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件状态基本保持正常,应该是驾驶员的视力出了问题,”这么海量的参数,邓莫迟却像在翻阅一本烂熟的书,他迅速定位,重点标出几个数据,“第78秒到137秒之间,飞船行动方向混乱,处于失速边缘,调整也基本无效,第138秒启动应急自动驾驶。” 陆汀缓缓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按住邓莫迟键盘上的手,把界面固定在当前位置,“然后它开始返航,不停地提速。” “第192秒,坠海。”他又盯紧航路图,推算道,“在距离k2-98港口三千多米的位置。” “是海啸。” “海啸后来把它给冲了上来?” “2093年雨季撒克逊河决堤,海啸洪水并发,从七月到十月,”邓莫迟在驾驶座坐下,抬脸看着陆汀,“你可能不记得。” 确实,陆汀毫无印象。他每天在空中飘着,那场冲垮整片下游地区的洪水对于只有十三岁的他来说,可能只是窗外连绵几月不曾放晴的讨厌的雨。 反正他那会儿也处于需要定期心理咨询的状态,不怎么出门。 “我基本能想象出来了,Last Shadow的最后几分钟,”陆汀有些不好意思,为自己从没吃过苦头的人生,他不想做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于是努力琢磨当下的事,“但是我搞不明白驾驶员为什么还要往爆炸点冲?他不应该避一避吗?” “高估了飞行器的性能。”邓莫迟说着,打开一系列参数证明,的确存在逃生机会。 “也就是说他以为这艘船能完全保护他,但随着距离缩短,眼睛还是被烧坏了,身体其他机能可能也出现了问题,这就百分百打不过了,”陆汀思考道,靠坐在操作台沿,“那他后来拼命跑远又一头扎进大海里,牺牲了,肯定是为了把自己藏起来吧!他知道联邦一直想要他的技术……” “可能。”邓莫迟没有把话说绝,但语气中似乎多少有些赞许,看他的目光也相当专注,这让陆汀觉得自己没那么笨了。他滑下操作台,远离那副枯骨,直接坐在邓莫迟大腿上,“老大,你对那些数据都好熟!” “……” 陆汀见他不语,非但没下去,还拿双臂松松地绕上他的肩膀,“真的,要是没你指路,我要翻一天才能看明白一点点。” 邓莫迟仍旧是有点别扭的样子,他虽然面无表情,但不肯和陆汀对视,于是就近盯着眼前的领口,项链看不见坠子,只露出黑色的细皮绳,挂在那截干净的脖颈上,“因为我看过上百遍,几千小时。”他说。 “……那你肯定都能背下来了。” “也梦到过,”邓莫迟低着头,“192秒,这个过程发生在我身上。有时候梦到操作失灵,我在下坠。” 这个过程?被原子弹轰了然后掉进海里,就算不到四分钟也够恐怖了,动不动梦一下,那也太不舒服了吧,陆汀不禁心生戚戚,小心问道:“会不会是你天天琢磨这些事儿,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 邓莫迟的回答来得很快,也很短:“不知道。” 陆汀捧起他的脸,眉头皱得严肃:“那你刚才说连接,是什么意思?” 邓莫迟终于肯看他,脸颊被捧得微微鼓起,眼睫慢慢闪了两下,道:“是一种微弱的、主观的,感觉。” 这仍然很笼统,但“连接”二字衍生词那么多,陆汀脱口而出:“吸引力?归属感?熟悉感?” 邓莫迟把那两只手拿下来,刘海搭在额前又被拨开,他抬起眼,全神贯注地直视陆汀:“在港口发现这艘船的时候,我非常害怕。” 陆汀愣了愣。邓莫迟是会害怕的。他想过,但还是第一次听这人自己提及。 “然后我走了,走到半路,又折返回来,它的存在是没办法抹杀的,当时只是在想,一定要打开它,要进去,就算进去就是死,”邓莫迟又道,每个字都咬得很实,“现在也没有太多变化,我坐在这里会产生恐惧的情绪,但我又必须一次次回来,不需要说服自己。看录像的时候,我就什么都想不了。” 陆汀静了好一会儿。他明确地感觉到一颗心的敞开,邓莫迟破天荒地说了那么多,尽管自己都还茫然存疑,但竟愿意分享,和他一个人。是不是应了那个道理,再硬的人也会有被困住的、需要帮忙的时候?是这样吗? 他捋平那两道眉,就算蹙起也克制着分寸,和它们的主人一样。他又怕把人坐麻,自觉从邓莫迟腿上下来,站在一旁,环顾这间总控室,好像眼中成像的每个色块都由疑点组成。不知怎的,越往深处想,他满脑子就越是所谓的第零元素,火星遗址上带下来的那些,陆芷和舒锐不跟他解释清楚的那些,更是邓莫迟身上可能超量携带的那些。 它们前不久出现在耳畔,成为萦绕陆汀不散的第一团疑云,正如这艘幻影一样神秘,同时充满难以控制的力量。 他仿佛也有某种微弱主观的感觉,可同样很难描述,一去抓,它就散了。 “所以……你想把这艘飞船修好,想让它功能都恢复,”陆汀暂且拾掇好心神,轻声道,“和你发现它、研究它这么久,都类似于一种本能。” 邓莫迟却摇头,站起来关掉操作台,又拎上手电筒:“还有一个地方,我带你去。” “等一下。”陆汀从包里抽出几只密封袋,又对副驾驶上的枯骨深深鞠了一躬,戴上手套直接开始取样。从衣裳到皮肤到毛发,还有几块骨头,他都拿了少量用袋子分装利索,还在每个口袋都翻找了一遍,竟真的在军靴上方隐蔽的裤袋中掏出一张证件,还有一块类似磁盘的东西。 磁盘已经氧化出锈迹,塑料部分也起了泡,证件倒是保存状况良好,背面的火剑黑环明晰如新,正面虽有损坏,至少姓名相片出生日期都能看清。 那是个军装整齐的黑发男人,面相不出众,但笑得很和善,2049年生人,在2076年,死亡的那一天,他也不过27岁。 浓缩在这么短的年岁中,崎岖还是风光,不知是怎样的一生。 陆汀把装着这两样东西的袋子塞到邓莫迟手里,看那人略有诧异的神色,他脸上挂起笑:“别忘了我是警察。” “是我没考虑到。” “哎,术业有专攻,谁知道哪儿有能用的信息,”陆汀把其余密封袋塞回挎包,“这些我拿回去化验,磁盘修复的事儿就交给你了,老大。” “我尽量。”邓莫迟垂眸,一边领着他往总控室外走,一边细细地观察手心的小袋。 “咱们绝对是全世界最先知道他叫什么、长什么样的人,谁我也不告诉,那以后也就只有咱们知道,”陆汀的步伐轻快起来,“这哥们太神秘了,二十多年前就是绝对禁忌关键词,他的部队又消失得干干净净,现在都没多少人记得他了。” “他是造反的人。”邓莫迟说。 “对啊。”陆汀仍在四处环看,尽管只能看清邓莫迟拿手电给他照出的那一条前路。他的职业习惯确实根深蒂固。 “你的……家庭,”邓莫迟少有地犹豫措辞,“我以为你会反感。”
“确实,我现在是既得利益者,也是那种,对,剥削者吧,按理说应该最忌讳这些大革命家,”陆汀想了想,又道,“但是对我爸还有他的幕僚的那些做法,我有自己的判断,连我都会觉得他过分了,那想造反的人怎么可能不存在呢?要接受这个现实。” “你接受了。” “对,我接受了,”陆汀打了个喷嚏,由于飞船基本处于休眠状态,这海底的温度比他想象中低,“自古以来谁被推翻了,都会有新的上位者,我总觉得他不只是赢了一场仗,这艘飞船的主人也不只是输在一场仗上,是他没有准备好,打赢了也推不动。新制度也是一样。不过我爸要是被推翻了,我家可能会被杀光吧,但如果这样能产生更好更新的制度,地球上的人也好,动物也好,能晚点再死绝,或者活得开心一点,我觉得我死得也不亏,只代表我自己啊。反正我活了十几年也一直没什么用,只会花钱,胡闹,消耗资源。” 邓莫迟沉默了片刻,直到放慢步子,他们进了船腹下层,来到这条通道的尽头,“不是这样的。”他说。 “我不是没有用?”陆汀挽上他的手臂,倚上去,闷闷地说:“我爸,我大哥,都特别爱说我没用。我姐也一直想让我老实呆着少惹麻烦,反正毕宿五里什么都有,其他事最好什么都别去干。” “你如果死了,不是无足轻重。”邓莫迟侧目看他。 “那你会舍不得吗?会很难过?”陆汀忽然笑了,很快活似的,拿鼻尖亲昵地磨蹭邓莫迟的耳廓,铁锈味也骤然变浓了,“我知道啦,那我就不去死了,我要和老大在一起一百年。” “我会给你报仇。”邓莫迟撂下这么一句,就把手电筒横咬在嘴里,陆汀松开他,只见一道隐蔽的矮门出现在通道墙壁一侧,只有半人高,邓莫迟蹲下去摆弄——原来那上面挂着一道锁,最老式的铁质挂锁,邓莫迟插进钥匙,咔嚓一声,把它拧了下来。 起身的时候,电筒光也跟着摇曳,“是个密室,三年前发现的。”他错开身子,让陆汀先进。 “这种锁……原来就有?” “我栓的,提醒自己不要把太多时间浪费在里面。” 陆汀的好奇心已经冲上脑门了,他“哦”了一声,弯腰就磕了脑袋,只得弯得更低,撅屁股往里爬。里面空间倒像是挺宽敞,他两眼抹黑地四处摸了摸,没碰到再回让他撞头的东西,就站起来回头看。身后邓莫迟也已经钻了进来,把电筒摆在地上,挺有风度地帮他摸到开关,打开屋里的灯。 至于刚才他是怎么钻的,有没有像自己那么狼狈——陆汀有点怀疑这人之所以那么绅士地让自己先进,就是因为不想被看见。 顿时,他又开始觉得邓莫迟可爱了,赶紧打住这些神游天外,观察起室内环境。房间形状非常不规则,就像块用不上的边角料,确实也看不出用途,因为这屋里空空如也,除了一盏顶灯和六面曲折的墙,什么都没有。 不过墙上还写着一句话,不对,类似金属材质的墙壁,那字母应该是电镀上去的,一行都是鲜红,整齐的Caslon字体,列了两行: When Lucifer appeared in the dawn, I dreamed a vivid dream. “当路西法在黎明显现,我做了个生动的梦?”陆汀直译,“不会是那哥们座右铭吧,天天在这里面打坐反思,盯着这句话。也不像,好像不够有哲理。” “应该是金星。维纳斯和路西法都是它的昵称,它在日出前最容易观测,”邓莫迟道,“我见过这句话,在发现这艘船之前。” “什么?” “我妈难产死掉之后,家里起了火,没有留下遗物,我也什么都不记得了,”邓莫迟注视着那面银灰色的墙,“但是后来当铺老板告诉我,我妈留了一件衣服在那里,我可以赎回去,我就赎了。” 他说得轻巧,可陆汀却在想,贫弱的年纪贫困的环境,邓莫迟为了赎回那件衣服费了多大的力气。十岁前的记忆都离奇消失,母亲的痕迹荡然无存,他为自己找回一块布。 “是件亚麻衬衫,背后绣着这句话,也是红字,”邓莫迟幽幽道,“是口号吗。” 陆汀也定定地望着那些字符,莫名地,那些红色像是能吸牢他的思绪:“你觉得呢?” 邓莫迟把目光移回陆汀脸上:“我觉得这是一句能让人感觉到伤心的话,和你说你如果死了也无所谓,很像。” 陆汀深吸了一口气,干脆说了:“我觉得这艘船……它是你的。我的意思是不论什么宿命巧合,它留在那儿,是在等,到现在,它本身就该是你的。” 邓莫迟像是在琢磨这话里的意思。 陆汀的五指已经攥紧,或许他无法说清自己正在做的事,甚至拎不清任何一条想法,但他可以确定,这是他所认为的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