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店的那位显然和他相识,招呼道:“又来给小弟小妹买东西啊,前两天进了点小玩意,还有小金鱼小蝌蚪什么的,我拿来看看?” “不用了。”邓莫迟兀自在几只竹篮前翻找,陆汀挨过去一看,都是些小饰品,胸针耳环发绳掺在一起,还有形状各异的吊饰。邓莫迟挑得很仔细,动作也轻柔,修长的手指在零碎堆里拨动,拎出来放在手心里的不多。 有几粒是金色的,银色也有,但最多的是一种柔和的灰,某些光照角度下会散出青蓝色的光晕,像云母。 陆汀细致地看,发觉这些碎片吊坠都造得精美,不过小指大小,都是星月的形状。 只能是送给妹妹的,那我就给弟弟选点东西,养小孩最忌讳区别对待,陆汀这样琢磨着,挑了一盒跳棋和一只电子老鼠,一手拎着行李箱,一手把老鼠盒端着,把跳棋盒费劲地夹在腋下,前往柜台结账。 他觉得回去可以用老鼠逗狗,从而达到逗小孩的目的。 却见邓莫迟已经站在台前,正在结算自己选的东西,除去那些小小的星和月之外,他还拿了一块细网纱,半透明的纯白色,边缘缀着细细的蕾丝,大小和单人桌布差不多,或许它的确就是一张桌布。 陆汀和他之间隔了一人排队,刚想开口问上两句,就见前面那位大汉主动错开了身子,“你们是一起的吧?”他问道,给陆汀让出位置,“我不着急。” “啊,真是谢谢您了。”陆汀朝他微笑,结账时被告知不能电子支付,他就从西装内袋掏出自己半潮的钱包,八百年没碰,这一打开才发觉里面钞票还挺厚,找零花了些时间,邓莫迟就提着自己的塑料袋,以及从陆汀手中拿过的箱子,默默站着一旁等他。 “咱们待会儿先回毕宿五换衣服吧,”往出口走时,陆汀提议道,“然后去你家看看,要是水太大,真的就得把俩小孩接到我那儿去,学校也别上了,耽误什么课程,我请老师补习。” “先看看吧。”邓莫迟说。 “或者咱们俩补习也行,”陆汀笑了,“你补数理化,我补生物……和英语?法语西班牙语日语也可以。我绝对行。” 邓莫迟侧目看他,似乎也有一点忍俊不禁。 然而这丝笑意却立刻冷了下来,邓莫迟突然停步,贵重的箱子随手放在地上,他推了推陆汀的肩膀让他背对自己,在他领后端详,低头时额发也在陆汀后颈轻蹭。 “……怎么了?”陆汀又开始莫名脸红。 “在这种地方不要露富啊。”邓莫迟靠近他耳边,用气声说。 “露、露富?”陆汀还有点没搞明白。 邓莫迟却不再说话。西装的肩领被连着扽了扽,像是什么东西被抽了出来,陆汀隐隐有这种感觉。回头却见邓莫迟还是一声不吭,直接疾步往回走去,他赶紧拎上箱子追,两人回到那家铺子,方才让位的那个大汉竟还没走,胳膊肘支在柜前,正和店主聊着天。 “怎么回来了?”店主热络地招呼。 邓莫迟并不搭理一句,只是立在大汉身侧,握住他的右手,把手指逐个扳开,待到那只厚掌摊平,一个小东西就被放了上去,粗细和长短都和牙签差不多。 陆汀呼吸一滞,他看清楚了,他也认得这种东西,警校的反侦察课上提过,是一种微型芯片,价钱极其昂贵,因为它的功能着实可怕,不但具有追踪功能,还配了万能钥匙,携带它经过密码门等安保设施,相关安全数据就会被自动复制窃取,一般来说有70%的成功率,也就是说70%的私人领域对所有者来说都是进出自由。在市面上,此芯片是严厉禁止的违法设备,重点查抄对象。 现在看来,它刚才是被卡在了自己领子后面。 “这,这……”大汉支支吾吾。 “我说那个,黑骨,这回就算了吧……”店主也打起圆场。 邓莫迟还是专心看着那人,竟懒洋洋地笑了笑:“你把它吃了,我们就算了。” 大汉大惊失色,开始口齿不清地争辩,邓莫迟则把芯片掰成四小块,放回他手中。 “快点啊,”店主已然换了口风,“还要人喂吗!” 大汉的表情惊恐得就像这是四颗毒药。这确实也是,陆汀清楚地记得,这芯片的储存材料中含有剧毒成分,伤口都不能碰。眼见着大汉已经颤抖着把手举起来,对准张开的嘴,邓莫迟却没等看他咽下,拉上陆汀直接走了。 陆汀恍然心知,他这是放了那人一马。确实罪不至死,想必以后也不敢再犯了,至少不敢再招惹他们。陆汀总有这样一种感觉,在这颗魔方里面,没人想被邓莫迟记恨。 他也为自己的粗心大意而感到抱歉。直到开着飞船离开这栋建筑,邓莫迟始终保持安静,寡淡地看着前方未知某点。天已经快要黑了,尽管来时还是中午,在这无声沉默中,两人穿过厚重的雨幕,谨慎地移动着,逐渐离开这片废弃的建筑群,向上攀升。
特区密布的纷乱光线很快回到视野之内,广告牌、豪华的赌场商场大剧院,再大的热闹隔了层水去看,也朦胧得失了真。 经过一处圆顶时,邓莫迟忽然开口:“这是什么?” 圆顶前是一块巨大的招牌,“chorus”,这样六个字母,华丽的斯宾塞字体。陆汀看着大束大束青蓝品红相间的光线,道:“是舞厅,这个词在拉丁语里好像是舞蹈的意思。” “确实是。”邓莫迟确认道。 “上次在婚礼厅,我说我喜欢跳舞的那个地方,就是这儿,”陆汀把船速降得极慢,他和这座舞厅就要擦肩了,这是他在特区中,少有的觉得可爱的地方,“因为大家都戴着面具,遮住一半的脸,我没有舞伴就不会难堪,大家都各跳各的,也不像那种复杂的社交场合,会被硬塞奇怪的舞伴。” 邓莫迟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但我现在,是不是有舞伴了?”陆汀忽然问。 邓莫迟也在这时望向他,空气有一瞬的凝滞。 “我是不是有了?”他却突然变得勇气可嘉,一步站到副驾驶座旁,双手搭上邓莫迟的肩膀。 第34章 邓莫迟从不跳舞。 但他看着陆汀,说出口的却是:“是的。” 陆汀的眉头抬了起来,杏核状的眼睛也跟着张大张圆,他的表情就像是吃了一颗从没尝过的糖果,“你愿意……陪我?” “愿意。”邓莫迟很坦然。 陆汀又连着深呼吸几口,弯下腰抱他,声音和柔软的脸颊一起枕在他的耳边,“它是按场次进的,每个整点都有一波,现在还差二十多分钟,”看了眼腕表,他又道,“到时候,同行的人要分开,Alpha和Omega也要分开,戴上相同的面具,从不同的入口进入舞池,全程也不能摘下来。” “嗯。”邓莫迟两手搭上陆汀的后腰。 “也不让大声说话,如果我们隔得很远……我也不能叫你,这家店就是提倡纯匿名,不要固定舞伴,但我以前都是一个人,”陆汀吸了吸鼻子,又问,“我们能互相找到吗?” “当然能。”邓莫迟安抚似的,在他腰侧拍了拍。 “那就说好了!”陆汀显然十分受用,那点有的没的顾虑都散了,声线也又带了笑,“里面环境特别好,对我来说也挺复杂的,面积特别大,主题还天天变,但你肯定一看就懂。” 邓莫迟点头,下巴在陆汀颈窝蹭了蹭,“是什么舞?”他冷不丁问。 “没那么正式,取决于他放什么音乐,一般都是迪斯科居多,还有新浪潮,古典很少,”陆汀站直,看向那块矗立在窗外雨中的招牌,试图下一个准确的定义,“对我来说就是随便乱扭,那儿很自由,没有人会盯着我。” “我明白了。”邓莫迟的神情格外严肃。 直到进入休息大厅,他这股严肃劲儿都没消去,好像即将面临的是件极富挑战性的活动,比血魔方还要难把握得多,看得陆汀又心软,又暗自期待得不行。“Chorus”一共有十二个入口,分别以黄道十二宫命名,均匀分布在舞厅外圈的走廊上。陆汀被分配在双子座,一块在门口等待的是一群小姑娘,应该还是上学的年龄,看那精心的打扮和叽叽喳喳的兴奋,差不多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尝鲜。 而邓莫迟的天蝎座还要再绕大半周,在一个消防栓旁边说了“待会儿见”,之后陆汀就坐上软沙发椅上的扶手,目送邓莫迟被服务生领着走远。 在同行几位壮实的Alpha当中,邓莫迟的背影显得比平日更清瘦,也更桀骜,他总是与人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连投在墙上的影子也不叠在一起。 最终那撮稀疏的人影全部消失在环形走廊的视线死角。陆汀揉了揉眼睛,检查了一下手环里的新消息,很快就有侍应打开那扇紧闭的皮面大门,招呼等候的诸位可以入内了。 今天会是什么主题呢?在狭窄的入口通道中,陆汀让女士们走在前面,戴上纯黑的半脸面具,默默地揣摩,是丛林?花圃?还是虚拟海洋馆?白鲨和沙丁鱼群游动在空气中,灯光被模拟得仿佛来自数十米以上的海平面。这家舞厅在VR环境方面一向舍得血本,造出的场景也时常给人惊喜,真假莫辨到让人极易产生错觉,仿佛真的能够闻到海洋的咸腥抑或盛开的花香。 然而等他进入舞厅内部,就发觉先前那些热门选项全都猜错,chorus今天虚拟出来的,竟然是,宇宙。 这是从未有过的主题。十六岁拥有合法出入娱乐场所的资格之后,陆汀基本上每个月都会来放松一回,躲在各自迷醉的人群当中,他感觉到真正的清净,尽管每人脸上佩戴的黑面具以及虚实难分的环境都把这舞厅衬得宛如邪典现场,但他仍然只会感觉到清净。所有人都与他无关,所有人也都不会理他,注意他,所以他什么都不用想,光路构成的游鱼和花朵纷纷穿指而过,一抓就散。但在少说二十次的经历之中,他还是第一回在舞池中看到宇宙。 不只是银河系,许多叫不上名字的天体高高低低地飘浮在空中,星云、超新星团、双星系统……缩小千百亿倍,穿插在熙攘人群中,优雅地维持着动态平衡,折射出瑰丽的色彩。 起码五米高的天花板下还装了平面镜,墙面上也覆盖了不小的面积,安装角度的巧妙组合把空间照得更大,这片浓缩的宇宙以几何倍数**,让人分不清哪里可以触摸,哪里又是只存在于光影中的真空。 在这形制大小如足球场的宽敞舞池中,陆汀贴着墙边缓步地走,抬头去看,除去天体的自转之外,它们的相对位置也是存在流动的,耐心观察就能发现,仿佛整个天球被固定在舞池中心的轴上,进行极其缓慢却浩大的旋转。 陆汀不禁看得屏息凝神,却晃晃脑袋,不愿再投入更多的注意力。哪怕现在播放的音乐来自于上世纪他最喜欢的一支爵士乐队,也是他最喜欢的一张唱片,他还是只想保持清醒不要迷路,快点和邓莫迟取得联系。 那么,该怎么找?光线是晦暗的,有时又特别明亮,满室都是搂在一起的有情人,或是单独摇摆的独行客,他们不在乎舞伴,随意地释放着信息素,普普通通地交谈着,自我陶醉着。陆汀之前从未觉得那种混合一团的气味会让人产生焦虑,但现在完全不一样了,大概是淋雨的缘故,他鼻子有些不通气,本身他也只是刚过刑警合格线的嗅觉水平,而铁锈的味道不知远近,难以捕捉,宛如要他在星海里捞一枚银针。
陆汀不自觉捏住手环,他想,实在不行就用它吧,迟迟没有按下特殊联系人快捷拨号键的原因是,他知道邓莫迟此时一定也在寻找自己,或许是在用一种更高效的方法——先前他那么笃定,说“当然能”。那么,自己倘若贸然拨出号码的话,就会像一种胆小且败兴的作弊行为,一点意思也没有。 比起简单直接的电信号,陆汀这次选择相信自己的感觉。他沉下心,眯起眼,目光扫过数不清的人与天体,同时也和他们擦肩,每一步都好像踏过了几百光年的距离,在找什么,他说不清,但他确定自己就是在寻找。又是几分钟过去了,他好像看到了什么,再走近一些,挤过几对贴身扭动的男女……他的确看到了。 最美、最舒展、最明亮的红宝石星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