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担心何意被蒙在鼓里,日后跟别人争执时吃亏,与其他从别人嘴里听到真相,不如自己先告诉他,以免他到时候想多了。
何意静了一会儿,明白了张君的用意。
“我会去问问的。”何意用力拥抱张君,扬起笑脸,“你跟嫂子保重身体,祝你们旅途愉快。等安顿好后跟我说一声。”
安检口的队伍越来越才,何意看着张君往里走,眼眶一酸,终究双目泛泪。
他知道他们终有一别。张君对他来说亦友亦师,短短半年里,他给自己的鼓励和指导比马教授都多。
何意一直等看不见张君的身影,才转身,在长椅上坐了很久。
他发觉自己有些讨厌机场,他一次次地在这里送人,一开始是贺晏臻,再后来是林筱,张君……这些人对他来说都这么重要,仿佛是支撑他世界的一部分,可他真到离别时,又只能看着他们的背影。
周末,马教授有资料落在学校。
天气预报说有暴雨,一大早便有云彩气势汹汹开始造势。何意这次主动表示替老师跑腿,让教授在家等着,他给送过去。
到马教授的小区时,雨还未下,何意从楼下的花店里买了一捧搭配别致的芍药花。
送到老师家,鲜亮的嫩粉和明黄色调让整个房间都活泼起来。
教授果然大感意外,笑着喊夫人来接。
何意笑了笑,指着玄关处的黄铜花瓶解释:“上次看这花瓶古朴别致,就觉得空着可惜。只是不知道我这花买得对不对。”
话说得客气,心里却清楚小区的花店店主跟夫人熟悉,完全是按她的喜好搭配的。
果然,教授夫人抚掌大喜,留何意吃饭。
何意腼腆着答应,他自知厨艺不行打不来下手,于是又主动去超市买了油盐米面,替教授干了点力气活。
教授夫人更觉喜欢,一个劲儿的对马教授道:“你这个学生真不错,人长得灵气,干活也利索。”
吃饭时,三人分餐。
何意不着痕迹地夸着这位教授夫人的品味,在对方高兴时,他腼腆笑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能跟着老师,多亏了师娘帮忙。按说应该早点来拜谢师娘的。”
教授夫人见他一脸坦然,不由笑道:“梁老师跟你说了?你要谢也是谢谢她,去年她可跑了不少遍,亲妈也就这样了……当然了,你们马教授也是真心珍惜你这个好学生,他前前后后费了不少功夫才把你要过来。”
何意没想到会再次听到梁老师的名字,脑子里嗡嗡直响,想要确认,又生生忍住。
他连忙低头假装喝汤,含糊地“嗯”了一声。
教授夫人自顾自吃饭,随口又问:“你跟梁老师家的小贺怎么样了?”
何意哑然片刻,勉强道:“现在是朋友。”
“那就好。”教授夫人道,“年轻人谈恋爱,谈成了是福气,谈不成也别闹僵,大家做做朋友多好,都是缘分。”
淡淡两语,不再谈论其他。
何意说不出话,他想起上次跟贺晏臻的见面,他将怨愤积聚发泄,怒骂了一场痛快。
这样做固然是因他被欺骗数年,内心积怨太深,但也有一点阴暗的想法,是他觉得,贺晏臻的伤害和欺瞒填平了他对贺家的亏欠。
他以前就像从贺家屡次借款的欠债人,因亏欠太多所以低人一等,需时时心怀感恩,忍着脾气和委屈。哪怕分手以后也只能以平静的语气诉说委屈。否则便是不知好歹,不懂感恩。
那次酣畅淋漓地发泄后,何意心里格外舒畅,他甚至觉得这样才对,就这样发脾气才过瘾,这才是吵架。
他终于从歉疚中脱身,尝到了自由的痛快。
可是现在,却有人告诉他,你做梦呢,你欠着没还的债多着呢。
何意反复想着去年被马教授收下时的欣喜,现在,他唯觉滑稽,甚至有不讲道理的愤怒。
饭毕,何意从教授家告辞。教授夫人看他脸色不好,关心地问:“你是不是生病了?回去吃点药。”
何意点头,心里却想,心病哪里能有药呢。
他拜别老师,走到小区门口时,听到半空一声惊雷,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天色骤暗,仿佛一袭黑幕兜头将人罩住。
路上的车辆纷纷亮起灯,雨幕中车灯微弱如豆,众人小心翼翼地穿行。
何意撑着伞,沿着马路慢吞吞走着,想着自己的事情。
他已经跟梁老师一年多没联系,起初是怕贺晏臻纠缠,后来时日一长,就变成了不知道如何面对,现在贸然又去感谢,怎么想都会尴尬。
如果张君还在北城,他还能寻求下对方的建议,但现在这位师兄好不容易跟女友结束异地,他实在不好再去打扰。
更何况,他越来越觉得,人总独自要面对一些意外,有时逃避和迂回会无形中扩大意外的影响力,不如主动出击,直接面对。
何意心里给自己定了期限,就这两天尽快买礼物上门道谢。他主要是为表达谢意,至于梁老师是否稀罕这次感谢,那些皆不重要。
六月因是学期末,各处的老师工作都会多一些。
何意将期限定在周三之前。然而周一这天异常忙碌,周二时又有考试,等到周三终于抽出了半下午的时间,他给梁老师发了短信。希望能去拜访她。
信息发出,何意才想起贺晏臻可能会在家。待要再补充可以在外面见面,梁老师的回复已经发了过来。
“欢迎你来,我五点半下班,六点在家见面吧。”
何意的信息只编辑半条,看到回复,只得作罢。
当晚,他带着谢礼登门。
贺晏臻并不在家。
何意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没回来,但看到家里只有梁老师和做饭阿姨时,他长长松了口气。
他把带来的水果交给阿姨,又将礼物奉上,并冲梁老师微微鞠躬。
梁老师连忙挡住他,惊讶道:“你这是干什么?”
何意面露羞愧:“我刚听老师说的,去年因为您帮忙,他才破例给了我名额。”
“马教授说的?还是你们师娘?”梁老师却“啧”了一声,“我跟她说了,这事儿别让你知道,看她这大嘴巴!”
她说完挥手让阿姨摆饭,又对何意道:“你快去洗手,准备准备开饭了。”
门铃声响,何意心里像是被人攥了一把,他抬头朝门口看过去。
来的却是快递小哥,送来两样到付件。
梁老师边付钱边嘀咕:“这熊孩子,买东西非要到付运费,就不知道挑个包邮的。”
何意找到机会,忙装作随意的样子,问:“不用等等再开饭吗?”
“不用。就咱仨吃,不用等谁。”梁老师道,“你能喝点吧?来,咱开瓶冰酒尝尝。”
晚饭整治得十分丰盛,何意陪梁老师小饮了几杯,又再次郑重表达了自己的感激。
梁老师这次却没再客气,反而笑了笑,叹了口气道:“你们年轻人做事就是太冲动。去年你跟晏臻分手后,他到处找你找不着,跟疯了似的不务正业到处找人,后来又出国打算挨个去交流学校打听你。我跟他爸没办法,给他请了心理医生。”
何意夹菜的筷子登时顿住。
他抬头,只觉那句话像是从天边撞进了耳朵里:“心理医生?”
第93章
梁老师看他一眼, 又淡淡道:“幸好我跟韩教授认识,那段时间她正巧有空,这才把人请到。”
梁老师对何意并非全无怨言, 哪怕她猜着着这俩人分手, 很可能是自家儿子的问题,她也对何意的分手方式无法苟同。
究其根本, 是她无法接受贺晏臻受伤。
去年她为了何意去找马教授说清, 自然是有惜才和同情的成分,认为何意没父母帮衬, 若是一时冲动影响了前程,将来没人给他兜底。但更重要的原因是, 她不想贺晏臻将来为此感到愧疚甚至担责。
她解决了何意草率离开留下的烂摊子,那在这场分手风波里,贺晏臻便是纯粹的受害者。
所以教授夫人当时慨叹, 可怜天下父母心。
当然梁老师并不打算让何意知道,也不需要何意为此感恩。但当何意知情并提起去年的这段事情时,她也控制不住自己心底的怨意外散,让何意知道自己当时是不满的。
何意对别人的脸色一向敏感,听到梁老师的几句话,早已完全感受到了对方的情绪。
这让他感到尴尬,但是在听到韩教授三个字时,那种感觉又被更强烈的震惊所代替。
“韩教授是……是韩……”
何意愣了几秒后艰难发问, 发现自己很难说出那俩字。
“韩彤。”梁老师说,“国内很有名的心理咨询师,但这两年已经不接咨询了。”
“……”何意如遭当头一棒, 脑子里嗡嗡直响。
梁老师一口气说了个痛快, 此时见何意脸色惨白迟疑了会儿, 犹豫是不是自己的话太让何意太难堪了。
“你不要多想。”梁老师又道,“我只是跟你说下你走后的情况。你们两个对我来说都是孩子,是分是和不重要,我就怕你们影响前程。贺晏臻错过机会我生气,你错过好的导师我也着急。不过话说回来,马教授那边还是你自己争气,要不然我说什么好话也帮不上的。反正事情都过去了,你就好好跟着老师。不用把这事放在心上,教师节能记得我,发个短信就够了。”
何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梁老师家出来的。
自从听到韩老师的名字后,他的脑子便一直是懵的,浑浑噩噩,也不知道最后怎么做的告别。
他现在满脑子就只有韩老师,将他从情绪旋涡里拉出来,部分性替代父母角色教给他如何自处,如何跟别人相处的韩老师。
所以做志愿者是假吗?
韩老师是贺晏臻请来的?
是了,贺晏臻会扮做GOD给自己做咨询三年,未尝不会这么做。
何意脑子里乱成一团,他又极力劝说自己不是这样。这事明明是师兄张君牵的线,而且按照六人定律,他跟韩老师之间的关系带或许就是六个人,是张君而不是贺晏臻。
但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就被另一道声音强势地压制了下去——就在不久前,张君郑重跟他说过:“我知道你……完全信任我。但其实我也对你有隐瞒。”
那些怪异的细节终于被串了起来,何意大口喘了一口气,胸口还是难受。
天色愈黑,无风无雨的晚上,空气想水泥令人憋闷。
听说今晚应该下雨,可现在连丝雨气都闻不见。何意又往前走了两步,到小区门口时终究坚持不住,扶着路边的花坛坐了下来。手下是冰凉的瓷砖,何意摸着上面的纹路,忽觉喉咙间栖着一口痰。他摸了摸身上,没有带纸,只从口袋找出一张小票。
那是他给梁老师买谢礼的收据,何意这会儿回想,才觉得几乎有些耻辱,欠着别人天大的情分,伤害别人的孩子,前几天甚至口出狂言也学人怒骂。
他回头看楼上的那扇橘色窗户……那点收留的善意终究被他自己毁坏了。
是他没有资格。
喉头剧痒,何意终究没忍住,一口咳了出来。
收据条上一滩猩红。何意怔住,抬手擦了擦嘴角,发现的确是血。
何意盯着手指上的血迹失神,脑子里一个激灵,突然想到了韩老师反复跟他说的一句话“不要沉溺在自己的负面情绪里,你再想想,事情可能有别的原因。”
他反复想着这句话,仿佛它能对抗刚刚汹涌而至的懊恼和厌恶。但是思索半天,却认识没有头绪。
不远处有别人走动的脚步声。
何意匆匆折起收据,四处寻找垃圾桶。抬头时,目光又凝住。
花坛另一端站着两个人,似乎才下车,正在车旁说话。路灯明亮,何意被月季和绿篱阴影遮住,安静地观望的那俩人。
贺晏臻并没有停留太久,说了两句话便要往里走。米辂也不像以前那样不依不饶歇斯底里,他穿着做工考究的白衬衫,腰身妥帖,笑意从容
,转身朝车子走去。
何意坐在角落里,目光不敢放肆,但米辂转身以及离去时的背影,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跟米辂并非完全不一样,俩人同父异母,最大的区别在脸上——米辂五官艳丽,比他好看。而他们其他地方或多或少都有些相似,身形、骨架又或者某些角度的脸型,会让人容易混淆。
而刚刚的那几秒,何意几乎以为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他心里一动,目光追向贺晏臻。
果然,贺晏臻转身的动作顿住,他终于驻足。
米辂开车离开。
何意收回视线,往另一侧缩了缩,打算等着贺晏臻走开后再离开。
兜里的手机突然嗡嗡作响。何意连忙摸索着挂断,然而这么一瞬的功夫,身后的人已经朝这边走了过来。
“学长?”贺晏臻语气惊讶,“你怎么在这?”
何意回头,故作轻松地打招呼:“我今天来看了下梁老师。你这是……才回来?”
他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贺晏臻若有所思往小区门口看了一眼,却只点了点头:“我刚从外地回来,正好有事找你。”
他晃了晃握着的手机,何意低头,这才注意到刚刚的来电人就是贺晏臻。
“……你找我有事?”
“是有点事。”贺晏臻问,“你上个月手术的小男孩叫什么来着?我记得姓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