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郁绵没有接话,这样沉重的情感外人并不能感同身受,无论是安嘉鱼还是他,那些同情和安慰也都不见得是当事人需要的。
他们随意进了一间阶梯教室,选了窗边的位置一前一后落座,各自陷入沉默。乔郁绵看了一眼作文题目,立刻开始奋笔疾书。
一张试卷大小的格子纸,半小时,恰巧压在倒数第三行写完全篇,字迹工整,没有涂改痕迹。中规中矩的立意,格式,穿插几个稳妥的观点,恰当的典故或实例引用,虽达不到满分作文的要求,六十分里也妥妥能拿个四十八九,发挥得好,五十二三也未可知。
安嘉鱼刚好做完两套英语听力,摘了耳机转过头看了一眼他整洁的卷面,咦了一声,指着角标页码问:“为什么要写日期?你们老师要求的?”
“……没有。习惯。”他捏着笔帽的手一抖,苦笑一声坦白,“我妈要求的。”
安嘉鱼看上去困惑极了:“为什么?”
为了防止他偷懒,为了检查他作业的时候方便,这个习惯从五岁上学前班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
乔郁绵耸耸肩膀没有明确回答,只是抽出了数学试卷和演算纸,再次埋头。
好在安嘉鱼也没有多问,留给他一个安安静静的背影,直到两人都饿了。
乔郁绵写完了数学试卷,从包底摸出餐盒端在手中。
“什么?”安嘉鱼探头。
“餐后水果。”
他们在小超市买了几个肉包和两杯豆浆,回到安嘉鱼宿舍给Joe开笼子放风,每次有乔郁绵在,肥崽都一副淑女做派,不钻床底不爬柜子,老老实实围着人转悠,一下停在肩膀上啃磨牙棒,一下钻到手心里求挠。
安嘉鱼冷笑着用手指弹它的小脑瓜:“你啊!”说完用牙签扎了一块红柚送进嘴巴里。
乔郁绵捏了捏Joe圆滚滚的身体,总觉得它最近变胖了。
“你妈妈好细心啊……”安嘉鱼又扎了一块柳橙丁,“连橙子上那层白膜和筋络都去干净了。不像我妈,只会煮白粥,偶尔还会不小心煮成黏哒哒的白饭。”
“……嗯,她,是很细心。”细到儿子掉了几根头发在枕头上都了如指掌。
乔郁绵绝不否认李彗纭爱他,爱到几乎失去自我,爱到让人无以为报,爱到你不忍心,也没立场对她有任何忤逆,她每次皱眉头都是对你良心的拷问,时时刻刻都在无声地提醒你,一个妈妈的牺牲。
“喂……”安嘉鱼蜷起手指,像弹Joe一样在他前额比划一下,却没动手,“怎么了,又忽然间不高兴……”
“没有。没事。”看时间差不多,他把龙猫关回去。
“你睡一会儿再去教室吧,才十二点半,我一点十五分打电话叫你。”安嘉鱼漱完口提起琴盒。
“你去哪里?”
“去练琴。”
乔郁绵昨晚加起来只睡了三四个钟头,刚吃饱更是提不起精神,他窝在沙发包里抬起头,没忍住抱怨了一句:“你花那么多时间练琴,学习还能跟得上……”
“你也说了,只是跟得上而已。”安嘉鱼从床上拽下一条薄毯随手盖在他身上,“时间有限,就做个取舍。你不是看过吗,我只有语文英语成绩还不错,其他科目从来不看有难度的题,尤其是数学。保证把基础分都拿到,少说也有个百分之七十左右了。”
乔郁绵睡着之前勉强思考了一下这句话,好像是这样。物理化学的难点,如果死磕不下来就坦然接受,有那个时间好好保证其他部分不要失分,会不会更好?
四十分钟的午休效果拔群,他醒过来喝了杯水甚至觉得比早上起床时更清醒。
阶梯教室空无一人,他认真展开化学试卷,忽略过自己总也搞不利索的部分,将其他部分迅速做完。算了算,刚好在百分之七十五到百分之八十之间。既然这些是他会做的部分,那就保证不要出纰漏……
阶梯教室采光好,他坐定后再也没移动过,直到安嘉鱼轻轻敲了敲他的桌角,他发现手和笔的影子已然移动到另一侧,白色的纸张被夕阳染上淡淡金黄。
作者有话说:
乖小孩和千万里挑一。
第24章
乔郁绵摸了摸手机,四点五十,差不多该走了。
和安嘉鱼同时到来的还有李彗纭的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他简单回答了一句正要离校后挂断,迅速收拾好书包快步走出教室:“先走了。”
“等等!我送你!”安嘉鱼一把抓住他的书包,动作太急大腿撞到了桌角,“嘶……慌什么呀……”
“……嗯……”乔郁绵一愣,并没有拒绝。
两个人走路不比一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聊天,步伐也散漫许多,短短一段磨磨蹭蹭。
“你们作业留的不多啊……”安嘉鱼仰头看正从橙红往灰蓝过度的天际,“都写完了?”
“没有,还有一半没动,晚上继续。”乔郁绵默默瞥他一眼,从中找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淡淡蒙在瞳中的高光上。于是他试探着说下去,“剩下生物练习册和物理卷子,明天来了再写。”
果然,他话音刚落,那副失落的眼神立刻被笑容冲散,安嘉鱼迫切地转过头,眼瞳清澈晶亮:“还是早上过来?不睡个懒觉?”
车站出现在眼前,他摇摇头还未来得及回答,手机又开始震动。
屏幕中央依旧是李彗纭的名字,他手指悬在红色挂断键上方却迟迟落不下,最终还是偏斜到绿色那边,接起通话贴到耳旁:“喂,妈,怎么了?”
“你坐上车了吗?挤不挤?今天路上车少,我正好去买菜,买完了差不多能在地铁站附近等你……”
“还没有,刚到车站,你不用等……”乔郁绵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
李彗纭的声音猝不及防抬高八度:“才到车站?这都二十多分钟了怎么还没上车?你在磨蹭什么?”女人嗓音尖细,质问声惊动了周遭原本安静恬然的气氛。
身边的安嘉鱼显然被吓到了,乔郁绵心一惊,慌忙按住减号音量键,压低声音跟妈妈简单解释:“我……马上就……”
安嘉鱼立刻低下头,装作不经意地快步走到他身前一米处哼起了帕格尼尼,好像很陶醉。
可乔郁绵知道,刚刚他一定听得一清二楚。
他会怎么想呢……自己又该怎么解释才显得没那么丢脸呢……
这种事不止一次发生了,李彗纭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因为患甲亢而情绪失控,初三的家长会过后,乔郁绵痛失年级第一,被她当众摔了书包。伤害性不大,侧兜的水壶飞出砸青了乔郁绵的脚背,没几天就看不出印记了,但侮辱性极强,令他在仅剩的一个学期里几乎没怎么跟同学单独说过话,包括几个关系比较近的朋友。十四岁的少年稚气未脱,还没有练就出强大的抗压能力,那一个瞬间始终挥之不去,他总觉得别人惊恐的目光都是无声嘲笑。
此刻他久违地,再次体验到那份众目睽睽下的窘迫。为什么偏偏是被安嘉鱼听到了呢……
他有些不想放下手机,甚至无比虔诚地祈祷公交车下一秒就出现在面前,让他能立即逃离这份难堪。
挂断电话,乔郁绵深深叹出一团哈气,恨不能自己也变成在寒冷中转瞬即逝的雾。安嘉鱼坐在公交亭中的长椅上看手机,一看就很昂贵的琴盒随意躺在一边。似乎感受到了乔郁绵的视线,他转过头,拍一拍身边的空位:“过来啊。”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若不是有刚才那一瞬间的错愕。
乔郁绵下意识扯住卫衣兜帽的绳子,走过去坐到他身边:“车快来了,你回去吧。”
“好。”对方从他手中抢过那根被拉扯到一边快要消失在兜帽中的抽绳,调整长度,一左一右灵巧地打了两个南瓜结,而后提起琴盒,挥了挥手,“明天见。”
乔郁绵看着他干脆离去的背影在视线尽头跟姗姗来迟的公交车擦身,如释重负地低下头。
李彗纭果然等在地铁站附近。情绪过了,她没有继续质问乔郁绵,母子一路无话,回到家中默契地来到写字桌前,不需提醒,乔郁绵将今天在学校完成的试卷,作文,习题,一样一样摊开在桌上,李彗纭的视线率先扫过页脚标注日期,又开始大略检查内容,确认没有任何糊弄后,脸色平和了许多:“我去做饭,晚上吃粉蒸排骨。”
也不知是不是心情不佳,排骨很咸。
考前复习的日子转瞬,乔郁绵每天按部就班上课写作业之余,多了喂Joe,给月季通风,给多肉浇水的日程。偶尔也查看一下安嘉鱼囤积的零食,处理掉快要过期的那些。
不知是不是午睡半小时带来的效果,即使夜里失眠,他白天的精神也好了许多,期末考试更是发挥的不错。
当然,是跟自己比的不错。
考完物理,走廊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叫苦不迭:“最后两题也太难了吧!”
他跟韩卓逸隔壁考场,此时学霸正被一群人围在中间对答案,面色也有点不好:“嗯,最后一题最后一问我应该是做错了。”说着,她居然掏出本子当场又算了一遍,“靠,真的错了……”
乔郁绵没什么感觉,那是他原本就要放掉的题……照这么看,题超纲好像还便宜了他。
他们学校阅卷一向有效率,周五考完,周一成绩单就已经印好,发到个人手上了。
为了保护学生的隐私和自尊心,不予张贴排名,但每个人的成绩单上除了自己的各科分数,总分排名,还有年级第一的成绩,以及每一科的平均分做参考。
发挥失常的人会立刻收起自己的成绩单,乔郁绵倒无所谓,前座的同学转过头:“考的怎么样?”
“还行。”不值得夸耀,但也真的是正常发挥,没什么好过度谦虚的,惹人厌。
总分641,语文130,数学118,英语142,物理70,化学72,生物90,排理科十九。当然,头名韩卓逸雷打不动,705。
期末考试彻底结束,高二的寒假就在前方,人心略显浮躁。
午餐时间连食堂都较平日吵嚷几分,他随口问了安嘉鱼一句:“考得怎么样?”
“就那样呗,573,该拿的差不多都拿了,没写的是真不会。”对方回答得很坦然,“你呢?”
“没写的,也是真的不会……”他笑笑,“算还可以吧,641,进步了一点点。”
“你管这叫还可以啊!”安嘉鱼气呼呼扔给他一只表皮还沾了水珠的苹果,掏出手机划拉,“你们这些学霸,不真诚。”
“我可不是。人家学霸没到700都算是考砸了。”
“……你是说……韩卓逸啊……”安嘉鱼看着手机屏幕啧一声,递给他。
学霸发了条泄愤的朋友圈,自嘲是猪脑子,上次错过的题居然又错一次,背景是考砸了的物理试卷,94分旁边画了个吐血小人。
下午要讲期末试卷,乔郁绵照例窝进直径一米的懒人沙发包休养生息,安嘉鱼却忽然蹲到他身侧:“我下周要走了,大概二月底才回,Joe你带回去照顾一段时间?”
“去哪里?”他挣扎着从软乎乎的沙发中撑起身。
“放寒假了啊,要去一趟纽约,我的小提琴老师替我引荐,去拜访他的老师,茱莉亚弦乐系的导师,也是前纽约爱乐的首席。”安嘉鱼说完似乎打了个冷战,“听说很难缠……但是今年秋天要去参加比赛……还是需要大师指点的。”
虽说乔郁绵对艺术院校不甚了解,但茱莉亚,纽约爱乐这种等级的title还是如雷贯耳的,古典乐的最高学府谁人不知。
他忽然意识到寒假这两个字没什么特别,此刻让他有些在意的是他至少一个月不能见到安嘉鱼。他不能在困倦的时候像这样藏到这里小憩,自然也不会有人用柔和的旋律叫醒他。
平淡的日子混久了,他时常忽略眼前这个人有多优秀。
“你……以后要去哪里继续练琴?我是说,高考完之后。”他窝成一团,不客气地从床角拽下常盖的毯子,将自己蒙起来。
“就茱莉亚啊……”安嘉鱼掀开他盖在脸上的一角,“还远着呢,所以Joe你要不要带回去啊。”
“我倒是想……”乔郁绵翻身蜷缩起来,重新将自己埋进毯子。
作者有话说:
Joe:他们分居,我要做一个月孤儿。
第25章
“想就带回去呗,它又不吵,偷偷关到房间里未必会被发现。”安嘉鱼跟被子里那只手较了一会儿劲,发现对方不肯退让后主动松开手,“其实也可以找别人,可Joe除了你谁都不喜欢,我怕它丢人家大便……”
乔郁绵躲在被子里笑笑,的确有可能。
可这件事他实在不能答应,他是个没有隐私的人,李彗纭断不会让一只龙猫进家门,只会认为他玩物丧志,气急了说不定还会将Joe直接丢掉或者送人:“对不起……我真的不能带它回去,但如果寄养的地方方便,我尽力找机会去陪陪它。”
安嘉鱼啪的一下轻轻拍在他肩头:“神经病啊你,说什么对不起。知道了,睡吧。”
周五放学,每个人都迫不及待离开校园。
最后这一周轮到乔郁绵值日,他检查过每一张课桌的桌肚,确认没人粗心大意落下什么贵重物品,又断掉投影,空调一系列电器的电源,锁上教室的前后门,爬上教学楼天台围墙,俯瞰即将暂别的校园。
他期末成绩不错,可毕竟有个高他六十多分的韩卓逸在旁边比对着,妈妈虽然没批评责怪他,但满意肯定也是远远谈不上的。尤其是从于阿姨那里得知韩卓逸要开始准备来年的全国奥数,物理竞赛的时候,李彗纭欲言又止的表情说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