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易扬突然想到了一首诗。
“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荫凉,一半沐浴阳光。”
许易扬也想要变成这样的一棵树,享受着世间所有的自由。但他深知,此世是做不成了。
此世,他是一颗毒树。
跟郑辰谨在一起这件事,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就像是毒树之果,起点是错的,现在所有的惨痛下场,亦是必然。不让毒树之果越结越多的一劳永逸的办法,只有把树杀死。
在他久远的关于课堂的记忆里,语文老师说这首诗的作者有争议,有说三毛,有说海子,有说姜岩。此刻,许易扬如梦初醒,为什么争议的是这三位,因为这三位的一个共同点,是他们都主动地跳向了彼岸的永恒。
许易扬记得这首诗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有来生,希望每次相遇,都能化为永恒。”
第二十二章
“京城的十月是个凉爽的季节。”
许易扬听到电台里的这句话时,唏嘘一笑。最常见的病句类型。
许易扬心想,这主持人高考语文过关了吗?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呢?我根本连高考的机会都没有了。
许易扬又来了京城——这个曾经活在《梁祝》的梦幻里的城市。来京城的原因是,许丽听说京城有医院用中西医结合的方式治好了很多人的视神经萎缩。
许易扬在短时间内学会了使用读屏软件,学会了盲打,同病房的一位老大爷直夸他脑子灵光。他淡淡地笑着谢过,说:“可是眼睛不灵光呀。”
许丽发现,许易扬总是淡淡地笑着,不是快乐,却也看不出忧愁,就像问他是今天先听交通广播还是音乐之声一样,都可以。
隔壁床的大爷每天问医生一百遍“俺啥时候能好”,许易扬淡淡地笑着;隔壁房的中年大叔嚷嚷着再治不好我就起诉你们医院,他也还是淡淡地笑着。
像是看淡了热闹或安静,看淡了光明与希望,看淡了生存或死亡。
“扬扬,有什么不开心的,要跟妈妈说,不要自己胡思乱想。”
“我没事,妈。”
永远重复的对话,永远懂事的微笑,就像是手上开了一朵带刺的粉色玫瑰,看着温柔美丽,实际上已经满是伤痕。
通过读屏软件,许易扬听到了郑辰谨给他发来每一则的信息。
“我今天吃了你最爱的酸甜排骨。”
“今天开始叶呈在网上给我补习,他说不收钱,要不还是给点,你觉得呢?”
“我今天用你以前教给我的解法解了一道数学压轴题,真的解出来了!”
“我今天在路上听到了你艺术节拉的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我今天喂猫的时候差点被挠了,小黄真的越来越皮了。”
“我好想你……听妈说你会用读屏软件了,可以回我一下么?”
许易扬不疾不徐地放下手机,扯下耳机。他抱着双膝,闭上眼睛,感受着风穿过嘈杂的人群,穿过刺鼻的消毒水味儿,穿过近处的云、远方的山,穿越秦岭和淮河,将自己内心深处最后一卷波澜翻涌的声音送到深城。
“妈,给我治病是不是花了很多钱?”
意想不到的提问让许丽有些震惊,急忙答:“儿子你说这个干什么,花再多钱也要给你治好啊!”
许易扬沉默了一会儿,说:“妈,我觉得睡不好。”
许丽着急地问:“怎么睡不好?要不要医生给看看?”
“嗯。能不能开安眠药啊,睡不着好难受。”尽管看不见,许易扬还是不自主地将眼球往右转——他不擅长撒谎。
一开始,医生给许易扬开的安神药,属于中药,毕竟是中医院。吃了大约一周后,许易扬说还是没有效果,医生让许丽带着许易扬去隔壁医院开了七天的安眠药,并嘱咐好许易扬一定要每天按剂量服用。
这天,夜很静,医院的池塘里传来断断续续的蛙声,远处大街上偶有几辆车飞驰而过。整个医院很静,病房里很静。
夜深了,妈妈一定睡熟了。
许易扬用伸手摸到放在床头的安眠药,小心地不让药片碰撞瓶身发出声音,他将药瓶轻轻拿到被子里,轻轻地拧开,轻轻地掏出……
北上寻医之前,他就知道自己再也治不好了。答应来京城,只是稳住母亲情绪的权宜之举,只是逃离郑辰谨牵挂的缓兵之策。
医生建议是一次吃三片,所以,七倍的量,应该差不多了吧。没有水,就三片三片生吞吧。
想过跳楼,可是会让家人难堪吧,还是安静地离开吧。
想过割腕,可是水果刀一直放在妈妈那边的抽屉里,摸到它的话就一定会吵醒妈妈。
想过上吊,可是我这个瞎子连绳子绑哪都看不到,连上吊的资格都没有。
想过……想过好好活着,但也只是想过而已。
没有光明,就没有盼头,没有盼头,就没有生的希望。拖累整个家庭,拖累他。
辰谨,对不起。
对不起,你的恒星再也燃烧不动了。
去流浪吧,宇宙那么大,总会有你的下一个家。
恒星曾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拼命地燃烧,直到到生命的尽头它才明白,那是为了给它的行星提供光明。如果恒星再也无法燃烧,那么它的行星亦将永陷黑暗。
可是,每一颗行星一定都拥有追逐光明的权利,所以,与其奄奄一息地彼此消耗,不如主动熄灭,放手天涯。
一片,两片,三片。或许第一次见到郑辰谨时,许易扬已经爱上了他的桀骜乖张。
四片,五片,六片。不然许易扬怎么会在电影院里无可救药地闭了眼凑过去。
七片,八片,九片。不然许易扬怎么会在操场上向他狂奔而去。
十片,十一片,十二片。不然许易扬怎么会对他说“下次还是你”。
十三片,十四片,十五片。不然许易扬怎么会在强光和轰鸣冲来时,还义无反顾。
十六片,十七片,十八片。许易扬早就发现了郑辰谨的秘密,郑辰谨最喜欢他的眼睛。
十九片,二十片,二十一片。但如果他不再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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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写这几章,看了很多关于视障者的资料,但我或许连他们10%的痛苦都理解不到。希望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拥有光明,眼前的、心里的。愿天下无盲。
第二十三章
郑辰谨和郑成安买了最快的机票赶到京城这所医院。
许易扬洗了胃,仍未苏醒。
他的脸、他的唇,那些郑辰谨曾经抚摸过、亲吻过的地方,苍白得像燃烧殆尽的灰,残存着企图留给世间的最后一抹温度——可是,也只是“企图”。
是有挂念,但仍抵不住归途。
郑辰谨恨自己为什么当初没有执意跟着他上京城,为什么要纵容他的冷漠。本以为那冷漠是他用来击退自己的武器,未曾想那其实是用于自杀的砒霜。
郑辰谨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许易扬,这个曾经让他心动、迷恋、沉沦和隐忍的人,最终真的让他心痛了。
许易扬睡了两天两夜才醒过来。
怎么还在人间?
最后一丝意识残存的时候,明明胃里像灼烧了一般地绞痛,还以为真的能撒手人寰了。
“许易扬……”
辰……辰谨?
“你他妈……”郑辰谨挣开郑成安,趴到许易扬的身上痛哭流涕,“想让我跟着一起死么?”
想怒骂,却又不忍心言辞激烈;想平静,却又抑制不住颤抖的哭腔。
许易扬感受到身侧那股熟悉的味道,感受到那个人独一无二的温度。那个人,在自己身上哭得一抽一抽的,无论父母怎么拉、怎么劝,都死活不松开自己,好似生怕自己马上又会做傻事一样。
医生和护士及时赶来,勒令情绪激动的郑辰谨远离刚苏醒的病人,并赶忙确认了许易扬的情况。好在许易扬服用的安眠药药效不强,并且发现及时并马上洗胃,并无大碍,但仍需静养。
许易扬本就看不见,他的意识也还昏沉模糊着,只能听见有医生在和父母交代着什么,听见医院的器械发出滴滴滴的声音……可是,他听得最清楚的,却是那个人止不住的啜泣声。
他大概离自己有三步远,在四点钟方向,时而面对自己,时而转向医生。他应该是在用手胡乱地擦着脸上的眼泪,可能还有鼻涕呢,他就是这样,嚎啕地哭起来跟个小孩子似的,又可爱又叫人心疼。
怎么回事?我分明是个想要死的人,怎么一听到他的声音,所有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过去了呢?
你看,我还是让你哭成这样了,所以,别再想着我了,这样你的心就不会痛了。
未愈的许易扬又昏沉地睡过去,良久之后,是夜里吧,他感觉到有一股温热的气流一直在自己手臂的位置涌动,好像那个人睡着后呼吸的频率。
今天,已经来京城读书的叶呈和罗佳橙一起来探望过许易扬。
叶呈几乎要不认识许易扬了。叶呈看着昔日的好友,他的脸上再也没有那种熠熠生辉的光,再也没有成功解出一道物理题之后的喜悦,也在没有与他争吵数学题的激情,百日誓师时说好的谁高考考得好就要请最贵的火锅也不会再实现了。
重要的是,郑辰谨竟然看起来也如此落寞。
叶呈把郑辰谨拉到一旁,说:“你不能被他拉下水,你得把他从水里拉出来。”
叶呈说,跟我们这种情绪外露的人不同,许易扬这种表面没有情绪和脾气的人,内心里想得最多。
叶呈说,在学校的时候他就猜到了他们俩的关系。一开始他也很震惊,比起震惊于性向,更是震惊于许易扬会谈恋爱。他从初中就和许易扬同班,认识许易扬这么多年,他几乎能肯定,理性的许易扬绝对不会轻易心动,即使心动,也不会在高三这种紧要关头选择谈恋爱而导致分心。
叶呈说:“他一定很喜欢你,才会这样。”
郑辰谨明白,叶呈说的“才会这样”的“这样”包含了太多内容,包含了许易扬答应跟他在一起,包含了许易扬奋不顾身地推开他,甚至包含了许易扬的自杀。
(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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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叶呈和罗佳橙后的那晚,郑辰谨一夜没合眼。
郑辰谨这才发现,自己似乎从来没站在许易扬的角度想过,为什么他会选择自杀。
许易扬太过善解人意,不希望浪费别人的付出。
但善解人意不可能凭空而来,只有受过伤才能会学着换位思考。将生母离去的无助转嫁到许易扬身上的郑辰谨,似乎很少想起来过,许易扬的童年有着他无法想象的绝望。
然后,复明的希望和失望在五个月内翻覆交替,最后换来永远失明的绝望,本来离梦想的大学仅差一步之遥,现在却是咫尺天涯。
郑辰谨试过闭着眼睛从房间摸到客厅,一共绊了五次,比绊倒更可怕的是,那种全黑带来的未知击打着迈出下一步的勇气——害怕前进,所以干脆退缩。这仅仅是房间到客厅的距离,而许易扬却要这样生活一辈子。
可是实际上,郑辰谨根本不可能理解他,根本——活在光明里的人,又怎能体会什么叫做真正的暗无天日。
是啊,郑辰谨本应该想到的,许易扬是一个太过温柔的人,不忍心野猫挨饿,不忍心丢郑辰谨一个人在小区的高地里卖醉,所以现在,即使失去了视力,他也只会把所有荆棘咽在肚里,自我摧残,甚至毁灭。
所以,本就过于追求推己及人的性格,在被不幸的负能量砸中时,一瞬间就将自己推入了情绪的死胡同。
郑辰谨恨自己没有早点想明白。
似乎自从生母去世之后,他就再也没长大过,只知道一门心思跟郑成安怄气。结果,等到现在需要他担当的时候,才明白自己一直是被照顾的那个。不懂理解,只懂顽固。还说什么保护他,郑辰谨只觉得自己没用。
但一直悔之不及总不能让许易扬好起来,用叶呈的话说,“不能被他拉下水”,不止如此,还要“把他从水里拉出来”。
拉出来,首先要松绑,但是对于已经到鬼门关走过一遭的许易扬而言,松绑已经不够了。他需要的是光明,真正的光明。
郑辰谨想到了他们在穗大医院的日子。
在那里,那位叫梁梦允的实习医生告诉郑辰谨,她是跟随为许易扬治疗的张景教授学习的医学生,张教授的团队正在研发视神经再生技术,前景很好。如果许易扬好好保持右眼的残余视力、定期来复查,将来说不定会有希望依赖这个技术重见光明。
郑辰谨翻了个身,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给叶呈发了条消息:“狂学一年,能不能考上穗大医学院?”
叶呈几乎是秒回:“明天过去帮你补课。”
而后,叶呈每周都会过来三次,帮郑辰谨补习。
有了叶呈的对比,郑辰谨才知道自己真的就只是个极不成熟的小孩子。叶呈本就能说会笑,他不仅能够轻而易举地让许易扬露出笑容,还会主动帮忙带饭、收拾病房,带水果来也知道给新来的隔壁床病友捎上一份。
换从前的郑辰谨,第一反应一定是不服气,可是现在他已然明白,不论是谁,只要能让许易扬开心起来,那他就得感恩。并且,他也终于知道自己该长大了,他一点儿也不像一个快要成年的人,得像叶呈一样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