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血流出来,看不出任何异样,只是疼,干巴巴的疼。 白讥紧闭牙关,他知道这只是个开始,怀安那个傻子一定去找他了,不能让他看到我这般丑陋狼狈的模样。 不能让他心疼。 骨头,被碾碎了么? 听不见了。 发不出声音。 头晕目眩… 白讥极力瞪大眼睛,无数小虫在视野里密密匝匝地钻来钻去,乱七八糟,纷纷扰扰,一层接着一层,红的,黄的,蓝的,绿的,这是什么颜色?认不出来了…黑色,最后…全都变成了斑驳的黑色。 失去了一切意识和知觉,除了纯一无杂的痛苦。 沦陷进难以言喻的巨大悲哀中,心灵的污秽与邪祟被无限放大,连带着那颗从不愿给个薄面跳动的心—— 竟也有些难过。 白讥终于懂了,最大的责罚并不是加诸于肉身之上的折磨,而是被迫屈从内心阴暗的桎梏。孤独地,惶恐地,无能为力地,亲眼见证珍惜的一切被慢吞吞地蚕食剥夺。 归究,于忧郁中绝望地死去,告别肮脏的灵魂,不再期存对往生的渴求。 如同苦海中漫无目的零丁孑然的野鬼。 决明宗。 他从前…过的都是这般生活么? 白讥落泪了。 “梵玉!” 黑屠不顾一切地狂奔过去,却无一人阻拦。 “我来了…不怕…” 他伸出手,想为他解开绳索,然而,穿过他的身体,穿过刑架,只触碰到一片冰冷的虚空。 “梵玉…” 明明就是近在咫尺,甚至看得到他眼角淌下的露水,连折射的光都那么真实。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仿佛一架死气沉沉的稻草人,无动于衷呢? 遥不可及。 “黑屠!”白诤追上他,一把将他拽离,他咽了咽干涩的嗓子,面露愧色,“不对劲,都是…都是假的…” “假的?”黑屠摇摇头,目光紧紧抓着白讥不放,“怎么会是假的?他哭了…他是我的梵玉…是我的梵玉啊!我要救他!” 白诤连忙闪身挡在这个几近丧失理智的人面前,“你清醒一点!你看看这周围…那里!”他指着刑架后岿然不动的守卫,以及虎视眈眈四下巡查的阎刑, “他们瞎了么?怎么可能对你的到来视而不见!还有那里…”他又指向刑场之下沉痛的极乐门之众,“他们…他…” 惶惑逐渐转为震惊,进而是恍然大悟般的语塞——他与白讥共同的师尊,苍乙真人,正拂尘垂臂,脸上依然披着那若有似无的悲悯微笑,以他一贯慈爱却参悟不透的目光凝望着刑场的方向。 不,与其说是刑场,不如说是他们,白诤十分确定,师尊能够看到他们,并且,只有他能看到。 都是幌子。 “放弃吧。” 他注视着苍乙真人,倘若那是真相,便不得不妥协。 “什么…意思…” “错了!全都错了!”他发出不知是悲是怒的咆哮,“黑屠,我们迈不过这道屏障的!过不去的!哈哈…这是一个罩子!大罩子!白讥…白讥他耍无赖!哈哈哈…他…”他一边竭嘶底里地狂笑,一边泣不成声地痛哭,“他…不愧是你最钟爱的弟子,哈哈哈,连死都帮他!不公平…不公平啊…” “白诤!什么罩子?你在说什么啊!”黑屠摇晃着他的肩膀,质问道,“那是梵玉,不会有错的!他是梵玉!” “他是!他当然是!如假包换…”白诤空洞地苦笑着,“黑屠,对不起,我不该带你来的…” “我不管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我要救他!” 白诤自顾自地癫狂啼笑,黑屠扔下他,不甘心地朝着那幻影冲去,一次又一次,他使尽浑身解数,可力量仿佛被白诤口中的巨大罩子吞噬泯灭,拳拳打进棉花里,瞬间便被消解于无形。 徒劳无果。 苦海。 渡不过,彼岸。 “我不信!梵玉…你别走…别走…” 那个人的身影愈发模糊,黑屠揉揉眼睛,拼命追了上去,可无论多声嘶力竭地奔跑,哀求,挽留,那人都置若罔闻,执意与他形同陌路。直到他喊到失声,腰间的伤口崩开,血流了一地,左手的惊厥让他再也跨不出一步,他仍手肘撑着地面,不依不饶地,向着渐行渐远的爱人爬去。 “不要…” “够了!”白诤强拉住他,满脸都是泪痕,“梵玉已经…已经死了…” 黑屠只是耷拉着那灰败的眸子,僵硬地扭了扭头。 “那里…那里只剩一副空架子了!他已经没了,什么都没了!” “没…了?” 黑屠木讷地重复着这两个噩耗般的字眼,只有唇瓣在蠕动,嗓中挤出被压扁的空气,想呕吐。 冷清空荡的刑架上,徒留一袭圣洁的白衣,哗啦啦地,飘摇。 地上的白玉兰被吹散了花瓣,无依无靠的花梗,来不及与梦萦的那缕清香道别。 黑屠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风筝,梵玉化作了风筝,飞走了。 是我。 把他弄丢了。 黑屠抱着膝盖,呆滞地盯着自己的脚板,犹如一尊泥塑。白诤在他身后负手而立,不发一言,谁也不知过了多久。 “决明宗。” “决明宗。” “决明宗。” 不带起伏的语气。 苍乙真人蹲了下去,举重若轻地捡起黑屠软绵绵的胳膊,摊开他的手掌,放上了一个物件。 黑屠任他摆布,随他如何处置,他都一动不动,他没有兴趣,更不好奇那是什么。 “这是梵玉。”
眼皮抬了起来,眼球血丝密布。 “蝼蛄城。” 左手下意识地颤栗了一下。 “这地方,你可曾听说过?” 没有回答。 白咎挥了挥拂尘,“一千年前,我于蝼蛄城的淤泥之中,拾到一根断指。”他顿了一下,看向黑屠,那人痴騃地维持着原状。“这断指,竟然不腐不烂不染污浊,无骨亦无筋脉,当时我出于求索好奇,便将它带回了极乐门。” “那断指可是个神物?”站在一旁的白澈问道。 “澈儿,你如此聪慧,又怎会猜不出?”白咎对徒孙笑了笑,“数日后我发现,它岂止是个神物?它纯粹,通透,似乎蕴含着某种力量,更不可思议的是,它是一个活物。那里面,藏着一个生命,或者说,它…就是那个生命。” “是…” “你倒是不装糊涂了。”白咎长叹一声,不疾不徐地说道:“一个仿佛天生就属于极乐门的生命,参透苦难,度化众生,欢愉,快乐,喜悦,高洁,美好…在他的身上,你看不到人世的背面,可他自己能。而正因为他能,他将虚妄的福泽赐予万物的同时,也愈发怀疑极乐门存在的价值。他是极致的至善之物,容不得穿凿附会的欺骗。不错,澈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就是在欺骗,整个极乐门,都在自我欺骗。” “可是师叔也说过,他矫枉过正了。” “那是后话了。”白咎捋了捋银色的胡须,淡淡一笑,“他法力惊人,灵根深厚,不足百岁便被天帝准许位列仙班,人如其名,号,梵玉。” 所有视线都集中在黑屠的掌心—— 无瑕之玉,清白如斯。 “决明宗,人生海海,无非就是风流云散。你是他的劫数,爱上你,更是他的命数。梵玉他…只是又睡着了,觉醒的契机,或许几天,或许几年,或许几百年,或许上千年…带他回不周之境吧,回到那个谁也奈何不得你的故乡,重新来过。置之死地,而后生。” 白咎缓缓合上黑屠的手掌,让他攥住那枚白玉,矍铄的眼神如利刃,带着从容不迫的恫吓,烙刻在他凄怆的瞳孔—— “别浪费他以己做子,布下的这盘大棋。” 黑屠困惑地垂下眼帘,望着自己的手。 疼。 左手,疼。 头也疼。 “我,死在,蝼蛄城。” 从哪里突然窜出来的话?不受控制。 记忆排山倒海。 想起来了,形形色色,细枝末节,原封不动地,通通,想起来了。 他是我的,他本就属于我,不,他就是我—— 我的背面。 他像一具僵尸般站了起来,麻木,无情,冷若霜寒。 他是决明宗。 “梵玉的劫数,不是我,夺走他的,亦不是我,是你们。” 他甩下这句让所有人一头雾水的话,将白玉死死攥在胸口,亦步亦趋地离开了。 “决明…” “澈儿。”白咎的拂尘掠过徒孙的手臂,“由他去罢。” “可若是遇到阎刑…” “你太高估阎刑了。不周之境…除了决明宗自己,无人有缘相遇。” “为什么?” 白咎笑而不语,而是看向一直沉默的白诤,“怀安,你在怪我?”
“真人。”白诤抿起嘴唇,“怀安不明白…” “你果然在怪我。”白咎笑了,“为师遵照梵玉的遗愿,保护了他的爱人,你有何不明白?” “不是这里。”白咎审视着祖孙二人,“师尊,澈儿,你们云淡风轻地讲故事,听故事,不难过么?” “你难过?” “我…”白诤颓丧地笑了笑,“我与极乐门…当真格格不入…” 白诤无语凝噎,他仰着头,不愿让涌出的泪坠落。 无果,他干脆放弃,任由双目阑珊。 “我好难过。” 斗嘴的人都没了,这口气又和谁去争辩?没必要了。 白讥,我输了。 “怀安,你身为极乐门长席,理应懂得极乐门的规矩。” “去他娘的规矩!”白诤吼道,“从今以后,我白诤,再也不是极乐门之人,更不是什么狗屁上仙!这个长席…”他疏离地睨着白澈,“谁爱做谁做!” 他愤然砸下沉璧长鞭,转身拂袖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会过活来哒~第39章 债有主(双更二) 苍乙真人所言非虚,黑屠召唤出了阔别五百年的不周之境。 然而他只说对了一半。 站在入口的深渊前,黑屠凝望着手中的白玉,突然迟疑了。 被掩藏的故事既然重见天日,不盘算干净搁置太久的烂账,他做不到如爱人所愿那般了无挂碍地活着。 回忆与感受无法切割剥离,他与那段准备彻底斩断的过往,还有恨意在藕断丝连。 怒火燎原,必须回到那个地方,必须亲手扼杀逃之夭夭的原罪,我才能真正,得到解脱。 黑屠在白玉之上深情一吻,轻轻将其放入衣襟,它严丝合缝地服帖着心口的皮肤,像那个人的身体,沁着一丝醉人的清凉。 “小懒虫,总是这般贪睡,等你醒了,我可不饶你。” 他含泪而笑,挥手驱散了入口,朝另一个方向迈开了脚步。 蝼蛄。 沧海桑田,从前尚算体面的城池,历经千年的风雨变迁,如今早已荒废成一堆残毁破败的断壁颓垣。 像一具蜷缩在淤泥子宫中的死胎。 曾经的穷乡僻壤,唯一的命脉便是贯通全城的那条清澈丰沃的河流,这片贫瘠土地上的一切得失都与之休戚相关。人们在源头搭建庙塔,将最珍贵的宝物供奉给河神的化身——河婆,一个传说中不老不死的长者,事实上她也确实不老不死。先祖,太爷爷,爷爷,父亲,直至儿子,孙子,曾孙,一双又一双眼睛见证了她无与伦比的长生,一代又一代人心甘情愿为她献出自己最至高无上的尊崇。 凡人一世,无非就图个康健安定。婚丧,嫁娶,生育,名讳,仕途,求学,乔迁,农耕,收种,祈福,超度…她的指引渗透进蝼蛄城的每一寸角落,无微不至地照拂着每个人的生活。在这个几近与世隔绝的地方,河婆,就是信仰,就是主宰,就是不容置疑的权力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