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有再通电话。
许易扬只是发了一条消息:别怪妈跟我说。
郑辰谨很快便回:当然不会。
几秒之后,又补了一条:放心吧。
“放心吧”,除夕的夜里,许易扬让郑辰谨不要报京城的学校时,郑辰谨也说过这句话,这句让人缄口无言的话。
谁都知道,谁也放心不了。
第二十六章
在郑辰谨的执拗之下,郑成安和许丽还是同意了复读的事情。
能复读学校不多,郑辰谨最后选择了深城郊区的一所学校。
封闭式管理,一个月只有一天假。但这仅一天的假,郑辰谨也依然留在学校里。
同学都开玩笑,说他是没有感情的做题机器人。他不想家,不想回到那个房间。那个房间有魔法,能让他从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变回情感充沛的人类。
最开始的月假,郑成安和许丽带饭来看他。郑辰谨扒了两口饭,抬起眼来看他们,看着他们这一年多来脸上增添的皱纹,又马上埋下头狼吞虎咽起来。
经历了二审,郭训源的判决也下来了。
结合未成年和认罪认罚等众多情况,最后判了六年。许丽实在是无法接受这个判决结果,在审判庭的门口哭得昏天暗地。听到这个结果,郑辰谨挂了电话的下一秒就冲去操场跑了十公里,最后的冲刺,他近乎窒息。
关于抗诉,郑成安和许丽不是没有在检察和审判机关面前据理力争过,不是没有找了一家又一家律所咨询。但是,他们渐渐心灰意冷地明白,就算二审改判也不能带来真正的正义,加再多刑,也换不了一双健全的眼睛。
世界上从来不存在绝对的正义。
失明事件及其后续似乎终于告一段落,一家人的生活好像重回了正轨,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但是和从前的日子是必然不可同日而语了。
这半年对于许易扬和郑辰谨来说都是备考的关键期。
郑辰谨的压力比去年更大,复读本身的压力不说,他还是顶着全世界的反对在复读。
似乎,全世界支持他的也就叶呈一个人,连罗佳橙都不支持。
今天郑辰谨生日,叶呈特地给郑辰谨打了个电话。
叶呈在电话里说他和罗佳橙还就郑辰谨该不该复读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辩论。情侣之间的辩论,最后必定变成吵架。
郑辰谨听了,笑道:“别故意让我坏你们俩的事儿,我可不想背锅。”
叶呈在电话对面骂骂咧咧:“靠,妹子跑了让你赔!”
“我他妈上哪找妹子给你。”郑辰谨怼了一句又正色起来,“跟人好好的,别老吵架。”
“你别说,我们好多时候观点都不同,不只是对你复读的事,还有什么政治啊历史啊社会事件啊……”叶呈重重地叹了口气,“唉!贼复杂,寒假回深城再跟你聊。”
郑辰谨不知道叶呈哪来那么多话,他在心里心疼了一会儿罗佳橙的耳朵,然后回答道:“让着点,女孩。”
“男孩你不也得让着?”叶呈说。
郑辰谨怔住,而后又苦笑了一声,道:“确实。”想了想又说:“是他让我多一点。”过了一秒又改口:“我也不知道。”
如果要算他们俩谁付出得多,一定是穷尽所有数学公式都算不清楚的。
叶呈听出了郑辰谨话里的踌躇和失落,问:“你们俩怎么样了?”
郑辰谨没有马上回答,把手机拿下来看了看时间,距离他生日这天过去仅剩三分钟,又顺便看了看通知中心,一条消息也没有。
他把手机拿回耳边,笃定又怅然地说:“没联系。”
确实没联系。
在京城的许易扬听着语音助手的报时。过了十二点,他的辰谨十九岁的第一天过去了。许易扬摸到锁屏键按下去,在心里说了一句:辰谨,生日快乐。
许易扬在明年春年之后就要逐渐去各个学校单考了。
赵晓彤曾经让他试一下全国最好的那所音乐学院的校招,说走普通艺术生的路子,但许易扬没有信心,没有信心和健全人比。
他说:“老师,您母校就很好。”
“眼光放高点儿。”赵晓彤觉得许易扬哪哪都好,除了有些没自信这一点。
但她也怪不了他,残疾人的自卑不是那么容易戒掉的,这确实有他性格的原因,但更多的是因为社会对他们这种边缘群体的视角太单一,只有怜悯。总被说可怜,自己怎么有力量挺起腰杆呢?
(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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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很快就到了,又是该团圆的日子。
郑辰谨看着窗外的月亮,许易扬听着广播里的春运人数,他们不明白团圆的意义。
见面,只会痛苦。
今年还是抵不住许丽那边亲戚的要求,一家人回了景村。
那些被热泪盈眶的亲戚团团围困的画面比许易扬想象得还要夸张,许易扬在人群里微笑、点头和回答一个又一个的问题,逐渐麻木。
麻木,是的,他习惯了被健全人怜悯,习惯了走路磕到桌角,习惯了听着语音助手读屏,习惯了失明。
算不上悲观,谈不上乐观,被推向一条和从前不同的道路,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
可有人是不习惯的。
“太晚了,我哥要早睡。”
年夜饭上喝了点酒的郑辰谨将许易扬从一群亲戚里拉出来,直径拉进房间——跟那年一样,他们还是住一个房,睡一张床。
进了房间,郑辰谨才发现自己拉的是许易扬的手而不是手腕,一下子撒开手,说:“对不起啊。”
他显然还没习惯以非恋人的方式和许易扬相处,他显然每时每刻都在怀念从前。
许易扬又何尝不是怀念的,他的“没事”说得很轻,都要被烟花炮竹的声音盖过了。
“早点睡吧。”酒精让郑辰谨烦躁,他躺上床打开背单词软件,想要赶快结束这些词不达意的对话。
许易扬想起他还没就郑辰谨将他从亲戚中拯救出来的行为致谢,于是说:“刚才谢谢了。”顿了顿,又补充道:“其实没事的。”
郑辰谨欲言又止。他想说有事,他想说你就是个普通人、正常人,不应当面对这些多余的关心——但他不能这样说,他没有立场这样说。但话到嘴边,竟说不出口了。
半年未见,未通电话,他们已经很疏远了。刚刚这段别扭的对话甚至让郑辰谨后悔,为什么刚刚要一冲动就去把他给拉走。
他以恋人的姿态去冲动行事,冲动过后才后知后觉,他们已经不是恋人。不仅不是恋人,而且还有隔阂,从郑辰谨决定复读的那天开始,这个隔阂就从裂缝变成了鸿沟。
许易扬也坐到床边。尽管看不见原来两个枕头之间的距离,但他还是将自己的枕头又拿远了一些,而后才躺下。
郑辰谨看着他这个动作,然后揪着心转过身背对他。
窗外的烟火声如两年前一般震耳欲聋,许易扬也好想问一问郑辰谨,这烟火是不是跟当年一样绚烂。
但许易扬怎么可能这样问呢,他可是把枕头挪远的人。
许易扬转过身背对郑辰谨,闭上眼睛,却无一点睡意。
烟火这么明亮,老家的窗帘又不遮光,他一定没法睡好吧。对于郑辰谨喜欢把家里的遮光帘拉得死死的这个习惯,许易扬记得一清二楚。
许易扬又从床上爬起来。
郑辰谨看到许易扬的动作,下意识地站起来去扶他,问:“去哪?我带你。”
这是许易扬失明之后第一次回景村,老家房子的布局他没完全摸清楚,郑辰谨担心他会磕到。
床和窗不过一步路,许易扬已经走到了窗边,他已经抓住窗帘的手在空中僵了一秒,然后还是轻轻地将窗帘拉紧。
“没事。”双手确认过已经严丝合缝后,许易扬退回床边,背对郑辰谨躺下。
郑辰谨看着被许易扬拉上的窗帘发愣。
窗帘是他们之间特殊的回忆,他不明白许易扬的用意。但当他又抬眼看着许易扬背对他的背影,看着两个枕头之间宽敞的间隔,他便苦笑着想,一定是他自作多情了。
郑辰谨关了灯,也爬上了床。
酒精在血液里翻涌,脑子不清不楚的,思想也不受控制。
郑辰谨听着窗外的烟火,回忆着两年前在这里发生的事。
两年前,有人因为饭桌上长辈的玩笑不开心,有人给他递了个吻,哄他说伴郎和伴郎结婚。
郑辰谨翻了个身看着许易扬的背影。烟火的光打在他的背影上,可曾经,它是将他好看的脸照得明媚动人。
黑夜似乎能把那些沉淀的、那些在光天化日之下不敢张狂的情绪调动出来,而酒精是催化剂。
转眼又是一年,时光和距离收起旧日的温情,美好烂在回忆里,徒留狰狞。少年不知道失去本就是人生无可避免的遭逢,依然耿耿于怀。
“许易扬……”郑辰谨不知道他睡没睡着,但他就是想叫他,想像从前他们同床共枕时那样叫他。
没有回应。
“你过得好么?”曾经最如胶似漆的人,现在却对他的生活一无所知。
没有回应。
“我过得一点儿也不好。”郑辰谨不知不觉带上了委屈。
没有回应。
“因为没有你啊。”他有点儿想哭,但他告诉自己哭是不成熟的,不能再在许易扬面前像个小孩子一样了。
没有回应。
“我知道你不希望我复读,但是……”他控制不住出口的话,没有逻辑。
没有回应。
“告诉我你怎样才能回来好么?”他的哭腔和着醉意,就像在小区高地那晚一样,孩子般的无助。
带上哭腔的这句语气卑微到极点的话终于让许易扬转过身,他的郑辰谨,他骄傲的郑辰谨不是这样的啊。
看见那个无动于衷的背影终于转过来,看见烟火又将他的面容照得明媚时,郑辰谨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他就像是一个孤军奋战的将士,以一敌百,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相信,他的一腔孤勇并非鲁莽,而是出于卓殊的忠诚。
许易扬摸到郑辰谨的脸,帮他擦掉眼泪。
可郑辰谨却偏过头躲掉许易扬的手,他想要的不是怜悯或愧疚。
许易扬的手顿在空中,但隔了一会儿,还是继续找到郑辰谨的脸,轻轻地帮他抹去不绝的泪水。
或许只有许易扬的温柔能让郑辰谨在一秒之内就放下执拗。这次,郑辰谨没有再躲许易扬的手,他好久没碰过他了,他好贪恋这种被温柔地关心着的感觉。
这样的温柔,曾经不费吹灰之力便触手可得,而今却要如此乞怜摇尾。
是什么改变了我们,我们又为何甘于这样的改变,不做抗争。
郑辰谨抓住许易扬在他脸上徘徊的手,把它紧紧地贴在额头上,和泪水一起道出:“回来吧,好么……”
许易扬不知所措地被他攥着手,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回深城前,许易扬不是没有试想过这种情况,但是当真正面对时,那些诸如“一定不能心软”的预设统统不作数了。
因为他依然是他至今深深爱着的男孩,依然,至今,深深。
但是,他自己却已经不是他从前爱着的模样。眼前的虚无让他无时无刻不置身于一个空洞的世界,什么也抓不住。
许易扬的踌躇在郑辰谨的眼里变成了无动于衷,他终于放下许易扬的手,绝望地转过身去,在心里痛骂自己开启的这场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
郑辰谨懂了,许易扬果然是许易扬,他用最温柔的方式告诉他,他没有一点儿留恋,这份温柔,还让人怪不了他。
郑辰谨闭上眼回味着他指尖残留的温度,好温柔,也好残忍。
第二十七章
他们再次见面,便是高考后的升学宴上。
郑辰谨如愿考上了穗大医学院,分数甚至还超了不少。许易扬也如愿被京合大录取。
升学宴总少不了夸赞。
“哎呀,我们辰谨是高材生啊,聪明人才能学医呢!”“以后看病都不愁了,就找辰谨!”
“易扬也厉害,能到现在这样多不容易啊!”“是呀,小提琴好,别去学推拿,盲孩都学那个,没出路的。”
从前,领先的那个是许易扬,仰慕的那个是郑辰谨。现在,情况却似乎截然相反,郑辰谨考上了全国数一数二的医学院,而许易扬不过是找了个在残疾人里算是不错的营生罢了。
只要他们的健全和残疾之差存在一天,他们之间的差距就存在一天。差距,正是不平等的根源。而平等,却又正是爱情的基础。
“辰谨,为什么想学医?听说你去年考得也不错呀!”一位郑辰谨都没见过几次的伯母问。
没等郑辰谨回答,伯伯就附和道:“肯定是因为哥哥呗!”
“哎呀,不是亲兄弟感情还那么好!弟弟、弟妹,你们有福!”伯母朝郑成安和许丽举杯。
郑成安也很高兴,说:“去年复读我们都不同意,他今年就考给你看!可不能小瞧这俩孩子的感情,比亲兄弟还亲!”
伯母正好坐在郑辰谨旁边,然后亲昵地搂过郑辰谨,说:“要给哥哥治眼睛啊,辰谨,真好。”
郑辰谨僵直着身体,僵硬地保持着微笑——那种他自认为很礼貌懂事却实际上因为不熟练而很难看的微笑,他接不了话。
怎么接呢,话都被这群大人的嘴说到这份上了,不能否认的。但是能承认吗?郑辰谨用余光看了一眼坐在他身边的许易扬,一向懂事的他连最起码的微笑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