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渺这下认真打量起张九,长相俊秀,身量单薄高挑,一席青衫常服使得他多出一分君子端庄。
然眉稍细,眼上挑,那唇也很薄,是寡情薄意之相。
不是嘛,资料里张九父母死于流亡,年过三十了也未娶妻。
两人之间只格一方矮案。矮案上零零散散的殷红梅瓣。
身侧为大敞的窗杦,忽而有一片飞花飘飘然,落入张九面前半樽清酒里。
张九肃拜,宽袖遮挡住脸颊道:“臣舍得。”
在他面前作态倒正直嘛。
俞渺漾开浅笑,但消逝的很快。他手衔着烟杆在桌上磕了磕。
“寡人并不想奉常割爱。”
“今日召见奉常只是想说,寡人年少,学识浅薄,对朝堂一无所知很是苦恼。但是寡人到觉得,奉常值得信任。”
被烟熏过的嗓夹杂微微的哑。
张九心像是被什么摩擦划过,他缓缓垂下手臂。在衣袖落下抬起眼那刻,恰似一瞥惊鸿,少年眼眸与他对视时,他恍惚了。
人生三十载,他见过无数的人,世家公子也好楚倌也罢,都没有这少年帝王给他醺醉之感。
——气质太独了。
仿佛漂泊独行者,纵马风流。
而那过于糜艳的长相让他沾染人间百味烟火。
他属于金銮笙歌、繁华凡间里。
正是风华时的帝王,那双眼里淬着人间烟波啊……
张九微微叹气:“陛下的厚爱会使臣再也走不稳自己的大道。”
他抬手举起那半樽清酒,昂首饮去前半生顾虑杂多。
“然为陛下所厚爱,乃臣之幸。”
静静看着张九饮下酒投诚,其实俞渺并不是什么善谈性子,他散漫睁着眼,见对方修韧苍白的手放在酒樽上,清晰可见青筋突兀,惯有读书人执笔的茧子。
他想,他手上也有茧子,只不过是习武习的。
当了皇帝,日子一天一天也在过,不过是早起听人唠叨几句再退朝。
他的表情一天比一天少,颓废得一批,无比想念电脑娱乐设施,手没摸他的吉他真的很痒。
人都是在沉默里消亡或是爆发。
俞渺还记得以前看的冒险动画里一段话。
“你看周围,又吓人又陌生,”
“迎头而上,像一头公牛一样冲出去,”
“这样人才能成长。”
所以在这没有娱乐设施的古代,俞渺想着——
他要玩一票大的才不至于迷失自我。
以天下为局!
于是,俞渺深深望向张九:“听说,你与公孙家有怨?”
张九惊愕望向他,“陛下…陛下怎知?”
众人皆道他张九攀炎附势,最喜巴结太尉。
这下俞渺没掩饰笑意,嘴角弯弯一言不发。
张九想问些什么见此只好作罢,但再也没了一点不敬轻视之心。
灯暖酒斟之后,张九告退。
刚的叙谈里,张九很少与俞渺大饮,也是顾及他的年龄。
待人走后俞渺自己一杯一杯独酌。偌大华美的宫殿只余他和裴无音两人。
俞渺懒洋洋躺在塌上,脸颊泛红,衣袍散乱。他也喝了不少,根本没把这十岁身体当回事。
但确实有些醉了。
雕梁画栋间暗香浮动,有熏香味,也有梅花香。
他想到自己那经历过的十八年岁月里,回忆起少年时代,经历的那些荒唐又孟浪的事。
或许是真的醉了,平常都不会想起的往事现在居然能在心头觉得一丝怀恋美好。
脑子里浮现他和一个人两人坐在破庙门槛上,眺望微曜青山,只有一包二十杆的芙蓉王,两人抽着也不知道是谁多抽一杆,最后他去摸,烟盒空空如也。
那人笑得直不起腰,猛吸一口就把烟在指尖转一圈送到他嘴边。
当时他接下抽着,也跟着笑起来。
因为就早早沾染了烟酒,最后嗓子哑了,胃伤了。
那人他都快忘记长相了。
时光荏苒,徒增人满心怅然。
俞渺翻转身子,脸直直对着窗外。
冷风一吹那醉意散了很多,许多思绪都转瞬即逝。
窗外是许多株繁茂梅树,现在这前人死去的宫殿立马就属于他了,真不知历代帝王怎么忍受的。
但满目姝色很美丽,人总是欣赏美的。
俞渺心情很好的勾动嘴角,近日许多事都进行的很顺利,他策划的事也按照他预期进行。
至于他怎么知道张九与公孙家有仇…既然他父皇给他留下了人手,那他就要好好发挥“帝王鹰犬”的作用。
明有锦衣卫监察百官,做帝王的刀刃。而俞渺所想要的就是在这奴隶制度与封建制度并存的荒诞世道里,发挥最高奴隶主的价值,用这些人监察百官,打压世家。
皇宫当然可以大肆收容奴隶,培养走狗。
俞渺倚靠窗案,白净素手撑着脑袋,衣袖垂下。静静想着,他只是缺少时间而已。
吹了一阵子风,醉意是彻底散了。满目梅花摇曳,一片安乐之景,俞渺也只是懒洋洋注视一番就转过身子,斜睨塌下的奴隶,脚蹬了蹬。
“阿音,上来。”
沉寂得像石头一般的畸形奴隶动作了,他小心翼翼爬上了主人所在的榻上。
“唔…主…人。”
练习了很久,但话语还是不利索。裴无音丧气地垂头,但令他惊喜无比的是主人将头掩埋在他怀里,暖意从胸膛蔓延。
裴无音愣愣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但他的心确乎是化掉了。
俞渺当然不会注意这本来就不会说话之人对他的称谓。
他说:“我不想在死了人的床上睡觉,就算什么都换了也不行,今天就在这睡吧,别关窗。”
殿内炭火很足,他怕密闭一氧化碳中毒。而且不知道什么先天原因,他手脚总是冰凉得要命,所以才格外需要裴无音这个大个子来暖床。
有了热量来源,喝酒惹来的虚乏令俞渺倒是毫无心理压力就钻进对方怀里就闭上眼。
过了许久。
待到怀里的人呼吸声减缓裴无音僵硬的身体才放松下来。他压紧喉咙,因为与主人共眠他的内心就像要喷发什么。
又过了一会,他的手顺从自己心愿抱上那纤细的腰肢,弓起背,像弯躬哺乳的兽类,亲近柔情地舔舐怀中人的额头。
夜很静。
他专注看着主人的面容,心里想,今天来的人好烦啊,主人的视线都放在了那个人身上,笑得很开心。
而且那个人看主人的眼神,他感到心里异样不舒服……
作者有话说:
突然有好多伙伴加群,我真是很受宠若惊,真的,谢谢大家的支撑!
第17章 刺激
不如贯彻到底咯
正嘉八年时的京都出了许多不平常之事。
先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公孙一门纷纷交出手上权柄,家主公孙延卸任太尉一职。帝王念其功劳封了侯,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附了个闲职。
而后便是皇帝设立都尉府,特令其掌管刑狱,赋予巡察缉捕之权。
自帝王继位以来,遵循先帝遗诏,全国上下轰轰烈烈开展科举制度,于此寒门子弟也有入朝为官的机会,全国各地开展私学师塾,学风盛行。
这天子脚下的京都,到了四月,又是世家子弟喜结伴出游时节。
涵碧楼修筑于京郊江河畔的高山上,只要临栏杆眺望就能碧浪波涛尽收眼底,心胸因此景而开阔,正因如此世家子弟喜爱于此作宴。
早晨下过酥然小雨,山川与碧水的着墨更浓郁了。
今日涵碧楼被一群家世显赫的世家子弟包下作宴邀友。
身披华衣的世家公子或跪坐,或屈膝倚靠柱子,屐鞋散落。觥筹交错里谈笑不断。
他们交流着学问,评论着实事,表达对人生的追求,以酒会友,形势恣意形骸,一派悠然。
有人放声歌唱,有人和歌鼓瑟吹笙。
“长安有狭斜行
青槐金陵陌
丹毂贵游士
方骖万科巨
炫服千金子
咸阳不足称
临淄孰能拟。”
而在这其乐融融之景里,一开始就倚靠在栏边的某人执着酒碗一动不动望向外边,表情呆呆的。
有人注意他就道:“谢三郎在看什么呢?闷着不说话可不是你的性子……”
谢启这才愣愣转过身,说:“我好像,看见了仙人……”
众位见识颇多的世家公子面面相觑,都好笑戏谑。
“仙人?原来还有入的了谢三郎眼的容颜。”
谢启被调笑的脸微红了,他气急败坏地拂袖指向楼下,“他真的很美!不信…不信你们自己看罢!”
与谢启相熟的好友都知谢启不好颜色,为人自傲,除非真心信服甚少对人有夸赞。
何等人能得他一句“美”呢?
有一个人起身来到栏杆前,又有下一个人,他们带着好奇望向楼外——
碧波江水被微风轻轻拂过,涟漪阵阵。江河中央的山岛上漫山遍野都是桃花树,纷飞的花瓣落入江河中随流水远去。
此时,有一艘竹筏孤零零游荡在江面,现已驶至涵碧楼楼下。
桃花乱落若红雨。舟上之人面比春色更姝丽。
红袂之外披着白衫,然它们都无规则与如瀑青丝铺散在竹筏上,侧躺的男子悠闲闭着眼,唇间衔着竹枝,肩上搭着琵琶。
一副神仙似的慵懒姿态。
“可真是个妙人啦……”有人叹谓出声。
独身一人躺在竹筏游荡与江河,何等飘渺无羁,快意潇洒。
被几道视线交加,俞渺有所感应地抬起头就看到楼上许多个公子哥眼都不眨一下看着他,他挑起眉,面无表情地回望。
不说窥视被人发现的尴尬,就那投射过来直入人心的一眼真是让人心窒久久不能回神。
那种淡漠的神情,漫不经心挑眉里丝丝不悦拨弄人的心弦。
“铛——”
有公子手里的折扇掉落在地。
众人才恍然惊醒,东张西望又手忙脚乱的,但还是忍不住拿小眼神看向那人,没有一个人离栏杆远去。
俞渺收回视线。
这些个公子哥,白白占着资本不去给他出力,整天游手好闲开宴会。以后必须好好操练啊。
当然,他出来玩是有约在身。这八年来他安排从奴隶之中挑选培养眼线,世家大族都是需要采买大量人口的,不知不觉之间,这些小钉子在京都构成大网,许多朝廷官员以及世家的秘密都摆在他面前。
如此,对都尉府的成立朝堂鸦鹊一片。
就连他那个外公,都为族中子弟买账卸了官职交出兵权。然而他那舅舅这种情况下还约他游湖。
他应约了,反正历来帝王都有宫外宫外赴宴结友趣谈,他出行又有暗卫保护。
至于为什么带个琵琶,他只是习惯出游背上吉他。俞渺手抚摸上琵琶的弦,吉他和琵琶都可用指弹,只是琵琶是四指和旋,吉他是五指。
曾经他惯用的是民谣吉他,声较清脆,相比琵琶多了两根线,尤克里里倒是四根弦。
指弹的弦乐器,琵琶本来就是混血儿,和吉他同源的。出于对吉他的热爱,琵琶作为替代品寥寥抚慰俞渺的心。
手轻轻扫过,凄凄音响。
而高楼上传来高呼:“阁下神资令在下心生叹服,不置可否与君相交?”
俞渺抬眼看去,有人肃拜,两袖并拢作揖,接着许多人也向他肃拜。
真是措不及防的可爱举动。俞渺没有说话只是支起了身子,懒洋洋朝他们一笑。
其他人让笑迷的神魂颠倒之后,也见得他全貌。
平直却眼尾微挑眼睛若有若无颓靡,然鼻笔挺唇不点而朱,是动人心魄的美丽。
男人白罩纱斜斜从肩头垂落,内里的鲜艳红裳敞露胸膛,松松垮垮,隐约可窥劲瘦腰肢。然昂首显露的容颜是及其淡漠又姝丽的。
艳丽的桃花瓣散落很多在竹筏上,还有许多落在男人衣袍上。
他们曾自诩见多识广,可如今才感觉世上真有美色能让人久久的呼吸困难,永生永世不忍忘怀。
接着,他们看见男人抱起琵琶,却是将琴头搁在肘间,斜着琵琶拨弄起来。
天地渺然。
俞渺做过驻唱,当过街头艺人,满心心思还是二十一世纪的怪诞,缘分命运让他眼见过了此处江山风雨,许多所感更想用音乐的方式表达。
幸运的是这也是一个能纵声歌唱展现自我的时代。
他启唇高歌,面对着高楼,于天地间独奏,声色沙哑,却并不刺耳难听,反而痒的人心头颤动。
“金銮笙歌暖重楼,
游玉著捧芳樽王侯
见满目安乐
既无远虑更有近忧。 ”
既然世道是礼教与世俗披肩,奢靡放荡并行。
俞渺自己就能将所有的一切都舍弃,用帝王之身,行极致孟浪。
一曲短短四句,唱得荡气回肠,磅礴大气,而他昂首间傲然姝色,与浑身特殊气质混杂宛如结霜的桃花。
如此一来便是以歌会友了。
楼上有人用席地抚琴弹奏这首奇特的曲子,又有人和以箫声鼓鸣。惹得其余京郊旅途行人频频望之。
他们品味词眼,短短四句竟让他们如醍醐灌顶,觥筹交错间蹉跎时光。良好出身让他们没有烦忧,他们自以为心怀抱负,不过是享于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