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先喝一杯水。”跟痴呆症患者不能硬碰硬,现阶段她的情绪大多数时候是平稳的,只是偶尔会被正常人从不放在心上的鸡毛蒜皮刺激到。医生说这是正常现象,她语言系统出现了障碍,家人要尝试理解她表达不出的意图。
他趁李彗纭捧着杯子喝水的间隙迅速将她没吃完的东西倒入自己碗中,不能倒空,要留一点让她继续吃。
——明天要我去陪你学习吗?
安嘉鱼每天睡前都要问一句。
——不用。你好好练琴,好好照顾你妈妈。
乔郁绵从不答应。
知道真相是一回事,可亲眼看到李彗纭的状态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不想让安嘉鱼掺和进这种事情。
——我妈有我爸,还有阿姨呢。那我练完琴去找你好不好?我就看你一眼,不呆太久,当休息了。
安嘉鱼最近对他愈发耐心,从不嫌弃他的疏忽和拒绝。可越是这样乔郁绵就越难受。他生怕小提琴家的一身光芒会被自己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磨平,自己就像个负面情绪的黑洞,只会单方面消耗对方。每每想到这里,他不仅自责,恨不能自我毁灭。
——真的不用。明天我刚好要出去一趟,下周开学见好吗?
——……好。那,你如果睡不着就给我发语音。
乔郁绵最近跑了很多地方,李彗纭的公司,于颖家,医院,还去了乔哲新租的房子。
李彗纭的病是一场长久的战斗,目前没有任何效果显著的医疗手段,虽说不需要昂贵的医药费,但中后期专业陪护是少不了的,换句话说,他们需要钱。
他原本想厚着脸皮向父亲求助,解燃眉之急,可进到那间拥挤的一室一厅,看到他们一家三口的窘迫,他没能开口。
一年不见,不只是乔哲,连徐漫漫都判若两人。四十多岁的女人生孩子根本就是在鬼门关走一遭,尽管已经在拼命掩饰,但她的皮肤,她的眼神无一不展露着加速衰老。
而乔哲,抱着一个悠长的美梦辞掉舒服的工作去南方,如今却不得不再次为了现实低头,四五十岁的年纪根本找不到体面工作,只得先拿出了七八万,经人介绍买了一辆二手卡罗拉开始跑滴滴。
“郁绵啊,你先坐。刚刚你爸爸给我发微信,说是回来的路上接到一单附近的活,要耽搁个十几分钟。”徐漫漫的腰膀变得宽厚,怀中抱着婴儿,乔郁绵原以为脑损伤的孩子看起来会不一样,但并没有,才半岁多的乔苡柠就已经看得出漂亮了。
乔郁绵没想到会跟徐漫漫独处,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乔哲居然还没到家。
婴儿的日用品最是杂乱,门口是婴儿车,洗好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折,墙角里堆满尿布奶粉,各色爬行垫将原本就拥挤的客厅又侵占掉一多半,乔郁绵站在门厅的鞋架前寸步难行。
徐漫漫抱着乔苡柠想从杂乱的空间里收拾出能待客的一角,动作十分艰难。
“阿姨,你别忙了,我站这里等就可以。”
“要不你帮我抱她一下,我马上就收拾好。”当了妈的徐漫漫比之当初泼辣太多,她甚至没有等乔郁绵答应就将软乎乎的一团肉递到乔郁绵面前。
“我……我不会……”他惶恐地后退,贴上了背后的门。
“没事,就像抱小狗一样。”
他觉得这个女人是有意刁难他。他们明明不熟,可对方却自顾自抓起了他的一只手,引导他圈住了乔苡柠的腿弯,让婴儿能坐在胳膊肘的位置:“另一只手护着后背就行了。”
对方倏忽松开手,臂弯一沉,他慌忙将乔苡柠的后背按向自己,颈上噌得冒了汗。
在他印象中,婴儿多是哭声尖锐的小怪物,没人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要什么。
可乔苡柠却异常安静,甚至可以说是没什么精神,眼中也看不出一个初生婴儿对世界的好奇。
他们兄妹彼此凝视时,没有产生任何奇妙的血缘间的反应,乔郁绵甚至觉得这个脆弱的小生命跟他一样,并不想接触对方。
他们也的确一样。
没人问过他们想不想来这个世界,想不想降生在这样的家庭。
他静待徐漫漫将客厅归置干净,放乔苡柠在爬行垫上。
不再年轻的妈妈打气万分精神,拿着玩具爬到女儿对面开始逗她,引导,甚至强迫她做那些同龄人早就自发学会的翻滚,爬行,直至女儿不耐烦地大哭起来。
“乖乖不哭啊……我们再爬一小会儿好不好?”徐漫漫看到女儿的眼泪一瞬间也有些崩溃,又心疼又着急。可她抹了一把眼泪,又继续换了个玩具,重复枯燥的动作。
暮色将至,乔哲终于姗姗归家,走到门口乔郁绵听到邻居的一句骂声:“你家注意点吧,现在哭就算了,老大半夜的哭,别人还用用睡觉了?”
“抱歉抱歉。孩子小,容易受惊。”乔郁绵回身从猫眼中看了一眼,父亲正点头哈腰跟倒垃圾的邋遢大叔道歉。
乔哲风尘仆仆进门,换掉了衣服洗了把脸:“儿子,等急了吧。我刚刚路过烧腊店拎了一只油鸡,他们家做得好,这个点就基本卖光了,这是最后一只。下周开学了吧,怎么今天有空过来?”
“……嗯。我就是,过来看一眼。”
每一扇门里都有说不完的痛苦和心酸。他甚至觉得乔哲后悔了。后悔生女儿,后悔跟徐漫漫结婚,在现实的磋磨中,初恋的美好被消耗得一干二净。
所以他没能开口就离开了。
他从乔哲那里坐半小时地铁便回到了家,刚巧碰到李彗纭下楼买东西。
她不开口的时候看起来跟正常人无异,如果不是穿了一身睡衣的话。
附近的店主已经得知她的近况,习以为常,时不时跟她开个玩笑。他们看到不远处的乔郁绵,不自觉露出同情的目光,乔郁绵冲大家微微颔首,远远跟在妈妈身后,慢慢走回家。
上楼梯的时候李彗纭莫名其妙回头看了他一眼,支吾了半晌才嘟哝出一句:“回来了。”
“嗯。今晚吃什么?”他们母子一前一后上楼梯,乔郁绵低头看了看她手里的购物袋,是小青菜和一盒鸡蛋。
爬上二楼,李彗纭忽然停在最后一阶楼梯,乔郁绵险些撞上她的后背,抬头问道:“怎么了?”
他顺着李彗纭迟疑的目光看过去,暮光从楼道里唯一一扇窗子里斜射,恰恰落在他们家的防盗门前。
灰白墙壁,斑驳生锈的围栏,积满灰尘的地面。
方方正正的牛皮纸袋护住花束的底部,一捧清新温柔的桃粉色映着一天里最后的的日光静静绽放。
那束花跟安嘉鱼本人一样,没有夹杂任何配花和叶材,干净,纯粹而热烈。
他们母子静默许久,乔郁绵笑了笑,轻声道:“是茱丽叶塔。好看吧。”
怕李彗纭不小心弄伤自己,家里玻璃陶瓷之类的器物早就被他封了箱。
他翻遍了家里的柜子,终于从柜顶的置物箱里找到一只纯白色陶瓷牛奶壶,,那是于颖几年前送的,从拎回来那天就被束之高阁。
他冲洗干净后,灌了半壶清水,将随花束附赠的保鲜剂混入水中,一层层拆掉包花纸和麻绳。
第二天清晨,他趁阳光正好拍了一张窗台的照片发给了安嘉鱼。昨天傍晚还只是半开的花头吸足了水分,已经展开层层花瓣,飘出蜜桃香。
——不是说了我要出门……怎么还白跑一趟……
——路过。这花能开多久?
安嘉鱼几乎是秒回。
大概一周吧。
那时刚好开学。
花朵凋零的时候,他就又能见到他了。
作者有话说:
现在朱丽叶塔不贵,有很多国产。喜欢可以去某宝定一束,运气好遇到好货可以开好多天。
第63章
乔郁绵趁午休时候,从楼下刘老师那里搬回了那盆蜻蜓放到落了灰的风铃正下方。泥土被水润透了,冬肥厚积薄发,主枝下部冒出柔韧的新笋芽。
人在看花的时候,总能看出旺盛的生命力,以激励自己。
十八岁如期而至,他没有任何喜悦地,成年了。
“生日快乐。”安嘉鱼上飞机之前,提前给他发送了语音,他要去纽约参加茱莉亚的现场考试,几天前就在为错过乔郁绵的生日而耿耿于怀。
“安心考吧。”他先前还赶到奇怪,奇怪拿奖拿到手软的天才演奏家入学居然还需要经过考试。安嘉鱼却轻描淡写地说,哪个要进茱莉亚的没拿过几个奖啊……
是啊,这个世界天才很多,而且物以类聚。
他们再见面是一周后。
安嘉鱼喂完Joe催他午睡,他点点头,捏着手机躺倒却毫无睡意。
所有能托付的人,他都厚着脸皮去寻求了帮助,李彗纭似乎也知道自己病了,只是不明白这病究竟是什么。乔郁绵不想让她精神负担太重,连哄带骗让她相信自己只是记忆力出现问题,只要坚持吃药就可以好转。
他买了许多填字游戏放在餐桌上,也并没有逞强拒绝于颖送来的各种营养品。
安嘉鱼坐到床边,将他的手机抽出放到一旁,“总看屏幕肯定睡不着,闭上眼睛吧。”
他听话地闭上眼睛,大脑却依旧停不下来。李彗纭的退休金不比工资,几乎都要供房,二十年的房贷还剩四年,医保也不保看护。
何况他现在要担心的不只是李彗纭的药费,护理费,还有自己上大学期间的开销。
眨眼的功夫,侧躺在他身旁的安嘉鱼已经睡着了。乔郁绵扭头看着他平静放松的睡颜,午休时间一晃而过。
“……你眼睛怎么还是这么红……”安嘉鱼醒来时吓了一跳,“没睡吗?你……”
乔郁绵笑笑,起身穿上外套:“走吧,去上课了。”
“等一下。”安嘉鱼没有多问,只是微微皱着眉,将他按在沙发包上,从抽屉里翻出一瓶滴眼液,“抬头。”
他睁大眼睛,仰着头,人工泪液没有任何刺激性,可他还是被刺痛,被对视时安嘉鱼纠结的表情刺痛,最近他的情绪似乎感染了对方,安嘉鱼很少露出笑容。
乔郁绵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努力控制情绪,他想让自己看起来与往常一样,避免安嘉鱼为他过度担心,可似乎失败了……他抑制不住地惶恐,担忧,甚至连课堂上都频频走神。
安嘉鱼伸出手指,擦掉他眼角溢出的液体,轻声道:“闭一下。”
开学半个月,高三迎来了第一次摸底考试。
乔郁绵自高中以来,第一次考出了616这样的分数,发成绩单那天他头一个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了解情况。看着他莫名其妙的错题,老师们满是诧异。
他没多解释,只告诉老师一句妈妈最近生病了,放假期间对学习也有些疏忽。
“没关系,只是一模而已,偶尔发挥失常也算给你敲响警钟,最后三个月,其实所有人都跟你一样,特别疲惫。所以想办法快速调整好状态,把心态放平稳,不求突破,但至少要保持住正常的水平。”老师将大跳水的成绩单还给他,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他打起精神。
在保持正常发挥这方面,有的人从来不让人失望。才下课,安嘉鱼就出现在他身后要跟他一起去食堂。
乔郁绵看了一眼对方手里的成绩单,那个人假期里又是练琴又是参与音乐会,前些日子还往奔波往返纽约,成绩几乎不受影响。
“你……”安嘉鱼低下头,被他满篇是订正便签的考卷噎得说不出话,实在震惊,又不忍责怪,“听力怎么错了这么多……”
“……走了一下神。”他向来接近满分的英语,光是听力就多扣了五六分,那一瞬间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莫名其妙将目光从试卷移到了窗外,看了一眼难得的蓝天白云。
到现在还记得,那朵圆滚滚的云好像Joe团成一团在睡觉。
“没事,摸底而已,下次考回去就是了。走吧,先吃饭。”安嘉鱼不动声色将他的考卷折起来收好。
乔郁绵去超市买了一只早餐没卖光的三明治,却被安嘉鱼一把夺下:“怎么又吃这个……”
因为便宜。
他现在用掉的每一分钱都是在挤压自己未来几年的生活空间。想到这个,连带着胃口也变差。
可他不能说,无论是没胃口,还是没钱,说了就是安嘉鱼跟他一起焦虑不安,没有任何益处。
“想吃点凉的。”他将安嘉鱼推过来的盘子又推回去,只从中拿过那颗饭后苹果。
没想到第二天的中午,安嘉鱼居然提着保温桶出现在教室后门,拽着他早早回了宿舍。
“你不是想吃凉的吗,我妈最近胃口也不好,说是补品吃多恶心,阿姨就给她做清淡的。”他一层一层打开豪华保温桶,糖藕粥,凉拌莴笋,皮蛋豆腐和酱牛肉。
“你昨晚回家了?”乔郁绵愣愣看着撒了一层干桂花的粥。
“没有,我说我想吃,司机刚才送过来的。”安嘉鱼说得理所当然,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下次,别麻烦了。”
“没事。吃完了好好睡一会儿,下午上课别走神。”安嘉鱼见他迟迟不动筷子,用勺子剜下一大块撒了甜酱油的豆腐,递到他嘴边,“张嘴啊。愣着干嘛,赶紧吃!”
乔郁绵又强调了一句:“安嘉鱼,下次不要这么麻烦了。”
而后他开始大口喝粥。
糖藕粥很甜,可安嘉鱼却有些食不知味,当他看到乔郁绵眼神中的沮丧和疲惫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