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脑子嗡得一声,后面对方说了什么基本没听清。
“老师……乔……乔郁绵……”她站在人群外围,战战兢兢问道。
“啊,您来了。”班主任走近扶了她一把,“别担心,他在里面处理伤口,检查都做完了,都是一些皮外伤,没事的。”
听到没事两个字,她终于可以松口气。
一路踩着跟鞋跑过来,脚背上的肉色丝袜被溅上了脏污,此时低头一看狼狈尽显。她将肩上那只用了七八年依然完好的名牌包摘下,拎在手里,多少可以遮一遮,希望不要被老师们注意到。
乔郁绵的面色白得像纸,左手小指经历了医生简单的检查正在上夹板,嘴唇都被他咬破了,但就是一声不吭。他另一只手拧着T恤下摆,冷汗洇湿脏兮兮的衣料,凌乱得像攥了块抹布。
“疼你就抓我……”安嘉鱼急的脑门直窜汗,胡乱用袖子擦掉又冒一层,他伸手去抓那只手。可乔郁绵没松手,依旧选择抓着衣服,对他摇摇头,轻声说没事。
“行了,这就好了。小伙子还挺能忍。”医生笑笑,“还好只是裂纹骨折,四周之后来复查,看恢复情况能不能拆固定。这期间自己注意保护。”
开门的一刻,安嘉鱼看到乔郁绵不自觉将伤手往背后藏,险些撞到门框。
一位中年女人率先迎上来:“医生,他手怎么样?严不严重?我是他妈妈。”
安嘉鱼一怔,他终于见到了乔郁绵的妈妈。
外表看上去很得体,职业套装,淡妆,中分长发别在耳后,颈上带一条基础款玫瑰金链子做点缀。深色显得人稳重,却也消减亲和力。
安嘉鱼依稀在她眉梢眼尾看出年轻时的美貌,但她脸上的表情却下意识让人觉得她心情不好。兴许因为下垂的嘴角,亦或者源自那几条深深浅浅的川字纹。
“大概多久能长好?”李彗纭焦急地问医生,“他马上就高三了。这些药吃了会不会影响他学习?比如嗜睡,或者头昏?”
医生眉毛抖了抖,显然是有些吃惊,将片子对着日光灯一举,指着上面一道整齐的阴影:“看到了吗?他手指的骨头断了,虽然运气好没有什么移位,但还是很疼。所以不管他是高三还是什么,该吃的药一定要按时吃,营养补充足够,休息也要够。”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乔郁绵妈妈,您不要着急。”班主任适时出来打圆场,“学习是这么多年的积累,稍微休息两天没有问题的,尤其是乔郁绵这么自觉。这个年纪的孩子,只要休息好恢复得肯定快,不会耽误学习。而且乔郁绵今天很棒,保护了同学,非常勇敢。”
众人的目光移到几乎完好无损的安嘉鱼身上,他被李彗纭看得浑身发毛。
其实他也不知道乔郁绵是怎么做到的。
好像就是一瞬间的事,肇事渣土车速都没减,扬长而去。
他们俩在地上搓出去好远,以至于乔郁绵没被衣物覆盖的小臂上擦伤破损遍布,但安嘉鱼自己的胳膊却被一股力量抱在胸前,他的上半身甚至没有着地,只是磕碰到了膝盖。
乔郁绵从地上撑起身,着急忙慌拉着他两只手反反复复检查:“受伤了么?”
安嘉鱼摇摇头,低头一看大惊失色:“我擦……你胳膊!得消毒。走走走走,去保健室,有老师值班。”他立刻从乔郁绵身上爬起来,揉了揉磕疼的膝盖,自然地伸出手拉对方一把。
乔郁绵的脸色却唰一下子变了:“唔……”他整个人一抖,继而开始倒抽冷气,“放,放手……疼……”
这个年纪的男生爱面子,很少叫疼,尤其是乔郁绵。
安嘉鱼整个人都懵了,他僵硬地放开手,眼见着乔郁绵的左手小手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淤青、肿胀起来,八成是刚刚落地的时候不当吃力伤到了。
“你们要不要紧啊!”两米开外,司机师傅一瘸一拐开门下车,车头冲上路基,撞上车站站牌的地方轻微凹陷,“伤到了吗?我已经报警了,一会儿有救护车过来。车上也有人伤到,你们别怕,昂。”
两句话的功夫,小指的指甲盖因为皮下出血已经整片变成紫色。
安嘉鱼手足无措,端着他的手腕,不敢动也不敢松手。他茫然地看了乔郁绵一眼,那人疼的眼睛都红了,小臂密密麻麻的伤口上粘着乱七八糟的沙土,八成是从来来回回跑的渣土车上漏下来的,原本这里的路面并没有这么脏。
“你,你……我……”
“吓死我了……”乔郁绵声音颤抖,又有些庆幸地提一提嘴角。
妈的……安嘉鱼鼻子发酸,又不好意思掉眼泪,急的心里火烧火燎,他知道乔郁绵在庆幸伤到的人不是他。
俗话说十指连心,这该有多疼啊……
医药费由公交公司先行垫付,之后查到违章司机将由公交公司和建筑公司协商,打官司也好赔偿也好都与他们无关。
公交上那个由于急刹车而从座位摔下导致粉碎性骨折的乘客要留院做手术,乔郁绵已经可以先行离开。
一切尘埃落定天已经彻底黑了,乔郁绵跟在李彗纭身后等车,一路上两人都默不作声,出租司机开了好几个话题都得不到回应,只得灰溜溜地闭上嘴。
李彗纭将他送回家,又转身出门,一小时之后返回,手里提满新鲜食材。
她默不作声处理分装那些肉类,一扇排骨洗净焯水,连着处理好的海带香菇白萝卜和扔进了瓦罐中。
乔郁绵用右手拿着花洒,避开胳膊上的伤洗干净自己,换上干净的T恤和长裤,拉开浴室门。
李彗纭正站在灯光下,反复翻看着医生留下的说明。
“妈。”他走到餐桌旁坐下。
“吃饭吧。钙片我刚给你挑了一瓶进口的,带维生素D,好吸收一些。”她递了筷子过来,“幸亏只伤在左手,不耽误学习。要不然你说说你要怎么办。”她说着说着不满起来,“吃一堑长一智,以后遇到事不要强出头,都高三了,顾好你自己,逞什么英雄。人家好好的,疼都你自己受着……快吃吧,吃完今天早点睡。明天还能去学校吗?”
“嗯……没事。我小心点就行了。”乔郁绵有些意外,他原以为李彗纭会留他在家才对。
海带排骨汤香浓无比,可依旧压不住手指的疼痛。
刚伤到的时候还没有这么疼,现下却越来越疼,沿着小指指尖蔓延到至全身,甚至让他丧失了食欲。
“不好喝么?补钙的,不喜欢也多喝点,好得快。”李彗纭放下碗筷皱着眉头看他,又是心疼又是无奈还有些怨气在。
“好喝。”
乔郁绵夜里疼得睡不着,僵在床上出冷汗,他看一眼手机,才十点半,于是干脆点亮台灯坐到桌前写作业。
没一会儿手机亮了。
安嘉鱼:睡不着吗?
椅子吱呀一声蹭过地板,乔郁绵猛地站起身。窗外的路灯下,一条单薄的身影捧着手机站在那里。
背后的门忽然被打开,李彗纭闻声闯进来:“怎么起来了?不睡了?”
他利落地将手机塞进笔袋,淡定地回过头:“整理一下明天要用的资料就睡。”
“哦……那开着门吧先,睡的时候再关。”
——……你怎么来了?
他一边竖起耳朵听背后的动静,一边小心翼翼发微信。
——刚练完琴,随便出来转一转,刚好到附近。
安嘉鱼的解释有些蹩脚。
——你在下面站了多久?
乔郁绵没点破他这个漏洞百出的“刚好”。安嘉鱼没有回学校,事故发生后他也被通知了父母,此时该是在家中练琴或者休息才对。
——没站多久,刚到就看到你开灯了。是疼得睡不着吗?吃止疼药了吗?
没吃。医生建议,实在疼得不行可以吃,但最好不吃,都是前列腺素抑制药,多多少少影响骨骼愈合速度。
——吃了。我没事,很快就好了,你快回去。
——那你再站起来让我看一眼。
乔郁绵默默回头,厨房的门虚掩,李彗纭该是在处理明天的食材。
他这次学乖,轻手轻脚挪开椅子,贴上了纱窗。
安嘉鱼仰着头待了片刻,转身走进夜色,伸出两条胳膊在头顶晃了晃与他告别。
作者有话说:
可可怜怜……
第44章
手指的剧烈疼痛就这样不间断地持续了两天。
乔郁绵夜不能寐,食欲不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
李彗纭破例请了两天假在家里陪他,成日坐立不安,数次欲言又止。
乔郁绵多多少少也被她的焦虑影响,看书静不下心。妈妈的心疼里包含着焦急、无力与责怪,他都看得懂。怪他不知分寸受了伤,怪他这么大人了小病小痛抗不过。
所以他反倒希望李彗纭不要请假,眼不见心也不必烦。
撑到第三天,他实在受不了家中的气氛,整理好书包决定去学校呆着。说不定还能在安嘉鱼宿舍里睡一下。
“你的手,小心啊。记得多喝一瓶奶,钙片按时吃。水果给你放包里了,盒子自己不要洗带回来我洗。路上躲着点人。”李彗纭絮絮叨叨将他送到楼下。
乔郁绵心下奇怪,他今天走得晚了些,按理说这个时间李彗纭应该也准备好去上班了才对,可她似乎一点也不着急,身上依旧穿着宽大的居家服,不紧不慢地叮嘱他。
“妈你今天也不上班吗?”他随口问道。
“啊?”李彗纭一怔,眼神飘过一丝茫然,而后低头替他整理了一下袖口,“上啊。这不是先送你吗。”
“嗯,那我走了。”乔郁绵没多想,照常往车站走去。
今天安嘉鱼不在。他没去图书馆,直奔宿舍。这里没有人看着他,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偷懒休息。
窗台上的月季不在,Joe的笼子里空空,桌上摆着天鹅湖组曲的总谱。
他拉开窗子,蝉鸣不止,却依然让人觉得今天格外安静。
冰箱里还剩一瓶没有喝完的绿豆汤,他晃了晃瓶子,液体像红酒一样黏腻地挂在壁上,已然开始变质。想到安嘉鱼毛毛躁躁从炎热室外冲进门的样子,他赶忙把瓶子里的液体统统倒进马桶冲走,免得被精神大条的某人不小心喝上一口。
他径自脱掉上衣,爬到床上,将柔软的毯子抱进怀里,重重叹了口气,高温天,他疼得直冒冷汗,说不清是冷还是热。
明明很疼,可在这里闭上眼睛才没多久,他居然真的睡着了。
这一觉直睡到薄暮,睁开眼睛整间屋子撒一层金色,漂浮的尘埃中,安嘉鱼塞着一边的耳机,带着黑色圆形镜框,伏在桌前不知写画些什么。
这一幕似曾相识。去年的深秋,他趴在课桌上一觉醒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像小成本的文艺片,美得粗糙却真实。
是做梦吗?乔郁绵伸手想碰一碰那人闪闪发亮的轮廓,手一动却又被触电般的疼痛突袭,骤然蜷缩起胳膊,他倒抽一口气,终于缓缓吐出一句:“……好疼啊……”
桌边的人一顿,扔掉笔,摘下耳机,跪到床边:“醒了?怎么来学校也不跟我说一声?”
乔郁绵愣愣看了他好一会儿:“今天周几?”
“周日啊。”安嘉鱼摸了摸他的额头,“睡糊涂了还是疼糊涂了?”
不是梦啊……乔郁绵渐渐回神:“你怎么来学校了?”
“刘老师跟我说你过来了,脸色不大好,叫你也没听到,问需不需要上来看看你。”他指背轻轻蹭着乔郁绵的额头,“还困么?”
“我睡了多久?”
安嘉鱼点了点手机屏幕:“六点了,我差不多中午十一点到的,你一直在睡。”
“十个小时。”乔郁绵失笑,用健全的那只手撩开安嘉鱼挡在眼前的侧刘海。这比他前两天的睡眠时间加在一起还久。
虽说万般不情愿,但他还是努力坐起,毯子从皮肤上滑下去:“我该回家了。”
“等一会儿吧。我叫司机过来,顺带送你回去。”安嘉鱼别过头,扯下搭在椅背上的T恤,“胳膊举起来。”
原本乔郁绵没觉得什么,但对方脸一红,他也跟着不自在:“不用,我坐车回去就好,今天人不多。”
“反正也要接我。我家其实离你家不算远,开车十几分钟就到了。”安嘉鱼坐在床边,小心翼翼避开他的左手,替他穿好衣服,“明天你要想来,我就去你家附近接你。”
“不要。”乔郁绵皱皱眉头,“你专心练琴,不要为了我耽误时间。”
“我当然有专心练。上周出了事之后我妈妈也吓到了,是她安排的司机接送我出门……”安嘉鱼叹了口气,拇指摩挲一下他左手,盯紧那根上了笨重夹板的小指,“我怎么可能不好好练呢。”
他在自责。
当乔郁绵意识到这一点后,探头亲了亲他的侧脸:“没事,很快就好了。”
“少来,你刚刚明明说,疼死了。”安嘉鱼抱住他,“我拉琴给你听好不好?”
“嗯。帕格尼尼?”
“不是……”安嘉鱼原本想拉的是德彪西那首《亚麻色头发的少女》,那是他的初赛选曲之一。
可夹起琴,看到靠坐在床上的乔郁绵,他忽然不受控制地奏出一段意料之外的旋律。
Romance in E-Flat Major.
那首在纽约的琴房中私自透露出他心事的,安东鲁宾斯坦的浪漫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