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心伤口,不要碰水,也不要乱吃东西。
他打开手机留下一句叮嘱后,默默离开。他甚至还没来得及问一句,为什么你受伤了宁愿让韩卓逸陪你,都不愿意告诉我呢。
手机很安静,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收到迟来的回复,乔郁绵说:小鱼,昨晚对不起。对不起。
他没有回,一方面因为要跑医院照顾安蓁,一方面也是在赌气。
除夕前后,趁李彗纭状况不错,乔郁绵哄她去了医院。不知是不是因为伤了儿子,她这次虽然抵触,但没有拒绝。
于颖早早联系好了医生等在医院,韩卓逸也陪在一边,不知是不是因为上次乔郁绵受伤而不放心妈妈独自前往。
“没事。不用怕啊,很快就好了。你儿子多大了呀?长得真帅……”带李彗纭做各项检查的医生护士都非常有经验,一路连哄带骗。
原本医生根据于颖的描述,怀疑是阿尔兹海默。
可考虑到李彗纭的年纪,早期抑郁症状,以及最近暴怒伤人,以及偷窃等一系列反常精神行为,又让李彗纭多做了PET-CT。
在连番折腾中,乔郁绵甚至没有感觉到这个年已经过完了,直到收到乱七八糟的拜年消息时,才意识到今天已经是正月初五,怪不得从清晨开始窗外就不停地爆发出阵阵鞭炮声,也可能是气球爆破声。大家在迎财神。
诊断结果已经出来了,最终李彗纭确诊为额颞叶痴呆症。
是一种他从未听说过的罕见病症,与阿尔兹海默类似,目前没有任何治疗手段,只能尽力延缓病程。
而与其他痴呆症显著不同的是,额颞叶痴呆患者,早在发病前就已经丧失愉悦感,所以常常被误诊为抑郁症或其他精神疾病。
仔细想来,他的确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过李彗纭表现出与开心有关的正面情绪了。
一切都有迹可循,只是他们都不明白。原来她不是故意的,她发脾气,骂人,到后来变得沉默寡言,甚至偷东西,伤人……这都不是她本意,她只是生病了……
防盗门咔哒一声被拧开,李彗纭每到这个时间就会出门,刻板行为也是症状之一。
乔郁绵没有拦她,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后。
她会刷卡,会坐地铁,固定的时间,固定的路线,到达柽柳大街,下车,开始逛超市。在她盯着一个地方许久没动的时候,乔郁绵会远远看一眼价签,提前付钱。
她漫无目的在附近一转就是两个小时,天黑之前赶回家,而后钻进厨房做一顿勉强能入口的饭菜,通常是一锅排骨面,端到桌上,无声等待儿子坐过去跟她共进晚餐。
她不允许乔郁绵踏进她的卧室,那里藏着她“偷”来的战利品,许多电池。
乔郁绵抽了个时间去她常常光顾的超市,带上了一些还未拆封的电池。
他恳切地寻求帮助,希望能退掉这些刚刚被偷走,尚不影响售卖的货品。
他留下自己和于颖的手机号码,请求老板知会其他员工能区别照顾一下李彗纭,不管她偷拿了什么东西,他们都会还回来的,如果有损坏也一定会付钱,但是不要报警,也不要跟她起冲突,因为马上就要开学了,乔郁绵不能时时善后。
得知他是单亲,而且是高三备考生,超市老板答应得很爽快。
了却一桩心事,乔郁绵独自挤上了地铁。
春节假期早已过完,这个城市拥有过短暂的宁静,而后又恢复吵嚷拥挤。
周围的一张张成年人的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疲惫,烦躁,乔郁绵不知他们在为什么而奔波劳累,但他知道自己很快也会变成他们中的一员。
出站的时候,乔哲发来一个压岁红包,只有888,与去年相比甚至缩减了一位数。
——谢谢爸。
他捏着手机站在路边,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乔哲这一切。
毕竟,医生已经替他打好预防针,李彗纭的病症只会一天天恶化下去,医药费比起那些大病不算什么,可接下去几年,也许是十几年的人工护理费才是大头。
如果没有上这么贵的高中就好了,这些积蓄至少可以解燃眉之急,让他能安安心心上大学,不用这么早就考虑经济问题。
可惜没有如果。
——儿子,在哪儿呢?有时间没?
乔哲给他发了条语音,环境嘈杂。
——有。
他才按下发送键没多久,手机就开始震动。
“喂,爸。新年好。”这时候再拜年似乎有些晚了,可他最近过得焦头烂额,这些有的没的实在不能顾及。
“不在家么?”乔哲问,“怎么这么吵,去哪儿了?”
“……等一下就到了……你,最近还好吗……”他斟酌着不知该如何开口。毕竟现在李彗纭和乔哲在法律上已经没有任何关联,何况一方还已经结婚,有了新的家庭。
可他又急需什么人能帮他一把。乔哲好歹是他的父亲,应该……不会拒绝他吧?
“好不好的……儿子,其实我现在就在咱……在你家附近的肯德基。你什么时候到,爸爸想见见你。”
乔郁绵自初中起就不怎么见得到乔哲,所以即使已经分别一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
不过“又是一年”而已。
可跟那个中年男子打上照面的一刻,他居然一时间没能认出眼前的父亲。
“哟,又长个儿了吧!”乔哲冷不丁拍他肩膀。
“……爸?”他讶异地打量着鬓角冒出斑白的父亲,男人不再穿挺括的卡其裤和干净的卫衣,换成一身藏蓝色宽大运动服,外罩一件黑色羽绒服,目光有些畏缩,与先前判若两人。
乔哲指了指店门,示意他进去,“外头冷,在南边待习惯了,不抗冻。想吃点什么?”
“……我不饿,等一下要……”
“你妈在家等你吃饭。我知道。那我吃点。饿了。”男人笑起来比上次见面沧桑许多,眉眼中那些被第二春滋润出的光亮不知被什么所销蚀,脸上胖出了点横肉,与帅字再沾不上边,好像中年人人开始显现老态与少年人长大一样,都只眨眼的功夫。
“……爸,你怎么忽然过来了……”乔郁绵心中莫名不安。
“办点事。”乔哲仰头看了看菜单,走上前点了个快乐儿童餐,端回来的托盘角落里放着两个套餐赠品,是喜洋洋与灰太狼大电影的系列玩具。
他不明所以,抬头看着狼吞虎咽的男人几口就将汉堡下肚,又一口气灌了半杯美年达,打了个邋遢的嗝。
“儿童餐不划算……你要是饿了,我帮你找张优惠券……”乔郁绵打开网页。
“没事,饱了。”乔哲按住了他的手机,“特意点的,拿这两个玩具回去……给,你妹妹……”
……乔郁绵手一抖,手机啪嗒落在桌面上。
乔哲掏出自己的手机,点开相册放到他手中,指甲无意刮到掌侧那条还未拆线的伤口,他们面对面已经过了十五分钟,对方始终心事重重,压根没有注意到他的伤。
屏幕里是个丑陋的婴儿,橘红色皮肤皱缩,还未睁眼。
“往后翻翻,都是。”乔哲见他愣着,忍不住提醒道。
尽管乔郁绵并不想看,可他还是僵硬地伸出食指,滑动画面,翻过几张后,婴儿不那么丑陋了,皮肤渐渐变成粉白色,眼睛也睁开,又圆又大,可不甚明亮。
“跟你小时候像吧,眼睛,眉毛。咱们爷仨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刚出生护士就说这孩子将来肯定漂亮。”
乔郁绵缓缓扭头,看到父亲正对着一块小小的手机屏幕露出慈爱的笑。
他并不能感同身受,看着陌生的婴儿内心没有丝毫波动:“是什么时候的事。”
“六个多月了。其实去南边之前就有了,但我跟你徐阿姨不知道。毕竟我们俩年纪都不小了……也没想到会有她……”乔哲收回手机,“发现的时候都四个月了,你徐阿姨没孩子,想着既然有了就留下吧,叫乔苡柠。苡仁的苡,柠檬的柠。”
乔郁绵低头算了算时间,上次见徐漫漫的时候,她小腹平坦没有任何起伏。
“早产了好几周……带她回来看病的,脑损伤。”乔哲用用拇指擦了擦手机屏幕,眉目黯淡了些,“你徐阿姨一开始不相信,非要带回来看,说小地方容易误诊。今天中午,刚确诊。”
作者有话说:
其实小乔还想挣扎一下的。
第60章
“脑损伤,是什么……”乔郁绵问。
“胎内缺氧导致神经细胞功能的损……”见他听不懂,乔哲换了个说法,“大概率,发育迟缓……发现的不算太晚,一切还说不准。干预治疗后有可能不会比同龄小孩差太多,但也可能……唉……但既然发现了,还是要尽早干预治疗。我们已经把那边的民宿卖掉了,正找房子呢,毕竟这边医疗条件好……”
“哦……这样啊……”他想不出任何安慰父亲的话,只能干巴巴地说一句,“那,你们辛苦了。”
“不辛苦。自己的孩子嘛……”乔哲眼圈一红,立时就有泪光在里头打转,“我跟你徐阿姨年纪都不小了,等苡柠能上小学,我们俩都五十多岁了……还好,还好她还有个哥哥,我们不至于太担心……唉……”
中年男人沮丧地抹了把脸,似乎想抹掉那些丧气的念头。
乔郁绵静静看着父亲,其实他很想问一句,什么叫“还好她有个哥哥”?
她是有个状况外的哥哥,所以呢?
虽然这个念头冷漠又残忍,但这个哥哥一点都不想要妹妹,尤其是一个脑损伤的妹妹,他并不知道自己能为她做什么,该为她做什么,毕竟她的父母生下她的时候,并没有知会这个“哥哥”一声。
“耽误你看书了吧。”乔哲抓起随餐附赠的玩具塞到羽绒服口袋里,“我回宾馆了,她们娘俩还等着我呢。有时间再联系吧,别有负担,好好准备考试。你也快回,不然你妈又要找你麻烦了。”他说完拍了拍儿子的肩,而后匆匆离开。
乔郁绵呆呆看着父亲的背影融进人群中,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没关系,已经没人找我麻烦了。
回家的路上,他大脑一片空白。
路过一间间熟悉的店铺,与熟悉的街坊擦肩,遇上眼熟的比熊犬与哈士奇。小动物们见到他都拼命想挣脱牵引绳扑上来。
他忽然很想笑,这一切都太像是一个巨大的玩笑,是不是只要闭上眼睛,再睁开,他的世界就可以恢复正常。
他每天因为失眠头昏脑涨地起床,被李彗纭反复叮嘱督促几句,带上切好的水果颠簸一路去学校。中午跟安嘉鱼一起吃过午餐后,挤在一张床上补个眠,梦里期待数理化的题目不要太变态,而后被温柔唤醒,有时候还有一个蜜桃味的亲吻。
令他厌烦的日常在此刻变得珍贵而可爱,可从前的他为什么那么不知足呢……难道是老天在惩罚他吗?
屋子里没有开灯,李彗纭总是不开灯,黑暗让这个家变得面目全非。
他敲了敲次卧的门,小声报备一句:“妈,我回来了……”
屋内传来拆包装的细微声响,可没人应他。
他盯着眼前这扇熟悉的房门毫无预兆地爆发出一股巨大的恐慌感。
而后,他在寂静中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像什么人在敲门似的,敲打着他的耳膜,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混乱。
他慌张地跪到地上,不想随动作而来的居然是强烈的窒息感,眼前飘过一阵又一阵黑暗。他用力呼吸,头脑却越来越混乱,胸口剧痛到不停作呕,四肢麻木,几乎不能动。
这感觉有些熟悉。
他觉得自己要死了。他一定是要死了,他的心脏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停止跳动,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用尽力气,拍在面前的门上。
砰得一声。
他想求救可是发不出声音,他在恐惧中无声地叫喊:“妈妈……”
空间里只有凌乱不堪的重喘。
妈……
他跪在门前,将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右手上,他挣扎着摸出了手机,在模糊地意识里点下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他们好久没联系了……自从那天他从医院缝合伤口回来,他就没有联系过安嘉鱼。
那个人一定在生他的气,所以连新年都没有发来只言片语。
安嘉鱼在等他的道歉吗……他还有机会跟他道歉吗,他不是故意的……他不能免俗,像所有恋爱中的人一样,希望自己在对方眼里即使没有多美好,也不至于这样狼狈不堪……他想尽可能与他相配,想更靠近他……
他可以在韩卓逸面前丢脸丢到家,可他不想让这些糟心事靠近安嘉鱼一步,给那人带来一丝困扰。
他的天鹅应该永远仰头望着又高又远的山巅与天际线。
“……终于舍得联系我了啊……我还以为你能忍到开学呢。”安嘉鱼的声音又暖又亮,带着一丝责怪,以及掩藏不住的笑意,他周遭似乎还有乐器的调音声。
他没有被之前的事情影响,太好了。他还是那么没心没肺地幸福着。
乔郁绵想说一句对不起。
“喂?小乔?”安嘉鱼等待许久,乔郁绵并未开口,“说话呀你……乔郁绵?”
他上楼,走进自己的房间,合拢了做过隔音的门和窗。
耳机里是一阵急促的喘息,以及一些无意义的,细微呻吟声,而后又传来明确的干呕声。
他当即冒出一身冷汗,像是瞬间回到了那个午后。他这辈子第一次拨打120,却是虚惊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