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都是透光的乳白,铸造蜡本身的颜色。陆汀低着头,把花放在手心,甚至不敢多摸几下,怕力气用大了就捏碎。一朵玫瑰拿在手中……原来就是这种感觉吗?这样的分量和尺寸,陆汀全都是严格按照资料显示的平均数值制作的,唯一的遗憾是,他的材料无法支持他模拟出花朵真实的质地和触感。 陆汀见过南瓜花、辣椒花,还年年给它们授粉,他固然知道花都是相当柔软娇嫩的东西,摸多了会发蔫,因此只适合挂在枝头。 “像不像?你见过真的吗?”视频聊天时,他问自己的大忙人发小。 舒锐还穿着白大褂,坐在医院实验室的休息间里吸电子烟,神情挺沧桑,两只黑眼圈也是格外浓重:“见过,你这个不太行,死气沉沉。” 陆汀把它举在灯光下慢慢旋转:“我觉得很可爱,我姐也说可爱,我还种了真的呢,就是要等好久。先送这个好了。” 舒锐问:“你申请去第四区执勤?是认真的吗?” 陆汀垂下眼,把玫瑰收进垫了羊绒的玻璃盒子,道:“就等那边警长批准了。那种地方又没竞争,我爸也答应不会再管我,所以肯定行。” 舒锐苦笑:“赌不赌,人家绝对不敢收你。” 陆汀则有理有据:“那也行啊,不收我现在就是无业游民,更能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舒锐开始骂他脑子进水。 陆汀直接关掉界面,蒙头大睡去了。几小时后还要早起,他不想把休息时间用来扯皮,要是顶着同款黑眼圈去见心上人,那也太搞笑了点。 第四天,陆汀终于喷上苜蓿香水,坐进驾驶位,开着他的小型通用飞船前往K-25港口。这飞船被他叫做“Aldebaran-b”,借用了围绕毕宿五最大的那颗行星的名字。他备足了日用品和常用工具,还临时给船身外部补了一遍防辐射涂层,涂装样式调成了耐脏的铁灰色。吹了两天大风,那天能见度很好,沿撒克逊河北上正好遇到日出,照得飞船内部如炉火般通红。 航线和时速都经过了严格计算,约好的时刻即将到来,目的坐标也的确就在前方了,陆汀平稳地降速降高,长约9米的小船在河面上方悬停。出乎意料的是,还差一分钟才到七点,气温还没恢复到零上,这码头上已然挤满许多早起的人,人群灰压压一片,像是在集体等待着什么。邓莫迟也在其中,站在码头边缘处,穿着件污迹斑斑的牛仔外套。 高倍镜头中显示,他正望着这艘飞船。 同样显示,他背上有刀,脸上有伤,左边脸颊还没消肿。 陆汀咬紧臼齿,直接贴边停靠在那侧码头旁的水面上,距离不过一米。舱门打开了,他弯腰扒在门口,伸出手喊:“老大!” 邓莫迟错身挤过几个正在闲聊的妇女,始终专注地望过来,抓住陆汀的手,一跃而上。飞船自动回归航路,匀速前行,随着密封舱自动关闭,铁腥味清晰地充塞鼻腔,混着一点点的潮湿,陆汀却没心思多闻,在邓莫迟的嘴角,他看到凝结的血,他想这也许也是锈味的来源。
“脸怎么了?”他蹲**子,在后排座位下的医药箱里翻找,也顾不上自己先前的距离感准则了,甚至为之感到后悔,“这两天,你遇到什么事了?” 邓莫迟没有答话,而是走到操作台前,看着卫星地图:“路线能调吗?” “能啊,后面这段是随便选的近路,我就等着你跟我说到时候该怎么走呢,”陆汀站在他身侧,打开安全权限的设置界面,“我先把你指纹添加一下,面部识别等伤好了再说。” “不用,线路规划系统临时开放授权就行了。”邓莫迟视线扫过操作台上的各种硬件,以那种冷眼旁观的目光。他对获取这架飞船的永久控制权似乎毫无兴趣。 陆汀一时语塞,吞了吞口水,刷着自己的指纹和脸,把相关调整界面打开,然后就蹲到后排接着翻药箱去了。等他端着药膏和敷料,也打好一杯新鲜橙汁回来,轻快的敲击声已经响了有一阵子。这种具有武装功能的飞行器安装的计算机都是经过严格密保处理的,键盘字符排布与标准顺序完全不同,快捷键也存在差别,陆汀买到这架“Aldebaran-b”的时候适应了大概半个月,而邓莫迟现在显然已经弄清,并且相当熟稔。 屏幕上一侧是编程任务栏,另一侧的地图里出现了许多块标红,附带着表示辐射的三叶型图标,随着数据的输入,其密度和面积都在持续增加,系统计算得出的最佳路线也在不断地变动,规避那些红色区域。 陆汀把橙汁摆在邓莫迟手边的防震杯架里,把棉签插入药瓶,他低头就看到正在黑色键盘上敲打的十指,修长嶙峋、骨节清爽,确实是一双极好看的手,和最初的印象一样。但它现在却被弄上了更多伤痕,有瘀紫也有皮外伤,多数都分布在关节处,细小且存在血点,乍看像是磨破的。然而作为一个警察,陆汀看过太多的伤情特写,他判断,它们是短时间内密集撞击留下的痕迹。
换句话说,邓莫迟很有可能和谁打了一架。 陆汀不想妨碍他干活,准备先对付脸上的伤口,他凑近嘴角边的血口,甩甩消毒药剂:“黑客先生,麻烦闭一下眼,会疼哦。” 邓莫迟瞥他一眼,乖乖合上眼皮。 陆汀一不小心喷多了点,又往脸颊的红肿部位上匀:“我以为你会导入一大堆数据,就是各个监测点的辐射浓度什么的。” “扩散是有规律的,大概清楚就好。” 陆汀心说您标注的细致程度可不只是“大概”。他用无纺棉擦擦被喷湿的下眼睑,问:“你记在脑子里?行了可以睁眼了。” “十几年了,”邓莫迟还是被挥发的消毒水激得眼角湿润,“天天走。” 陆汀看着他渗红的眼尾,差点发呆,赶紧收回心神,“这是我一直用的特效药,对急性伤挺管用,最开始可能有点烧得慌啊,忍一忍就好了。”说着,他就在颊侧轻轻涂抹起那种淡黄色药膏,清凉的味道很快被铁锈气味盖住,“之前怎么不处理一下?” “会自己好。”邓莫迟还是看着屏幕,没有躲开。 陆汀小心翼翼地把又一块黄豆大小的膏体蘸取出来,在嘴角摊匀,“这样好得更快,也不会留疤,你总不能因为自己长得好看就随便折腾。” 邓莫迟眼睫动了动,待到他涂抹完毕,才开口道:“时速我设置成256千米了,能比他们走水路早到七十分钟左右。” “他们?码头上面等着的那些人?” “是。都是要去捡垃圾的,那只是一小部分。”航路设置成功的提醒声响起,邓莫迟也终于把目光放到陆汀脸上,“我本来也在等船。” “无所谓,反正咱们现在有时间优势,还有装备优势,我带了好多可能用得上的东西,”贴敷料的时候,陆汀努力不让自己手抖,“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些伤。” “没事。” “怎么能没事,”陆汀抬眼瞪着他,尤其是那只灰色的瞳仁,“第一次在巴士站,我就看到你手上有伤,这回怎么脸上都有了!” “这和你有关吗?” 陆汀一愣,咬住嘴唇。 “我需要睡一觉。”邓莫迟径直往后排走去。 “……对不起。”陆汀跟着他。 “是我现在太累了。”邓莫迟的声音仿佛柔软了些许,“有问题就叫我。” “那行我给你盖个毯子——”陆汀从顶柜里扯出毛毯,又端上橙汁绕到驾驶位后,只见邓莫迟已经从背后取下长刀,在最角落坐定。 接过橙汁喝下半杯,他看看自己膝上的深蓝色警用羊毛毯,又扬脸望向陆汀,认真地说:“谢谢。” “不、不客气,”陆汀捏住腿侧的裤线,“手上那些,我再弄一下。你睡就好。” 邓莫迟点点头,随即闭上双眼,待到陆汀托着他的手指给那些出血口依次上好药,他已经睡沉了。呼吸声不明显,眉头却舒展,姿态也放松。 牛仔外套里面是一套纯黑的防辐射服,款式已经旧了,和那把长刀一同放在一边的居然还有防毒面罩,是陆汀上次送的那只。看到它,陆汀的呼吸有些迟滞,蹲在一边不想站起来。太阳已经完全升高了,他拉上舷窗的遮光板,支着下巴,定定地看。这种毫无防备的神情,他好像从没在邓莫迟脸上见过,就像个孩子——那种无家可归了好久在街边睡着的小孩,有着生了冻疮的脸蛋和羊羔的眼睛,在等着谁把他带回家去。 你几天没睡了?可是再过一个小时我们就要到了。陆汀想。 你又是为什么总有伤口?可是你也不愿意告诉我。他又琢磨。 警察是个不能缺乏保护欲的职业,但陆汀心里知道,这是不同的。他在这一秒甚至不觉得自己是个对全联邦人民宣誓过的警察,而仅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Omega,遇到喜欢的Alpha,想保护,想被保护,想拥有,想被拥有。所以他就是应该待在这里,和邓莫迟一起,无论接下来将要前往的是什么地方。 他迟疑着探出手臂,端回那杯橙汁。杯壁上还挂着一些果粒,邓莫迟刚才用的是哪边一目了然。于是他也就着那边,缓缓地把橙汁喝掉。 这颗橙子不甜,榨汁的冰水也倒多了,味道很淡。 喝完他就去洗杯子,蹲了太久,起身的时候腿是酸麻的。狭小空间内,瞧着玻璃杯在通了超声波的清水里微微震荡,陆汀感到莫名晕眩,无端难过。他匆忙地回到后舱角落,心跳猛得都像是在耳边鼓动了,他俯**,从原本的距离到呼吸交错其实也仅仅需要一秒。 最终他只是挨在鼻梁上,嘴唇连动都不敢动地,碰了一下。 这是婴幼儿时期以外,或者说,是再没见过母亲之后,陆汀第一次亲吻人类的皮肤。 邓莫迟并没有睁开眼睛。 第8章 预计降落时间是八点十二分,在这之前,八点刚刚出头的时候,邓莫迟就自己醒了。 彼时陆汀举着望远镜正在眺望,第四区就在下方,这是一片相当广袤的土地,面积大约是特区的二十倍,掩藏在滚滚辐射尘之下。距离先前标定的降落地点还有大约10公里,飞船已经在降低速度。 “醒了?”陆汀回头打招呼,有种这人刚刚在自己床上睡了一夜的错觉。 他看着邓莫迟的鼻梁,从正面到侧面。那人迎着阳光,在他身旁站定。 于是他又往侧面蹭了蹭,挨得更近了些,“刚才忘记说了,早上好——”一种明目张胆的没话找话。 “早。”邓莫迟居然配合他回了一句,又道:“下去之后你可能会遇到一些物种、现象,还有人的行为,都不是那么好理解,受不了就回家。” “你也太小看我了,”陆汀正在戴工作手套,低头笑了,“我提前看了很多这边的资料,不是两眼抓瞎,而且哪天有空我真要给你好好讲讲我们在警校都是怎么训练的。” “好。”邓莫迟道。 “你看。”他又说。 陆汀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机舱外黄蒙蒙一片,是飞船正在穿透约50米厚的霾尘层。很快地面的情形就出现在眼前,陆汀看到那条奔流的河。已经是靠近入海口的流域了,它确实如传说中那样带了些许红色,基调却仍旧是废水的灰黑,因此显得更加污浊。 他也看到山脉,那些几亿年前地壳拱起的巨大褶皱,植被绝迹,地表裸露。如今赭红色的土壤却被掩盖了大半,山体缝隙间布满工业垃圾,那些残骸有大有小,但从这个高度看,全都像黑蚂蚁的尸体。偶尔有人类的房屋孤零零地出现在较为平坦的位置,仿佛马上就要被钢铁的巨浪淹没。 “那个就是你的安全屋吗?”陆汀指向玻璃前窗上正在闪动的红点,对应到地面上,越来越近的,是一座灰白屋顶的平房。 “是的。”邓莫迟显得有些诧异,或许他没想到陆汀对此地的了解已经到了这种程度,知道多数人会设置一个安全屋当作补给和储物的据点。他补充道:“一会儿就停在那里,周围三十米可以保证安全,停在别处会有人偷你的飞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