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王二人亦曾评判几句,皆唾其行事。 郑怀礼思及,背上冷汗一冒,忙问:“敢问容郎君,是否自临溪而来?” 容奚知其心中所想,面色依旧平静,颔首应答。 倒是胡玉林心中不悦,然想起自己此前,与这两人无异,便愈加自责惭愧。 众口铄金,谣言遮眼。若非大郎心志坚定,天资聪慧,即便被遣临溪,亦无立足之地。 “那白糖,当真出自容郎君之手?”郑怀礼心存惊疑。 不是他小看人,而是他怎么也无法想象,一位京官之子,会懂这些匠人之巧。 “确实如此。”容奚悠然饮茶,即便被人怀疑,亦无丝毫不悦之情。 见他如此,郑怀礼与王郎君,心中信上几分。 “实不相瞒,郑某今日前来,是为白糖制法。若郎君有意,某愿以五十贯易之。”他态度诚恳,价码也算厚道。 胡玉林狭目微弯,“郑掌柜豪爽。然,你我皆知,白糖问世,定得贵人喜爱。你若得此法,钱来利滚,不在话下。五十贯,不过短期之利。” 不等郑怀礼反驳,他便面向容奚,诚挚说道:“若大郎有意,我欲以利之十二,购得此法。” “胡少东,你非糖商,何故与我争抢制糖之法?”郑怀礼皱眉问道。 胡玉林唇角弯起,“心之所愿耳。郑掌柜若无诚心,还请莫要打扰我与大郎定约。” 自蜂窝煤球、煤炉风靡之后,胡氏势头越发勇猛,众人皆能瞧出,胡氏不愿再以炭为根本,似在扩大营种。 或许胡氏亦看上了白糖? 思及此,郑怀礼心中暗惊,比之五十贯,显然利之十二,更为诱惑人。 他咬咬牙,道:“某愿以利之十三,交于容郎君。” 容奚忽然轻笑,声音清朗如林间之风,荡涤人心头焦躁之意。 “郑氏制糖百年,于此一道上,经验更为丰富。玄石兄,奚向你赔罪。” 胡玉林哀叹一声,故作失望。 郑怀礼心中惊喜,如春花绽放,冰雪消融,顿时道:“不知容郎君愿何时定约?” 白糖新奇,即便只得七成利,那也足矣。 双方定约后,容奚将制糖之法秘密详述于他,郑怀礼犹如醍醐灌顶,瞬间了悟。 “此法虽易,却实难想出。容郎君之才,郑某佩服。” 因急于尝试制出白糖,郑怀礼不欲久留,遂携王郎君一同离去。 待其身影不见,胡玉林拍案朗笑,极为高兴。 总算帮到大郎一二。 容奚正欲行礼感谢,却被其托住手腕,听他道:“大郎不必如此,你我兄弟,帮你实属应当。” “玄石兄情谊,奚不胜感激。” 至异世,得遇几位好友,是他之幸。
三人畅谈一番,思及私事,容奚歉然起身道:“我欲寻姜娘子相问,二位兄长在此稍候。” “又有新菜?”段长锦问道。 “与菜品无关,是奚之私事。”容奚言罢,兀自去往锦食轩后厨。 现店中无客,姜娘子应不忙碌。 见他身影消失,胡玉林与段长锦对望一眼,与姜娘子有私事相谈,且避开他人,这到底是哪门子私事? 两人顿时瞪大眼睛,莫非?第17章 锦食轩后厨,姜娘子正研究菜品。 见容奚忽至,面带惊喜。 “容郎君怎会前来?”她连忙净手,弯唇问道。 容奚似有赧然,目光飘忽,不知该落何处,支支吾吾,一时无法说清。 偷摸跟随他的胡、段二人,俱躲在门外,替他着急。 如此难言,定是如他们所想那般,大郎或对姜娘子有意。 然姜娘子年长大郎两岁,且二人身份天差地别,胡玉林心中并不看好。 姜娘子见容奚面色微红,不由爽朗一笑,道:“郎君若难以启口,可以信告之。我读过几年书,识得字的。” 她见容奚害羞,但目中并无情意之事,知其另有羞赧之处。 容奚深吸一口气,挠头笑道:“无碍。” 言毕,他走近姜娘子,压低声音说道:“你能否授我女红技艺?” 他曾见姜娘子绣帕,知其女红不俗,便有此一问。 大魏无贴身内衣,他着实不习惯,此前无奈,只能将就。如今银钱不缺,时间充裕,且识得姜娘子,便想一试。 他悄声之言,唯姜娘子得闻,门外两人俱未听清。正因如此,两人才更觉猫腻。 姜娘子极为惊讶,低声道:“郎君若有所需,我可为郎君缝制衣物。” 两人一直耳语,直叫门外之人抓心挠肝。 “姜娘子就当我闲来无事,用女红打发光阴如何?”容奚实不愿让人姑娘替自己缝制贴身衣物。 他此话一出,姜娘子便不再劝说,展颜道:“郎君若得空闲,可否同我归家?” “多谢姜娘子!” 两人并肩出门,恰撞上门外胡、姜二人,八目对视,一时尴尬无语。 容奚与姜娘子心无杂念,倒显大方自然。胡、段二人则左右瞅瞅,不知是因羞愧还是因什么。 “玄石兄,文秀兄,是否有事?”容奚问道。 二人俱摇首。胡玉林见容奚与姜娘子面带微笑,心中之疑越发显现,蹙眉目送二人离开。 他是否应当告知姜大郎?思虑半晌,还是罢了,若是自己猜错,岂非不妥? 容奚随姜娘子至姜氏铁铺,姜卫平正在锻铁,听闻立即抛下手中活计,来见容奚。 “守原兄,我此来是要请教姜娘子,你莫要因我耽误活计。”容奚歉然道。 他虽未明言,姜卫平却也不问,只颔首道:“你们自去。” 容奚于正院中等候,须臾,姜娘子携针线粗布等用具行至。 她非专业绣娘,然技艺不俗,教授容奚由浅入深。 容奚从未接触此道,初听只觉如遮云雾,经姜娘子耐心解惑后,方领会一二。 他本就不蠢,且记忆超群,动手能力不弱,在姜娘子教导下,已然学得有模有样。 估计再学一些课时,便可自给自足。 待未时正,容奚离去,携刘子实一同回归容宅。 晚膳毕,及日沉西山,容奚于卧房,就灯练习缝制衣物。 他若下定决心,不论多艰难,就一定会坚持下去。 然,于缝衣一道上,他确实没什么天赋。不过好在贴身衣物不显露人前,即便样式丑陋,他也不在意。
夜幕暗沉,秋风寒意入骨。 窗棂处呼呼作响,窗纸被风吹得手舞足蹈,冷风猛然灌进屋内,容奚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窗纸不知糊了多少次,隔几日便这里掉落一角,那里掉落一块,刘和糊都糊不过来。 若遇冬季下雪,寒风肆虐,窗纸压根不管用。 要是有玻璃就好了。 容奚神思恍然一顿,他确实清楚玻璃制法,然当前并无制造条件。可冬季降临,若能将窗纸换成玻璃,当能御寒不少。 此事需得提上日程。 半月后,在姜娘子尽心指导下,容奚终于成功缝制一条贴身小裤。有一便有二,趁手艺未生疏,他一连缝制十条,轮换着穿,也能穿上许久。 小裤为平角,大魏无弹力线或橡胶绳,容奚只能以细线穿孔束之,虽不甚完美,然比先前,到底多了几分安全感。 在这半月内,郑氏推出新糖。白糖一经问世,便得时人追捧。 晶莹剔透之物,无论何种时代,都会引人注目。 郑氏白糖风起于濛山,后来广传大魏,甚至风靡于邻邦部族。 如今的容奚,已非数月前的清贫少年。煤炉之利、锦食轩之利、白糖之利,均源源不断滚入他的腰包。 连他都不知,自己如今,到底身价几何。 然而,除却姜、胡几人,根本无人知晓,近来濛山县不断生出新奇之物的首功之人,正是声名狼藉的容氏子。 盛京容府。 钱忠将临溪所见所闻告知容尚书,容尚书拍案怒起,“逆子!” 他却不知,钱忠所言,俱为市井小道,且他所亲见,不过容奚故意误导之,当不得真。 正盛怒之时,一少年郎出现屋外,先行一礼,得容尚书允许后,方入内问道:“阿耶,何事动怒?” 少年郎面容清俊,携书卷之气,气度不凡。他乃容尚书之庶子容连。 虽为庶子,却天资聪颖,于十四岁时,便取得秀才功名。 他如今十六,仅比容奚晚生两月。 容尚书对其颇为看重,见他询问,脸色和缓些许,挥袖令钱忠退下,长叹一声。 “你阿兄……唉!” 容奚之名,早已为盛京之人耻笑。容尚书每每上朝,都觉同僚在心中讥讽于他。 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却屡教不改,他实在无力管教,索性遣送祖籍临溪。 却未料,容奚喜好男色之名,竟再次传至盛京。 虽未言国丧期间不许行床笫之事,然无论如何,叫人看见,于名声有碍。 科举入仕一途,已然绝路。 容连亦听闻传言,同窗皆暗中讥笑阿兄。他素来自傲,少与他人深交,然到底意难平,心生怨。 且此前阿兄妄图强迫梁弟,他心中已藏不悦。 “阿耶,阿兄虽顽劣,然此前于学堂,倒也尊师重道,不敢妄动。不若请夫子教授于他,看管一二。” 他虽怨容奚,却也真心望他变好。 容尚书思虑片刻,觉此事可行,捻须颔首道:“为父再想想。” 容连退离回院后,书童奔来相告。 “二郎君,梁小郎君于外候您呢。” 他神色微喜,却又瞬间恢复原状,以清高孤傲之态,出宅面见梁司文。 梁司文与他同岁,比之晚生三个月。 少年身着劲装,乌发高束脑后,面容俊朗不凡,肤色如蜜,身形修长,观之精神奕奕。 “容连,随我来。” 见梁司文招手唤他,容连依旧端足姿态,神色平静,随他至旁边巷口。 “你寻我何事?” 眼前之人,身具松竹之风,为盛京人人称赞的才子,梁司文见之欢喜,捏其袖口,道:“我过几日要去青州,我知你祖籍乃青州临溪,特来知会你一声。” 容连面色不变,矜持道:“路途遥远,保重。”却未抽离衣袖。 得他关切之语,梁司文高兴至极,凑近他耳畔,小声道:“阿耶与我同行,你不用担心。” 梁司文所说“阿耶”为其义父秦郡王。 新皇登基后,似有传言,帝欲擢其爵位,觉区区郡王不足以表其功,却被秦郡王拒绝。 容连眉梢微动。秦郡王欲行青州一事,似未听闻,莫非是微服私访? “你可不要同别人说,你阿耶也不行。”梁司文继续咬耳朵。 容连颔首,“你且宽心。” “容奚被遣青州临溪,要是此次途径临溪,我定要揍他一顿出气!”梁司文思及此前之事,愤怒挥拳道。 容连叹声道:“他已受惩罚,你手下留情,莫要伤他。” 他虽不喜阿兄作为,然本为同根,自当维护一二。 “也罢,”梁司文皱眉轻哼,“看在你的面上,我不伤他,但我也要骂够他出出气。” 容连心生柔软,唇角不禁露出一丝笑容,“随你。” 他知梁司文心地良善,不会伤及阿兄,方才所言,不过气话。 见他展颜,梁司文喜不自胜。 “其实我不想去的,可阿耶说要带我出去见识世面,他的命令,我可不敢违抗。” 少年郎鼓脸小声抱怨,实则心中高兴。 容连知其性子,却还是道:“郡王是为你好。” “你说得对。”梁司文重露笑颜,“要是遇上趣事,等我回来,定与你说道。” 两人目光相对,梁司文似被灼到,乍然退后一步,面色微红道:“我先回去啦!” 少年转身离去,脑后青丝万千,垂坠于背,随身摇摆,似在搅乱心湖。 容连蓦然握紧拳头,满目落寞。 他欲入朝为官,断不能与男子相伴。他心性高傲,又不愿明知不可,却还与人立誓。 有些话,他真的无法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