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父亲的说法,徐漫漫并不是插足他家庭的第三者,乔哲心里,他与李彗纭的结束早在乔郁绵六年级那个圣诞夜,两人开始分居,不相往来,只差一张盖戳的离婚证领到手里。
起初的两年,李彗纭以“父母离异会影响儿子”为理由,推三阻四不愿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直至乔哲后来与徐漫漫意外相遇,坚持要离婚。
两个同样在婚姻中失意的中年男女,久别重逢,惺惺相惜继而干柴烈火,没多久“初恋”得以延续,兜兜转转还是你,别人听上去很美,但在当事人李彗纭眼里就是“丈夫出轨”,不可原谅。
对于这件事,乔郁绵理智上站在母亲一边,毕竟婚还没离呢。
但情感上,他虽然不能支持父亲,却给予理解,毕竟,他的父母早已不相爱,剩下的只是喋喋不休的争吵和相互折磨,这样一个苟延残喘的家庭没有丝毫幸福可言,甚至在乔哲搬出去之后的一段时间,他还暗自庆幸,庆幸世界终于平静,他再也不必夹在父母之间被无端迁怒了。
可这一刻,亲眼见到这个漂亮的女人,他还是本能地生出一丝敌意。
第27章
乔郁绵有点坐不住。
这对中年男女一副相敬如宾恩爱如常的样子,仿佛是暗讽他早已记不清正常家庭的和睦。
屋子里很暖,他摘下围巾,低头大口喝掉早就熬好的鱼汤,听徐漫漫撒娇似的数落父亲:“每次钓鱼都要钓多,冰箱都塞不下了,上周的鱼还没吃完呢,今天又回来新的,你让我怎么办嘛。”
“今天没几条。都是小鲫鱼,明天一顿给做了呗。”乔哲嬉皮笑脸,毫不在意,“而且你煲的汤我天天喝都没问题。是吧,儿子?好喝吧?”
“爸,我该回家了……”他没有依照约定,只勉强撑住十分钟后,多一刻也不想呆了。他违心地冲比妈妈年轻,貌美,温婉的女人笑了一笑,礼貌地说了一句,“谢谢阿姨。很好喝,我该走了。”
“我送送他,等会儿回来。”乔哲忙乱中也不忘回头抱一抱有些错愕的徐漫漫,而后追在头也不回的乔郁绵身后,“来得及,不用慌。”
乔郁绵逃似的,一步三阶往楼下走。
他想起父亲离家的第一年,李彗纭患上甲亢,时常不能控制情绪,不分场合地歇斯底里。她质问儿子:你为什么不恨他,他都不要你了。
可乔郁绵发现自己并不那么在意父亲的离去,他觉得父亲始终不开心,如果离开就能让大家开心起来,未尝不是件好事,那时他还不太能理解恨。
如今真正见到徐漫漫,同她围坐一张餐桌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其实没有想象中坦然。
源源不断的犯罪感从内心深处涌出,那只盛满鱼汤的瓷碗仿佛千斤重,他喝下的每一口都食不知味,尝不到鲜美,满口满心都是妈妈的恨与不甘,以及自己的背叛。他后悔了,他不该来,更不该看见这一幕。
“儿子!”乔哲气喘吁吁追上他,“怎么了,跑什么呀。”
“没跑,想早点回去做题。”乔郁绵心中矛盾重重,他被父亲新的幸福刺痛,可又狠不下心苛责,只淡淡解释一句,“我妈在家做饭。”
乔哲面色一滞,再不多问什么,一路上他们父子无话,乔郁绵执意在地铁站附近下车,独自沿熟悉的街走回家去。
他在门口站了十分钟,收拾好多余的情绪,按时推开家门,李彗纭正坐在桌前剥虾,见他回来瞄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换衣服洗澡吧,半个小时之后吃饭。”
和徐漫漫的白皙红润不同,他母亲的皮肤已不够光泽,眼眸也不再清澈,兴许是因为两人相差近十岁,又或者是长久被婚姻家庭所累。
“我脸上有东西?”李彗纭两手沾着竹节虾腥咸的水分,下意识抬起胳膊肘用衣袖蘸了蘸脸颊。
“没有……”乔郁绵只是在回忆,究竟是哪一年,川字纹驻扎进了她的眉心,再没展开过。
“那你抓紧时间啊,发什么愣。”她不满催促。
“嗯。马上。”乔郁绵进屋扔下书包,从床上拿起折好的换洗衣服走进浴室。
他们母子像每个夜晚一般,洗完澡,吃完饭,一个回到书桌前伏案,一个静悄悄在背后窥视,直至深夜,再一起失眠,一个蒙在鼓里,一个心知肚明。
虾有点咸,饭后他灌了不少水,李彗纭悄悄摸进屋时他刚好被憋醒,只能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看她轻手轻脚翻看自己的书包,侧兜夹层都没有放过,之后再点亮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机,调暗屏幕,查看五分钟后又放归原处。
自从第一次手机这样被翻看,乔郁绵就养成了“清理罪证”的习惯。他进门之前就已经删除了乔哲跟他的通话记录,像老练的贼,不留任何蛛丝马迹。
待李彗纭默默退出房间,他适时翻了个身,从门缝里看到客厅的灯亮起。不知是不是因为更年期的原因,她失眠的症状日益严重,往常还只是隔三差五这样,可最近严重到不论乔郁绵凌晨几点醒过来,是起夜还是失眠,灯光永远紧紧守着那道门缝。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觉得才闭了眼就被手机的闹铃声惊醒,在熟悉的头昏脑涨中爬出被子,厨房里已经传来滋滋啦啦的烹饪声,拉开房间门,鸡蛋灌饼的香气扑面而来,乔郁绵清醒了一些。
李彗纭会做各式各样的早餐,她总觉得街边的早餐摊子不干净,索性亲力亲为。
乔郁绵洗漱换衣服,收拾好书包做到餐桌旁,新鲜出锅的饼和一碗红豆甜粥已经搁在了桌上。
起酥的蛋饼皮抹足酱料,卷了厚厚的火腿和脆嫩的莴笋片,外层用隔油的烘焙纸包裹着,避免手上粘了油星。
“今天也去学校图书馆?”李彗纭坐到他对面,“要写什么?”
“三篇英语小作文,生物易错题一百,还有预习。”他边吃边答,没有丝毫隐瞒。
“路上抓紧时间别磨蹭,在车上被背单词,背课文。”
“好。”
“周日要报到领新教辅了吧?”
“对。”
李彗纭絮絮叨叨一直送他到门口,不忘高声叮嘱一句:“路上别磨蹭!”这句话异常响亮地回荡在楼道里,他正巧撞上邻居家买早点回来的老两口,对方显然跟他同样尴尬,乔郁绵从来不敢细想这些个多年的邻居是怎样看待他的。
在图书馆的老位置坐定,铺开生物易错题集锦,倒上一杯开水放在桌角,一切准备就绪,他却始终集中不了精神,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飘过几根李彗纭鬓角的银发,一会儿闪现乔哲和徐漫漫彼此凝视的深情目光。失眠的烦躁和欺骗母亲的负罪感交替袭来,一个小时过去,他效率出奇的低,一百题只堪堪做完四分之一。
他无奈地叹口气,趴到了桌子上,深觉自己矫情透了。
他将圆珠笔放回笔袋,准备去刘老师那里看一眼Joe转换一下心情,却一眼瞄到那把被忽略许久的钥匙,小提琴钥匙扣静静躺在文具中间。
他从笔袋的角落里捏起两根手指大小的提琴,食指轻轻拨动没什么弹性的假琴弦,仿佛这么做就能听到令人心神放松的弦音似的。
他忽然改变主意,一路握着这把琴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却没有停在一楼舍管门前,而是径直上到四楼。现在他只希望自己什么都不要想,能在那个小沙发里睡上半小时就好。
开门进屋,在门口蹬掉鞋子,将自己摔进沙发,动作一气呵成。
可他没料到屋子里居然有人。
他倒在沙发中,仰面看着窗边那张错愕的面孔,忽然有些恍惚。
安嘉鱼的头发好像长了些,脑袋后的兔子尾巴变得更饱满,今天还绑了只冒傻气的霸王龙。
“昨晚没睡好吗,眼睛好红。”安嘉鱼看了一眼干干净净的床铺,快步走到柜子旁,放倒尚未打开的行李箱,从中扯出一条柔软的小毯子,盖到了乔郁绵身上。
毯子被洗涤剂的味道浸透,散发工业香气,以及一丝安嘉鱼的味道。
乔郁绵被自己愚蠢的想法逗笑了,安嘉鱼是什么味道?橘子味洗面奶,柠檬护手霜,外加蜜桃口喷,应该算混合果香。
“……你……”安嘉鱼忽然慌了神,蹲到他身边,“脸色怎么这么差?不舒服么?”他伸手贴乔郁绵的额头,“不烫啊。”
“……没事。”他不知为何有点哽咽,看着安嘉鱼不加修饰的关切,不由眼眶发热,他慌忙侧了侧脑袋将脸买进毯子中闷声道,“没睡好而已。”
“那你去床上睡吧。睡多久我叫你。”安嘉鱼扯他胳膊。
他不想动,便用力挣脱:“不。”
“啧,谁惹你了又……别扭什么……”
两人转眼在地上扭作一团。
其实乔郁绵很困,他原以为自己会生气。这样幼稚又浪费时间的小学生行径不该出现在他身上。可他没有,他心中不但没有丝毫怒气,反而有些惬意。手臂蹭到那人脑后软软的兔尾巴,他甚至生出让时间就此停留的想法。
“大小姐……别闹了。”那人忽然不按常理出牌。
安嘉鱼偶尔这么叫他,以报当年他口不择言叫对方“大少爷”之仇。
“……啧。”乔郁绵爬起身,放弃挣扎,被他推搡着坐到床边,“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说一声。”
“我也刚来,昨晚才落地,到家收拾好已经半夜了,没敢吵你。”安嘉鱼递给他一副降噪耳机,“我收拾东西,你睡多久?”
“一小时。”
“一个半小时吧,凑一个睡眠周期,比较容易醒。”安嘉鱼很笃定,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新词。
作者有话说:
小鱼回来啦!
第28章
被琴音唤醒的时候,明朗的光暖暖铺在皮肤上。
看了看时间,一个半小时,兴许是运气好恰好赶上一轮睡眠周期,正像安嘉鱼说的那样,乔郁绵脑筋没有丝毫滞涩,不需要赖床,轻而易举就清醒过来。
“你先别动。”安嘉鱼搁下笔,忽然将双手伸进乔郁绵的毯子里,在他肋骨旁摸索半晌,捧出一只毛绒绒的大雪球,“胖子在这里,原本是想让它出来放个风,结果一头就钻进你怀里了,怕吵醒你我就没抓它。”
那双手无意中轻碰到身侧的皮肤有点麻,乔郁绵用手掌用力搓一下,驱走细小的痒意,摇摇头:“没有,完全没感觉到。”
安嘉鱼看了看时间:“快十二点了,你是继续学习还是吃东西?”
“不饿,吃了犯困,先去图书馆吧。”
“行。”安嘉鱼拆了一大包零食,哗啦一声棒棒糖堆了座小山,他随手拿起一只,撕开独立包装戳进嘴里,含糊着对乔郁绵说,“自己挑。”
粉色包装正中是个舔嘴角的圆脸盘小姑娘,右下角画一颗饱满的桃子。
他很少吃糖,照李彗纭的话讲,吃这些工业糖精不如直接喝奶吃水果,有营养还充饥。他久违地拣了一只葡萄味,跟着塞进嘴里,路过一楼镜子前,歪头看了一眼露在嘴边的一截白色纸棒,不禁感叹:“好幼稚。”
“嘶,怎么跟你学长说话呢!”安嘉鱼狠狠揉了揉他的头顶,气呼呼地说。
“谁是谁学长……”他一把捉住那只作乱的手,为了防止对方挣脱继续使坏,毫不犹豫将五指扣进了指缝,紧紧攥在手中,微微露出胜利者的笑容,“你自己都说过,不是学长。”
那只被他扣住的手明显一哆嗦,开始用力往外抽:“当时你自己叫的,就,就算不是学长……也比你大……”
乔郁绵眼睁睁看到安嘉鱼脸上的皮肤唰得一下子涌满血色,窘迫地移开目光。
这脸红得莫名其妙,乔郁绵一怔,赶忙松开手指,放任那只手抽离掌心,小心翼翼地后退半步……他忽然意识到,对方可能误解了他无心的玩笑,他可以对天起誓绝没有丝毫讽刺“重读”这件事的意思。
乔郁绵好像并不知道,自己有一双极好看的手,就像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一张多引人注意的脸。他总是疲惫地盯着一个方向前行,浑然不觉周围关注的目光。
安嘉鱼偶尔看着自己因为练琴而微微不对称的双手想起乔郁绵的。手背上没有运动系少年那些凸起的青筋和调皮的疤痕,手指笔直细长,只右手中指第一关节垫笔处握着红豆大一层薄茧,侧面看被笔杆磨得微微反光。
摸上去,比自己的柔软。
他们曾经许多次碰到对方的手,或有意,或无意。可安嘉鱼却不知道十指相缠的感觉会如此不同,掌心相触的那一秒,他的大脑忽然产生了瞬间的空白。乔郁绵刚睡饱的眼睛清澈有神,浮动着光影,难得露出几分真切的笑意,而这个笑,在眼前放慢的时间罅隙中无限扩大,竟有铺天盖地的趋势。
他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性,尤其是独自在异国他乡被近乎陌生的小提琴大师骂的狗血淋头时。
独自呆在纽约的一个月,除了午餐和晚餐的时间,早九点到晚九点整整十二小时他不曾离开琴房一步。连日高强度的训练消磨了他的耐心和信心,那天傍晚七点半点,他送走了不甚满意的大师,挫败地坐在琴房窗边的地上,仰头看深蓝夜空下纷纷扬扬的雪。他有一瞬间居然想放弃。天才遍地走,他在这里似乎毫不起眼,小提琴让他得到许多,同样也失去了许多,他衡量不出这一切究竟值不值得。
嗡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