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可以。”下面零星几句没什么底气的回应。
“都是昨晚才开始的吧。”老师心知肚明地笑笑,“没关系,这个周我们花点时间把它拿下就好。来,先走一遍试试看。”
乔郁绵坐在木管第一排,靠近第一第二小提的位置,恰恰能从一根根竖起的琴弓之间看到安嘉鱼的侧脸。从头到尾,那人一对眉毛几乎没有平静过,时而挑起,时而蹙紧,表情一言难尽。
别说安嘉鱼不满意了,连乔郁绵这半个门外汉都听得出弦乐部凌乱地一塌糊涂,指挥老师的棒子几乎就是个摆设,每个人都死盯着还未熟悉的乐谱,赶火车似的抢拍。
熬到第四乐段,安嘉鱼总算松一口气,越过人群,分别看了一眼竖琴陈老师和大提琴首席韩卓逸,又对指挥点了点头。
他坐在人群中,面部表情恢复了平静,在大段空灵而梦幻的竖琴引子中独自架起了弓,气氛就在这一刻变得不同。
明亮,婉转,他那把琴的共鸣箱似乎是特别的,传出的旋律有着惊人的感染力。
所有人几乎大气不舍得出地听完这一段独奏,而后小心翼翼地铺垫在大小提琴首席游刃有余的配合下。这一遍过场虽然开始得仓促,但结束时居然让人意犹未尽。
指挥老师放下指挥棒没有开口,只默默看着安嘉鱼。
不只是指挥老师,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看着他,而那个人坐在众人视线的交汇处镇定从容,没有分毫局促。
“各乐部分练吧先……熟了再说别的,一下午应该够大家熟悉谱子了。”安嘉鱼站起身笑着摇摇头,“尤其是弦乐的各位。任务有点重,克服一下好吗,这大概是很多人最后一次合作了。”
“好。”应答声出乎意料的整齐,弦乐部前排的几个女孩眼睛里星星闪烁,说不清是崇拜还是兴奋。
安嘉鱼在这样的场合中会下意识藏起自己跳脱的那一面,摇身一变成为众人的主心骨。
接下来的几天,大家磨合的也算顺利。
长笛清闲,乔郁绵常常在木管排练结束后,独自坐在礼堂一角塞着耳机等安嘉鱼结束弦乐部的排练。
“你回宿舍等呗,坐地上不难受么。”排练间隙,安嘉鱼坐到他身旁,自然地拿过他那瓶水灌了几口。
“都一样。等你吧。”乔郁绵摘下耳机暂停了英文电台,即使听不到,就这么看着安嘉鱼拉琴也是种享受。
“……你在这扰乱军心……”首席撇撇嘴。
乔郁绵一愣:“看不出来,我觉得你挺专心的。”
“……谁说是乱我了,你看看那几个刚升高二的学妹。”安嘉鱼将喝一半的矿泉水瓶子支在两人之间,对着空气扬了扬下巴。
他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围坐在一起的小提琴们忽然咯咯笑成一片,笑完了居然还有个胆子足够大的直接跑到他们面前,冲乔郁绵伸手:“学长吃糖。”
“谢谢。”乔郁绵出于礼貌接下,低头一看,超强薄荷,于是递给安嘉鱼,“诺,提神。”
安嘉鱼的指尖似乎刻意在他手心里停留了一刻才离开,两根手指用力一挤,乓一声轻响,球形糖块窜进嘴巴。他含在一侧颊中含糊道:“所以啊,你能回宿舍等我不?”
“……哦。”就算他不说乔郁绵也要回去的。他总觉得认识安嘉鱼之前并没有得到过这么多关注,“她们……应该是在看你吧……”
校园开放日那天的的气温说是创二十年新高。
他们的演出分两场,分别在上午十一点和下午三点。
家长们多数西装革履,所以小礼堂空调开得格外足,乔郁绵打底T外穿着薄薄的短袖衬衣,冻得手脚冰凉,只得推开门去室外有树荫的地方给四肢回回暖,等时间差不多了再进去。
“怎么出来了?”安嘉鱼这几天格外忙,忙着协调时间,请假,订机票酒店。他马上要变身空中飞人,两个比赛地一个在美国的印第安纳州,一个在意大利的热那亚,相隔超过八千公里。
安嘉鱼是首席,也是学校乐团的看板,所以硬是被老师套上春秋才穿的针织背心用以聚焦。他本来就怕热,才在室外站了五分钟额头便开始冒汗,发际线细细一层反光。
『桃不黄』
“里面太冷了,手指冻僵了等下按不了键。你不用管我,进去吧。”乔郁绵推了他一把。
“你也进来吧,外面站久了容易中暑。”说着那人顺手脱下针织背心,“你先穿着,还有二十分钟才开始,开场前再还我。”背心是套头款,脱得太用力弄乱了头发,安嘉鱼一边走一边重新扎起,今天是小马尾,短短一截,像一丛蓬松的墨西哥羽毛草。
从他们进门开始,乔郁绵就有种被围观的错觉。
身上多一层被安嘉鱼穿热得背心暖和多了,他站在舞台下的准备区,接过安嘉鱼的水灌了几口。
不远处却忽然传来几声兴奋低呼,他隐约听到一句:“好帅啊……而且他们俩喝的是一瓶水吧?”
他猛然抬头,发现说这话的正是那天给他递薄荷糖的学妹。
学妹欣然冲他傻笑,倒也不像是有什么恶意的样子,又越过人群塞了他两颗糖:“学长吃糖。”她小心翼翼地问:“我能给你们拍张照片吗?”
“……为什么……”乔郁绵接糖的手一抖。
“因为帅啊!哈哈。她们都不敢说,让我来问。”她指了指那群小提琴。
“拍吧。拍好看一点。”安嘉鱼适时凑过来,拿走一颗糖。
“其实已经拍完了……”女孩狡黠一笑,“特别帅,诺。”
手机屏幕里的画面很杂乱,密密麻麻的模糊身影中,有两条特别清晰,他们挨在一起,一个正对着另一个耳语。
应该就是刚刚安嘉鱼在问他要不要喝水。那个人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目光专注,落在他的侧脸,可惜乔郁绵当时在垂头看自己的鞋尖,也不知自己多少次错过这样的眼神。
“嗯,拍得不错啊。”安嘉鱼将手机物归原主,“加个微信发给我呗。”
“可以吗!”
“可以啊,你小提琴学了多久?今天演出完估计要选新首席,我投你一票。”
“小学就开始练了……不过跟学长差得还远……”女孩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又忍不住笑弯眼,“其实没想好以后要不要走专业。”
乔郁绵看了看时间,扒下背心递给安嘉鱼:“准备了。别弄乱头发。”
“嗯。”
作者有话说:
仿佛在光明正大谈恋爱
第47章
下午场的演出结束后他们多在小礼堂留了一会儿。
家长学生都走得差不多了,乔郁绵站在角落接受了许多莫名其妙的注目礼,浑身不舒服,但碍于礼貌,始终报以得体微笑。
“回吧,校草,别展览了啊。”安嘉鱼总算结束了跟老师们的过场式社交,揽上他肩头与他一道往宿舍走。
“……人都还没走远,你注意一下形象吧。好歹是乐团看板,学校的脸面。”乔郁绵笑着抖掉了他的手臂,这人刚刚在台上还一副气质傲然的样子,不知让多少家长与未来的学弟学妹心生憧憬。
“反正还有一年就毕业了,他们最好尽快找一张新脸面。”安嘉鱼不以为然。
回到宿舍,乔郁绵整理好书包,看到安嘉鱼换了一件薄荷绿短袖连帽卫衣,腹部的袋鼠大口袋一角绣着一只牛油果。他打开笼门,将蹲在秋千上发呆的Joe装进口袋里。这一离开就是一个多月,负责任的主人自然是替小家伙找到了寄宿的地方。
“不给刘老师了?”乔郁绵问。
“嗯,拿回去给我爸养着玩玩,他新笼子都买好了,虽然没这个这么豪华。”
似乎是明白了安嘉鱼要带它离开,Joe反常地一动不动。它体型在长毛龙猫中偏肥硕,团起来足有一只香瓜大小,一动不动坠在口袋底部,让安嘉鱼投在墙上的影子像个月份不大的孕妇。
“你什么时候出发去美国?”乔郁绵盯着安嘉鱼被顶出弧度的衣服问。
“下周。”安嘉鱼扫干净笼子,又抓了一袋开封的提摩西草塞到书包里。
“什么时候回来?”他靠过去隔着一层衣服摸了摸格外老实的Joe,像在摸另一个人的肚子,温热柔软。
“看情况啊,顺利的话,一个月都不用回。”安嘉鱼站在原地挺着腰给他摸了一会儿,转身去洗了洗手,顺带从冰箱中摸出最后一只小油桃用力掰开,自己咬一半,另一半塞到乔郁绵嘴边,打趣道,“初赛就被淘汰的话,没几天就回来了。”他的手指还带着没擦干的水,停留在乔郁绵的嘴角。
“嗯。”他小心翼翼咬一口脆甜的硬桃,牙齿堪堪避过安嘉鱼宝贝的手指,舌尖沾到了那人手指上的水。
“担心啊?没事。虽然竞争挺激烈的……但我也不赖的。”安嘉鱼凑到他面前盯着他,耐心等那口嚼完桃子咽下去才贴上来,“别冷着脸了。”
其实他并不怎么担心安嘉鱼的比赛,只是想到今天过后他们许久见不到,心情自然低落而已。
乔郁绵半张着嘴巴,承接住那两片微凉的唇轻轻噬咬,拼命克制住想用力的冲动。安嘉鱼的舌尖永远滚烫,像含着一口火苗,氧气轻易就燃烧殆尽。他干脆放弃思考,沉溺于眼前一时的欢愉。
乔郁绵觉得他们接吻的时间似乎越来越久,就像某种成瘾症状,越久越难舍难分。
他猛抽一口气,对安嘉鱼轻轻说了一句加油,话音还未落地就又被那人咬回去,两人紧贴的躯体间,大老鼠不满意地扭了扭身体。
开学半个月,实验中学捷报频传。
自习课上,班主任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教室,踏上讲台,中跟鞋将地面敲击出短促的哒哒声。“我宣布一件事。”她拍了拍手,打断埋头于试卷练习题中的学生们,“一个好消息。我们班班长通过了物理竞赛的初赛。”
大家并不意外,零星拍了拍掌又埋头继续自己的学习进度。
这么说来……
果然,韩卓逸也没什么意外。乔郁绵放学后在公交车上刷到于阿姨那条朋友圈的时候,就知道今晚一定不会好过了。
晚饭他只用了十分钟解决问题,李彗纭深深拧紧的眉在不断催促着他。
他打开朋友圈,只是简简单单一句夸赞女儿的话也会刺痛中年女人的自尊心。
“乔郁绵,你在做什么?”李彗纭像一只猫,无声无息站在他背后不到半米的地方,端着一杯加了蛋白粉的牛奶,对他怒目而视,“不学习,在看手机?你现在脸皮越来越厚了,看到别人那么优秀自己还无动于衷好意思?你真是越来越像乔哲。”
果然,不加掩饰的责难比先前更刺耳更刻薄。
……他接过牛奶,屏住呼吸一口气喝完。蛋白粉的味道像石灰。
李彗纭就站在身旁,看着他仰头喝完牛奶,似乎在期待这一勺蛋白粉可以立刻作用在儿子的大脑中,让他摇身一变,迈入天才的行列里去。
可对于这份徒劳的希冀,他无法拒绝,也无法做到。
乔郁绵努力了许久依旧睡不着,盯着门缝里的灯光发了许久呆。
夜深人静,每个人都从自己的社会角色中脱身,恢复本来面目,心底的脆弱,感性纷纷上涌。
他也不能幸免,此刻被刺痛的自尊心和疯狂的想念驱使着他。
现在是纽约时间下午两点半。他拿起手机,点开安嘉鱼的微信,敲击屏幕打出“怎么样”三个字,而后犹豫了三分钟,又一个字一个字删除。
算了。他捏着手机看着天花板。
不要打扰他,不要给他压力,更不能让他因为自己而分心。
嗡嗡。
三个小时后,手心里的震动声将他叫醒,乔郁绵撑开沉重的眼皮,五点十五,离闹钟响起还有十五分钟。
——乔郁绵。
是安嘉鱼。
他立刻从困顿中惊醒。要知道自从安嘉鱼在纽约落地报了一句平安后,他们再没什么联系。
——嗯。
他立刻回复。
——能视频吗?五分钟就行。
乔郁绵立刻摸出耳机塞上一只,躲到被子里,发送了视频请求。
“你……你这是在哪里?”安嘉鱼看着漆黑的屏幕愕然,抬高手机转圈圈,像在找信号,“我看不到你啊……是卡吗……”
“不卡。”乔郁绵悄声说。屏幕里的人左手抓着一只黑色领结,黑西装里的衬衣扣子敞开了两颗,锁骨上的薄汗反光。
“……你……在被子里是么……”安嘉鱼立刻反应过来,“我,也没什么事……刚从音乐厅出来……明天的赛后演奏会之后要飞去热那亚。”
“这边……比完了?”他嘴巴几乎是贴着话筒的,厨房门开开合合,李彗纭已经在准备早餐。
“嗯……嘿。”安嘉鱼怕热,脸颊脖子都泛红,里三层外三层的正装对于这个季节还是有些早,何况拉琴的运动量也不小。
看到这个自信到彰显出嚣张的笑容,乔郁绵的心口微微发热,也跟着激动起来,印第安纳波利斯小提琴大赛可是如今最重量级的国际大赛之一。奖金,Tourte-Voirin镶金琴弓,价值上千万的斯特拉迪瓦里老琴使用权,专辑灌录……这只是个开始,演奏家那条布满鲜花与掌声的道路将会徐徐铺开。
他轻声说:“那你,注意安全。帕格尼尼也要加油。”
“嗯。你掀开被子让我看你一眼吧。不用说话。看一眼我就挂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