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流浃背的小黑屠在神庙前粗重地放缓呼吸,他拽了拽衣角,紧张地张望着那高高在上的圣地,咽下了一口干涩的空气。 “请问…” 他连门环都未及拉起,一束刺目的火光便逼近眼底,几双大手将他直接拖到在地,不由分说又是几个闷棍,“来这干嘛?” 黑屠捂着脱臼的手臂,抬起头望着他们,不置一词。 “还敢瞪我!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若不是蝼蛄的人赏你一口饭吃,你早就饿死了!” 火辣辣的耳光呼在脸上,黑屠任由他们打骂,经验告诉他,不反驳,不争辩,反倒早些了结。 “王八羔子!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平日里偷鸡摸狗也就算了,神庙的东西你也敢动心思?” “外面在闹什么!” 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大门的另一边传来,所有人皆是一惊,又连连恭敬地跪拜下去。门开了,一个鹤发松姿的老者,迈着从容不迫的步子,慢条斯理地从里面踱了出来,到了门口,她慈蔼却威严地扫掠过每一个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所为何事?竟至于在这里大动干戈?” “河婆大人,这小兔崽…这小子是个惯偷,起了歹念,我们怕扰您清静,这才…” “这不正是扰了我的清静?” 那河婆用手杖敲击了几下地面,矍铄的目光在黑屠身上来回打量,凝聚到他的左手,那视线明显停顿了片刻。眼神触碰的一刹那,黑屠恍惚中看见一双手,沿着她的耳根,撕开了她的嘴角。 心跳加速,无法呼吸。 六指一抽一抽地痉挛着,这个人…这个人… 全身上下,都在抵触对她的信任。 “你…” 不是神。 期待湮灭成了警觉,黑屠下意识地摇摇头,转身拔足狂奔,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信念,不断在脑海徘徊,左右着他的脚步—— 离开…离开蝼蛄,必须离开! “呃!” 血… 头皮绽开的湿润顺着脖颈滑入后背,有人提着他的脚,脸颊在地面摩擦。他被关进了一个黑漆漆的地方,再然后,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他丧失了意识。 黑屠是被沸沸扬扬的吵闹声惊醒的,阳光晃得眩晕,他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口中被塞得满满的,发不出半点声音。他被牢牢绑在地上,像一块钉得结实的木板。一群奇装异服的人围着他敲锣打鼓振振有词,其中一个突然“啪”地一掌,在他额头贴上了一道符咒,另一个又呜噜噜喝下了什么,对着他的脸“哗”地喷出一道焰火,黑屠偏头躲闪,正对上了人群之外,端坐在高座之上的河婆。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她站了起来,高举手中的禅杖,所有人都瞬间安静,噤若寒蝉,聆听她的教诲,生怕触怒天恩。她的嘴皮在蠕动,可黑屠觉得,她那分明就是在笑。 在对他笑。 “妖孽之源,祸事之根,乃画蛇之足——斩!” 权杖指向他的左手,那几个人随后一拥而上,将它一根一根硬生生地掰开,连挣扎的空隙都不给他,冰凉而锋利的刀刃干脆利落地划破皮肤,割烂筋骨,疼痛都是后知后觉。 什么东西被抢走了。 黑屠提心吊胆地垂下眼皮,瞥向自己血肉模糊的左手,哆哆嗦嗦地数了起来—— 一…二…三…四…五。 没了。 他们杀死了它。 “魂于天,魄于地,孽根抛于高山,其肉身沉入河底,不复相见,可保万世无虞…” 河婆瞥了一眼呈上去的断指,娓娓道来。 “是!” 黑屠眼睁睁地瞧着那些人理直气壮地夺走他身体的一部分,理直气壮地商量着如何将他最珍惜的朋友丢弃。又眼睁睁地瞧着他们理直气壮地走来,搬起一块巨石,和一根纤长的竹竿。 仪式仍在继续。 那孩子被装进了猪笼。 汩汩的流水。 有人高歌,有人欢呼,有人提前庆祝,雀跃鼓舞。 听啊,消灭他,是神的旨意—— 剥夺他的生命,是福泽。 害蝼蛄水深火热民穷财尽的始作俑者终于被消灭了,此后,该能过上好日子了。 没有人质疑他们的神,出了差错。 不,你们,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全部,都在装睡。 河水灭顶之前,黑屠都盯着河婆,不曾眨一下眼睛。 命不该绝,是一个奇迹。 当黑屠在湿漉漉的泥泞中爬起,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他忘得一干二净,他本能地将那些伤痛就地掩埋,也没有刨根究底的兴趣。 他仿佛真的失去了什么东西,不会哭不会笑甚少开口,感受不到快乐更从不悲伤,他不绝望只是也不寄存什么希望,他没有死,却不代表他还活着。 几百年后,他变成了恶魔。 卷袭着一身暴虐,游走在不周之境。 直到与他的朋友再次重逢,兜兜转转,漫长得不忍回首。 “呼…” 黑屠揉了揉鬓角,不能再想下去了。 他顺着破败的城墙悠哉悠哉地漫步,尘埃落定,再没什么有资格玷污他的心绪,算不上往事的记忆也随着释怀愈发朦胧黯淡,又飘到了那个遥远的位置,与如今,再无关联。 黑屠在城门外负手而立,斜阳映出他高大毅然的背影,从此以后,我与这个地方的恩恩怨怨,少的不必补,欠的不必还,这笔烂账便就此作结,彻底,一刀两断。 “梵玉,我不会再让人伤害你了,没人能将我们分开。” 他大步流星,摩挲着心口的白玉,温柔地笑了。第41章 消弭 了结身外之物,黑屠又召出了不周之境。 其实他并不想回来,这个他宁愿玉石俱焚也要逃离的地方,承载了太多难以启齿的往昔。他的罪恶,他的怨念,他的愤怒,他的凄苦,凝炼成一条单薄的直线,没有波澜,没有终点。 可他也知道,不周之境,无论如何,无论谁,都不可能毁灭。神出鬼没,光怪陆离其实都只是幌人的伎俩,透过浩瀚的黑洞击穿假象,它不过是披着一层虚无铁壁的,有底之渊。 不周之境,主宰着里面的人,亦被里面的人所主宰。 它的新主人决明宗,与世隔绝的,内心世界。 包容与他一样可悲的魑魅,一群无病呻吟又无家可归的行尸走肉,体恤他们无人问津的落魄,落寞,落空的浮生。他们都是未曾见光便被抹杀的游魂野鬼,在不识得温暖的人间彼此憎恨的同时彼此依偎。他给予他们庇佑,却也不得已收纳他们的污秽,他抚慰他们的贫瘠,亦被那一扇扇千疮百孔的心门压榨侵蚀,他经年累月地倾听,却从不倾诉。终究,盈亏恒守,他所接受的一切都无处消解,全部与他一气呵成地融为一体,在他的血肉之躯中涌起死寂的至恶之河——暴虐。 可是,他们都太得意忘形了,他们都太仰仗那个无动于衷的男人了,坚韧如他冷漠如他,在自我厌恶的泥淖中沉沦,也总有不可承受的极限。 不知是什么源头,什么契机,那根弦就是断了,他突然迷惘,突然质疑,突然发现此题无解。生无可欢,死无可惧,生死这无趣的直线又被他窝窝囊囊地攒成畸形的一点,兜兜转转,不值得活,无所谓死。他开始厌腻,开始心不在焉,开始想方设法地找机会背叛—— 背叛不周里依附的幽冥,背叛他的本心与初衷,背叛这束缚着他的自我。 只有决明宗能找到入口,只有决明宗有资格对他的地盘迎来送往,没有与任何人商量,他草率地一意孤行:抛弃将他视若神明的羽翼,驱散赋予他无上力量的毒瘤。他心意已决,使劲浑身解数将暴虐之气四分五裂,他吹着悠绵的埙曲,对那些无数次试图肃清他却无计可施的正义之师敞开了大门,如释重负地等待。 消失吧,都消失吧,连同我,随你们处置。 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就在他要为密不透风的灰败余生画上句点的那天,一个不速之客,带来了意外。 “呦!小曲儿吹得不错啊。” 黑屠顿住了,他没有说话,只是痴痴地望着他。 “怎么停了?继续啊,哒哒…哒…”那人哼唱了两声,好像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欢脱地拍拍手,“你那调子太空泛悲凉,我这个调子好,你吹来听听?” 黑屠呆呆照做,一曲哀乐经他信手一改竟变得灵动活泼。黑屠没有意识到自己笑了,直到那人戳了戳自己的脸,他不明就里地歪起头,那人叹了口气,干脆拎起裤脚三步并两步地蹦到他的身边,与他肩并肩地坐在一起,自来熟地拱了拱他,“我夸你笑得好看,脸上有两个小坑哈哈…” “你…也好看。” “那是,小爷我…”他眨了眨漂亮的狐狸眼睛,托起下巴饶有兴致地瞧着黑屠,露出明媚爽朗的笑容。 “咦?你不是哑巴啊!” “嗯。” “那个,我不是套近乎哈,你的曲子当真好听,我不嫌你呆头呆脑,咱们交个朋友吧。我叫白讥,法号梵玉,你叫什么?” “黑屠。” “哦。”他点点头,又立马原地跳了起来,“不是…黑…黑黑屠!黑屠?你说,你是黑屠?!”白讥指着黑屠喊道:“决决…决明宗貌似也叫黑屠,你你…”
黑屠淡定地握住他的手指,“嗯。” “哈哈哈,巧了,真是太巧了!哈哈哈…” 白讥抽出手,打了一个响指,莫名捂着肚子仰天大笑,黑屠沉默地注视着他,寻思他大概在庆幸抓住决明宗的功绩,不忍打扰。 “喂!”他戛然而止,突然敛起脸色,盛气凌人地叉起腰,“你说,你的命怎么这么好呢?遇上我了!哈哈…真是天助你也!所以我说巧了…” “你不杀我。” “啊?”白讥晃了晃手指,“就凭你这支埙曲,我也舍不得啊。” “我有罪。” “本大仙只管死后之乐,生前之罪与我无关。来这破地方本就是我那懒得多管闲事的师尊推诿的,但能听你一曲也算不虚此行…”他洒脱地挥了挥拂尘,笑道:“这么动人的埙曲,若是成为绝唱未免太过遗憾,我且饶你一命,你快逃吧,有缘再会。” 黑屠凝视着他,笑了。 本打算一走了之,这世间变成什么糟粕模样都与他再无瓜葛,可白讥的出现,让他改变了主意。 这个人,像一道曙光,愣是不经意间撬开了一条罅隙。他恰到好处的姗姗来迟,他坦荡的音容,孩子气的笑貌,口无遮拦地说出不计后果的话,轻描淡写地将他拽离悬崖峭壁之岸。那一瞬间,他久违地湿了眼眶,久违地踟蹰不前,久违地,竟然,有点不甘心走了。 荒芜又贫瘠的人,只需要一丁点零星的善意,就能假装那是爱。 他看着他,仿佛看着另一个自己,一个似曾相识,却遥不可及的自己。 水中之月,镜中之花,他是我,向往中的残念。 想活着。 虽然可笑甚至荒谬,我想,为这个人,活下去。 可惜来不及了。 谢谢你,相逢一场,你听我一曲,我送你一份大礼。 一颗赤子之心,不予天地,不馈万物,独赠你。 “梵玉。” “嗯?”白讥四处张望,半天才反应过来是谁在叫自己,可待他回眸,只迎来那人捧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朝他伸出手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他微笑。 他惊慌失措地杵在那里,许久,只憋出了三个字—— “为什么?” “说好了,有缘再会。” 久违的笑和久违的泪,都是拜你所赐。 “所以你定要,定要…” 万世安好。 话音未落,他便消失了。直到浩浩荡荡的讨伐之师赶到,直到白讥借此平步青云成为上仙,直到他一次又一次地解释真相却无人肯信,直到决明宗的样子愈发模糊,直到倥偬光阴虚度殆尽,白讥也没有机会袒露那份心声——
我其实,很羡慕你。 黑屠在广袤的无人之境上走着,他有些惊喜,五百年前的不毛之地竟长出了茵茵绿草,枯枝烂絮也生了些许嫩芽,一副起死回生的盎然景象,甚至隐约传来了阵阵鸟鸣。 坚冰消融,心境的变化天翻地覆,这个地方,也今非昔比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