直线,不可能再相交了。
许易扬还是说出了酝酿很久的话:“按城市来看的话,深城的深大就很不错,但我觉得你应该出去看看。旁边的穗城,穗大分有点儿高,但是理工大可以试试。其实我觉得申城也不错,国际大都市,那儿学校也多。至于京城,我觉得还是算了,我在那里待了半年,气候不合适,饮食……”
“我觉得京城很好。”一向习惯直来直往的郑辰谨没忍住,直接打断他。许易扬话里的意思太明显了,就是不想让他去他在的地方。
“真的不好。”言语快过了意识,许易扬想都没想就接上这句话。
你在的地方就好啊。
但郑辰谨没说出来,他说出来只会显得好笑。这样的话,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不会再触动对面的人了。
郑辰谨其实很期待许易扬回来,半年没见,平时也没有身份频繁地打电话、发消息,郑辰谨想他。回来了,即使抱不到,能远远看着也是好的,聊胜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