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里的戏谑和玩笑都已收敛,像那夜跟自己说了那些话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看他的眼神也是这样。
陆璟深心下一慌,大步走上前:“你回去吗?我送你回去。”
封肆问他:“你觉得刚才那样,能接受吗?”
陆璟深:“……一定要那样吗?”
“不喜欢这种地方,可以不来,”封肆嗤道,“但在这种地方你都不能坦然接受自己,紧张慌乱得说不出话,去了阳光下,你有几分把握能真正认同自己?”
陆璟深坚持道:“我知道没有那么容易,可我也跟着你进去了,坚持到了最后,这样也不行吗?”
封肆不为所动:“你为什么要跟着我进去?没了一个床伴,就能叫你这么难过,低声下气到这个地步?”
“不是床伴,”陆璟深艰声打断他,“不是床伴……”
封肆:“不是床伴那是什么?炮友跟床伴似乎也差不多。”
“不是!”陆璟深提高了声音,他的眼尾发红,明明没有喝酒,却像是喝醉了,“我不会容许一个床伴住进我家里,一再干涉我的工作和生活,没有别人,从来没有别人像你这样。”
“可是陆总,”封肆提醒他,“我要的不只是这些,你如果做不到,还来找我做什么?你说的一点时间,到底是多久,你自己心里有数吗?”
陆璟深愣住。
封肆最后抬手碰了一下他冰凉的脸,缓和了声音:“回去吧,以后别来这种地方了。”
陆璟深怔神间,封肆挥手拦了辆出租车。
拉开车门时,陆璟深叫住他:“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封肆道,“你回酒店吧,这么晚了不用你再跑一趟。”
封肆话说完已经坐进车里,带上了车门。
陆璟深眼睁睁地看着车子开走,站在彻底沉寂下的异国深夜街头,失魂落魄。
车上,封肆翻出刘捷的微信,直接拨打语音电话。
将睡梦中的刘捷吵醒,接通之后不等那边骂人又立刻挂断,发了个地址和一句话过去。
“你们老大现在在这里,看着点他回去。”
收起手机,他懒洋洋地靠进座椅里。
一只手枕到脑后,闭起眼,浅笑渐浮上他唇角。
第48章 补偿
三天的工作行程眨眼结束,回国的时间定在了隔天清早,刘捷和陆璟深说起时,他沉吟了一下,却没有立刻同意:“晚点再说吧。”
刘捷提醒他下周还有别的工作,陆璟深淡道:“我知道。”
至于晚点是晚多久,他没说,刘捷想想还是不问了。
入夜彻底结束工作后,陆璟深又租了车,独自一人驾车漫无目的地在异国陌生的城市街头游逛,不知不觉间到了封肆家楼下。
车停在上回一样的位置,他拿起手机看一眼时间,才刚九点。
不确定封肆在外面还是已经回了家,到底不甘心,不想就这么回去。
随手点了根烟,夹在指缝间,他看向后视镜里自己疲倦无神的眼睛,有些厌烦地皱了皱眉。
别说封肆受不了,连他自己也厌恶自己这副模样。
时间一点一点滑过,十二点过时,依旧没有看到封肆的影子。
总不会每次都运气那么好,刚好能等到他,陆璟深轻出一口气,犹豫之后给封肆发了条消息。
等了半小时,那边没有回复,他趴到方向盘上,疲惫耷下眼皮,又跟上次一样,渐渐睡了过去。
在这种地方当然不可能睡好,陆璟深在迷迷糊糊间又做了梦,他梦到黑暗的地下室,腐朽刺鼻的味道,然后是血,和恶臭的腐尸。
恐惧和阴霾逼得他无处可逃,场景又倏然转换。
热带的风拂过面颊,头顶是艳阳天,前方一时是粗放狂野的荒漠,一时是热情奔放的原野,他的身边多了另一个人的温度,在那短暂而记忆鲜活的三个月里,一再让他晕眩、沉沦,成为他的救赎。
可他终究还是被那些阴影吞埋,从此以后他的世界再不见烈阳,只有漫长无尽的冷雨和冰寒。
钻进骨缝里的寒意将陆璟深拉回现实,窗外下了雪,时间也只过去了一点,封肆始终没有回他的消息。
天色熹微时,陆璟深再次睁开眼,是被人敲车窗叫醒的,窗外是位相貌和蔼、东方面孔的妇人,担忧看着他,手势比划示意他开窗。
陆璟深落下车窗,对方用英语问他:“先生你还好吧?我刚出门时就看到你睡在这里,回来见你还在这,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需要帮忙吗?”
陆璟深大约是被人突然叫醒有些怔神,盯着妇人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一时忘了反应。
对方以为他听不懂英语,试探着改用中文问:“先生,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吗?”
陆璟深这才点头,推开车门下了车,跟人道谢:“我没事,谢谢。”
妇人放下心,提醒他:“不要在这里睡觉啊,天气这么冷,小心感冒了。”
陆璟深脱口而出:“请问您认识封肆吗?”
对方一愣,然后笑了:“你是来找封肆的啊?我是他妈妈。”
果然。
面前这位封妈妈长了一双和封肆、封婷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他没有认错。
“我是他……朋友,”陆璟深犹豫说,“他在家里吗?”
封妈妈笑道:“他昨晚跟朋友出去玩了,还没回来,应该也快回来了,你要不跟我进去家里等吧。”
陆璟深跟着她上楼,他们家住的是很有年代感的老式公寓,脚踩在木制的地板上还能听到回声,封妈妈跟陆璟深介绍,说他们一家在这里住了快三十年,习惯了这个地方,不愿意搬家。
“封肆和他妹妹都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以前我们一家四口人很热闹,后来儿女长大了,去外工作的工作、读书的读书,放假才有空回来,我丈夫前两年也去世了,家里就剩我一个人,我倒是希望封肆能回来伦敦工作,我能多见见他,不过他之前说想去国内,我也支持他,也许等以后我更老一点,也会回去。”
封妈妈说着似不经意地移过视线,打量了一眼神色认真、侧耳倾听自己说话的陆璟深,接着道:“封肆一直就是这种不定性的个性,习惯了满世界跑,我其实挺意外他会想回国,毕竟他也就是小时候跟着我回去过几次而已。”
陆璟深轻抿唇角,他看见眼前长不见底的楼道和走廊,微碎的灰尘舞动在斑驳光影里,岁月的痕迹雕刻在此,想象中封肆曾无数次在这里来回,从稚童到如今。
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世界里的两个人,若无那一场陌路相逢,这辈子或许都不会有交集,若无封肆这七年坚持不懈地找他,相交过的两条线在渐行渐远后,也终究会归于平行。
想到这些,心尖忽然冒出一阵细密的疼,并不致命,但依旧让他很不好受。
进门封妈妈将刚去超市买回的东西放下,还有一束鲜花,被她随手插进玄关边柜子上的花瓶里。
她示意陆璟深随便坐,去给他泡茶。
封婷回去了法国念书,封肆还没回来,家里没有其他人,陆璟深这会儿才觉不太自在,封妈妈大约看出来了,端茶过来时问他是不是没吃早饭:“我现在去准备,一会儿就能吃,左手边那间是封肆的房间,你要是觉得无聊,可以去里面看看有没有什么能打发时间的书。”
陆璟深跟她道谢。
封妈妈进去了厨房,陆璟深起身走去封肆房门边,手停在门把手上,顿了一顿,慢慢推开。
逐渐展露在眼前的是跟陆璟深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堆的最多的东西竟然是书和各种奖章,他走去书架边,放眼看去,大多是飞行专业相关书籍,那个人虽然看着不正经,但其实对待工作,态度并不比别人马虎。
陆璟深的手拂过那已经有些年头的书,心里沉甸甸的,积攒起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仿佛在这里,他才终于真正窥到了封肆过往的一隅,重新认识了那个人。
手指忽然间顿住,注意到藏在书架角落里的一沓明信片,陆璟深犹豫伸手过去,拿出了最上面一张。
翻到背面,收件人竟然是他自己,下面是封肆用英文写的一段话。
“Alex,
我准备去迪拜了,这是这七年里换的第几份工作,我也不记得了,虽然有些不切实际,听说那边有钱人挺多的,还是想去碰碰运气,不知道下一站又会是哪里,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
Feng
2022.1.3”
陆璟深愣了愣,接着拿下第二张、第三张和更多。
“Alex,
这里是意大利威尼斯,教堂的钟声响了,有人坐着冈朵拉从桥下穿过,他们正在接吻,很羡慕他们,下次有机会希望能和你一起来。
Feng
2021.6.15”
“Alex,
我回家了,我爸生病去世了,我妈一夜之间好像苍老了很多,想起他们以前恩爱的日子,原来一辈子也不过短短三十年。
我还会继续找你的。
Feng
2020.8.19”
“Alex,
纽约今夜下雪了,是今年入冬后的第一场雪,碰到了一个跟你长得很像的人,很想把他当做你,但他不是你,还是骗不了自己。
Feng
2019.11.28”
“Alex,
这次我来的地方是法国,法兰西人太热情了,连我也有点招架不住,这么看你肯定不是这里的人,可是你会说法语,是什么时候学的呢?
Feng
2018.4.13”
后面有几张明信片的纸张已经开始泛黄。
“Alex,
亚洲我已经转了个遍,还是没有找到你,我决定去其他地方试试了,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你是不是那三个月我臆想出来的人,我还是不信,不找到你怎么想都不甘心。
Feng
2017.12.3”
“Alex,
我总觉得你是东亚人,你听不懂中文,会是日本人或者韩国人吗?现在我在东京新宿的街头,这里人太多了,可一个都不是你,你到底在哪里呢?
Feng
2016.2.12”
“Alex,
一个月了,你还是没有回来,我以为没那么重要的其实很重要,是不是你以为不那么重要的其实根本不重要?
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可能是疯了。
刚在街上看到这张明信片,之前你想买最后一张却被人抢先拿走了,今天我帮你买下来了,但是不知道要寄去哪里。
Feng
2015.11.8”
几十张明信片,陆璟深一张一张看完时,察觉到眼睛一阵难忍的酸涩。
也许是昨夜一整夜没睡好,也许是别的。
胸腔间的呼吸不畅,酸涩滋味蔓延到心上,压得他心脏生疼。
怔神间,外面传来开门的动静和脚步声,接着是封肆的声音:“妈,家里又来客人了吗?”
陆璟深立刻将那一沓明显片收好放回去,听到封妈妈回答:“是你朋友,我刚去超市买东西回来在外面碰上的,他来找你,他叫……啊,我忘了问他名字了。”
陆璟深走出去,封肆的目光扫过来,见到他似乎并不意外,随口跟他妈妈介绍:“陆总是我在国内工作的老板。”
他也没有格外招呼陆璟深,先进去了厨房,帮他妈妈把刚做好的早餐端出来。
陆璟深有些尴尬,也想去帮忙,被封肆冷淡制止在厨房外:“外面待着吧,没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
陆璟深只能退开,默不作声地跟着他进去餐厅。
餐桌上,封妈妈抱怨自己儿子:“你又去哪里玩了一夜?不回来也不说一声?”
“朋友开生日派对,手机没电了,后来看下了雪天冷又远,懒得回来了,在那边将就睡了一晚,”封肆耐着性子跟自己妈妈解释,再瞥一眼陆璟深,终于将注意力转向他,“陆总一大早来这里做什么呢?”
封妈妈道:“他好像很早就来了,车子一直停在楼下,你也真是的,害别人一直等你。”
陆璟深那句“正好路过”到嘴边,咽了回去。
封肆不在意地拿起块面包:“等一等有什么关系,我也不是没等过人。”
陆璟深想起刚才最后那张明信片,当年他离开后,封肆在那座城市、那个酒店又等了他一个月。
心里有些不好受,他轻声说了句:“没关系,是我来打扰了。”
封妈妈安慰他:“你别理封肆,他就不该成天往外面跑,一天到晚不着家。”
封肆好笑说:“妈,我三十了,不是三岁,婷婷不在家,你不用对着我耳提面命吧?行了行了,知道我在这里你烦得很,我休假够了,马上也要去工作了,会自觉滚。”
陆璟深下意识看向他,想知道他说的工作是在哪里,封妈妈也问:“你这次又要去哪里做事?”
封肆:“反正不是这里。”
至于是哪里,他没有说,封妈妈也没兴趣再问下去。
吃过早餐,封肆送陆璟深下楼。
空荡的走廊里只有脚步声,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并肩走在一块,脚下的木质地板有些不堪重负,发出吱呀声响,打破了他们之间沉寂的气氛。
陆璟深:“你……”
“你还是回去吧,没必要再来这里找我。”封肆先开了口,截断他的话。
陆璟深的脸色微变,停住脚步,站在昏暗走道的尽头,回身看向他:“你确实不打算再回去我那里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