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诸位上官,请入座。”沈谊头一次见数位京官,颇有几分拘谨。 几人依次入座,秦恪为上首。 “圣上此次令我等至濛山,是为学习匠人技艺。”秦恪浅饮一口茶水,“沈明府应知玻璃窑炉在何处,我等欲往观之。” 沈谊问:“郡王及诸位上官舟车劳顿,不如明日再去?” 现快及申时,晚膳将至,窑工也都归家,窑炉无人,没有前去的必要。 工部数人颔首,均看向秦恪。 秦恪忽起身,对众人道:“那便明日。我有事在身,晚膳诸位共享。” 言毕,径直离席。陈川谷自然随他一起。 两人并骑,牵白色神骏,同往临溪方向。 “你我至容宅,大郎定已用过晚膳,”陈川谷朗声笑道,“见到不速之客,神情定相当有趣。” 秦恪闻言,思及容奚素来恬淡平和,若见到曾经丢失之物,神情一定更为有趣。 眸中笑意一闪而逝,马鞭高高扬起,尘土飞扬,直接将陈川谷远远抛下。 容宅。 晚膳方歇,灯火初明。 一阵敲门声突兀响起,刘和前来开门,借昏暗天色,看清门外两人,忙道:“原来是二位郎君,快请进!” 他侧身让行,并高声吩咐院中刘子实:“速去禀郎君。” 刘子实应声而去。 两人至正堂,容奚急步而来,见果真是两人,神色微讶,道:“肆之兄,陈兄,怎会突然前来?” 刘和奉茶置案,陈川谷笑道:“大郎,肆之兄与我刚至濛山,便来寻你,未曾进食,如今腹中空鸣,该如何是好?” 两人此举,极不合规矩。可正因两人不将容奚当外人,才会如此开玩笑。 容奚闻言,立刻起身,“二位兄长稍待,奚去洗手做羹。” 须臾,两份膳食入案。 秦恪低首瞧去,漆盘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鲜汤面,嗅之口舌生津。汤为筒骨汤,熬制已有一天,极为香浓。面条筋道滑软,入口即化。 旁边碗碟内,几块虾饼陈列,与汤面相得益彰。 “二位兄长来得巧,骨汤恰好熬制一日,”容奚笑道,“奚恐肆之兄与陈兄久等,便自作主张以面待客,还望二位见谅。” 秦恪正要回应,就听陈川谷夸张道:“大郎,你这一碗面,几块饼,抵得上好些名贵菜肴,我甚是喜爱!” 陈某人话音刚落,便觉脖颈一凉,他不禁转首瞧秦恪,见他闷头吃面啃饼,暗叹自己过于多思。 美美用完晚膳,刘和祖孙拾掇碗碟。 秦恪至院中,见门窗皆为玻璃,的确通透明亮,遂道:“明日我欲领工部数众,前往玻璃窑炉学习技艺,大郎可愿陪同,为我等释惑?” “肆之兄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奚自当前往。” 屋内烛光明亮,映射而出,容奚半侧面颊被照亮,另一侧隐于暗处,朦胧中,俊俏轮廓尽显。 虽依旧微胖,然其周身气质,安宁祥和,让人轻易忘却容貌。 更何况,容大郎之貌,本就不俗。 陈川谷忽朗笑出声,“大郎,几日不见,你越发清减了,假以时日,定是位俊俏郎君,引得小娘子们芳心大动。” 大魏民风开放,掷果盈车等风流之事,不在少数。 容奚谦道,“陈兄说笑,若论俊朗,当陈兄更胜几分。” 他并不太敢开秦恪玩笑,虽秦恪容貌之盛是他生平仅见。 “此前大郎传信于我,将马蹄铁与玻璃悉数告知,我不胜感激,”秦恪忽然打断两人,神色冷淡道,“不知大郎喜爱何物,我便自作主张,挑选一马,作代步之用。” 魏人喜马,出行皆爱骑之。 然马匹市价颇高,良驹神骏更不必说。有资格且有资本骑马者,少之又少。 故,赠马为重礼,示意赠马之人对受赠之人相当看重。 容奚受宠若惊,双目圆瞪,一时失语。 见他如此,陈川谷毫不客气大笑起来,秦恪亦唇角上扬,眸光柔软。 “大郎,马在宅外,可愿同往观之?” 容奚回神,感激道:“多谢肆之兄赠马。”遂与两人一同出宅,借宅中灯火,见到白色神骏。 前世,男人以豪车为荣,在大魏,男子则以座驾相互攀比。 容奚虽不懂马,却也能看出,此马绝对可遇不可求。 “大郎可擅马术?”秦恪忽问。 他方才观察容奚神情,见其虽感激赞叹,却无跃跃欲试之态。 若是擅马之人,见到良马,定忍耐不住,骑上过过瘾。 “奚惭愧,”容奚似有赧色,“未曾习过马术。” 马术在世家子弟必学之列,而原身确实未曾习过马术。 容奚垂眸,脑海记忆浮现,眸中暗色一闪而过。 确切而言,原身习过一次。然恰是那一次,被人故意摔下马背,心生阴影,便再也没学过。 罪魁祸首依旧是容四郎。 陈川谷诧异,“学堂设骑射课程,大郎竟未学过?” “既得肆之兄厚赠神骏,奚定努力习得马术。”容奚浅淡一笑,不着痕迹转移话题。 秦恪瞧他神情,若有所思。 夜幕深沉,风寒欺人,容奚蓦然抖了个寒颤,些许婴儿肥的下颔缩进衣领内,衬得脸颊越发稚嫩。
他不过十六,与司文同岁。 秦恪神色微柔,轻声道:“天冷,回屋罢。” 言毕,利落上马,与陈川谷同离。 容奚目送二人远去,回身与白马对上,四目互瞪,白马委屈地打了个响鼻。 他倏然笑出声来。 牵马进宅后,容奚嘱咐刘和明日备些上等饲料,他要开始养宠马的日子了。 “阿兄,方才家中来客了?”容连忽行至,见到白马,神色略显惊讶。 他读书入迷,不知家中有客,刚刚停歇,听洗砚禀告,方才知晓,特来询问一二。 “故友来访。”容奚嘴角噙丝笑意,犹显温柔。 容连见状,遂不再多言,自发回屋继续读书。 翌日,天公作美,阳光普照。 沈谊亲自引秦恪等人,至城郊玻璃窑炉。容奚与胡玉林早已于外等候。 见车马至,容奚迎光抬首望去,恰与秦恪目光对上。 两人怔愣几息,均移开目光。 待沈谊眼神示意,容奚与胡玉林向官员们行礼。 此次工部派遣数人至濛山讨教经验,工部侍郎程皓就在其中。 他自小热衷造器,不愿读书。经家中长辈教育之后,便只能割舍爱好,投入学业。 后科举入仕,他凭借自身能力,跻身工部官吏之列。 此次濛山之行,他本不应前来,索性软磨硬泡,工部尚书杨千牧只好将名额予他。 “郡王,此处便是窑炉。”沈谊在旁解说。 秦恪冷淡颔首,后目光看向容奚,“既容小郎君在此,便由你替我等释明玻璃制法,如何?” 一书吏备好纸笔,于旁记述。 郡王发话,其余人自然不敢反驳,只在心中困惑,为何郡王会与一匠人相识。 他们以为,容奚乃匠人之辈。 容奚神色坦然,未见丝毫紧张之态,引众人入内,腹稿早已备好,如今信口拈来,语调平和,逻辑顺畅。 秦恪与他并肩而行,其余数众坠二人身后,认真听讲。 “容小郎君才思敏捷,巧技如夺天工,可造福天下百姓。若令尊知晓,定甚慰。” 解惑完毕,秦恪忽开口赞道。 包括容奚在内,其余众人皆有些莫名。 谁人不知秦郡王乃冷面阎罗?如今却对一小匠人如此礼遇,并大加赞赏,实在令人困惑。 他们皆为朝廷重臣,不闻流言蜚语,故未曾想到容奚乃容尚书之子。 “郡王谬赞。”容奚双眸微弯,唇红齿白,“百姓之福,亦是某之福。” “甚善。”秦恪眸光落于他面颊之上,复杂难辨。 玻璃窑炉参观完毕,姜氏铁铺亦受造访。 书吏详细记于纸上,只待回京后研究。 不论如何,容、胡、姜三人,定会受朝廷嘉奖。 及未时,众人即将归衙。 “容小郎君,”秦恪忽止住容奚去路,当着众人之面,“我尚有不解之处,可否请你单独为我解惑?” 容奚微讶,却道:“郡王言重,奚自当尽力。” 二人相携离去,往临溪方向。 人群中,陈川谷不禁翻了个白眼,秦某人竟抛下自己,要去吃独食! 秋日,草枯花零,落叶纷飞。 容奚与秦恪并肩而行,气氛沉闷,唯余马蹄声响。 “就这罢。”秦恪忽驻足启口道。 容奚仰首瞧他,知他单独寻自己,必非解惑,而是另有其事。 “昨日你言不擅马术,我教你。”秦恪眸色浅淡,长睫低垂,注视面前的少年郎君。 容奚忽笑道:“为何?” 他们身份悬殊,志向迥异,本应毫无交集,皆互为过客。然昨夜赠马,今日传授马术,堂堂秦郡王有这么闲? “你可知,你信中所言马蹄铁,于魏国而言,是何等功绩?”秦恪认真问道。 原是因此。 容奚心中遂明,笑道:“我定尽力学习马术。” 赤色神骏陡然喷出鼻息,似不欲让旁人靠近。 秦恪抚摸马首,须臾,赤色神骏安静下来,瞅一眼容奚,蹄足动了动。 容奚见它足底已钉上蹄铁,微微一笑。 “它名为赤焰。”秦恪伸出手掌,作势邀请,“来。” 赤焰大眼睛瞥一眼容奚,似鄙视于他。容奚颇觉有趣,绽开一抹笑容,问:“它若欺负我,该如何?” 秦恪轻笑,“有我在。” 得他承诺,容奚慢悠悠上马。他并非不会马术,毕竟前世亦去过几次跑马场。 然那些马俱温顺乖巧,即便有教练陪同,他也只能驱使马儿散步,真要尽情奔跑起来,断不行。 见他非丝毫不会,秦恪眸中含笑,仔细授他马术。他神色冷峻,语调淡漠,看似不易接近,若是旁人,定忐忑不安,唯恐自己做错什么。 容奚却听得极为认真,清楚记下他所言。 “你试试。”将马术一股脑儿传递过去,秦恪说道。 他非良师,容奚却天资聪颖。他依言驱使赤焰,好在赤焰给他面子,缓缓抬足前行。 渐入佳境,容奚夹紧马腹,手握缰绳,回首看一眼秦恪。男人长身玉立,橘轮与他并肩,微风吹拂而过,他衣袍翩跹,好似在发光。 赤焰围绕秦恪奔跑起来,马蹄声于旷野清晰入耳。 容奚渐渐沉醉于奔跑的快意中,神情兴奋至极。 与平日气质迥异,略显几分孩子气。 不过半刻,赤焰渐缓,至秦恪面前停下,蹭蹭他的肩膀。秦恪赞它一句,它尾巴摇了几摇。 容奚缓缓下马,脸颊因跑马而泛起红晕,如白玉飘红,秀色迷人。 “多谢肆之兄。”他诚挚感激。 秦恪定目注视他须臾,复于襟内取出一物,递至容奚面前。 “此荷包是否为你所有?” 荷包陈旧,上绣一兔,白色毛发纤毫毕现,憨态可掬,极为可爱。 除绣工不俗外,毫无奇特之处。 容奚却仿佛如遭雷击。不是他自己,而是一股极陌生的情绪,自脑海深处,蓦然迸发,其中酸涩苦乐,混乱复杂,令他几欲落泪。 少年神情大恸,眼眶通红,悉数落于秦恪眼中。 他并未打扰,只静待容奚平复情绪。 须臾,酸楚之意渐渐消散,脑中记忆闪现,容奚平静下来,双眸微弯,笑着接过荷包,慎重藏于衣襟内。 “我弄丢了它,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少年似强颜欢笑,观之颇显可怜,“肆之兄此番恩情,奚无以为报。” 心脏处微微一刺,转瞬即逝。秦恪眉心若蹙,此种感觉,甚是奇怪。 他有意忽略,神情淡淡,“你之功绩,已算报答。” 容奚忽绽放笑颜,“我亦有礼送予肆之兄,肆之兄可愿同往寒舍观之?” “荣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