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自己已经刀枪不入,可是当这个人再次毫无防备的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发现,也许,他其实并没有长进多少。 云寂从未这样恨过一个人。 他怎么可以这样? 他这么可以这样! 他怎么可以高兴时对他爱如珍宝,一转眼就将他弃若敝屣! 他怎么可以想将他捧起来就捧起来,想丢掉就丢掉,他怎么可以在他好容易想忘掉他时,又这样蛮不讲理的出现在他面前!欺负他的娘亲!打扰他的生活! 云寂咬着牙,不依不饶的碾着嘴里那根修长的手指。 闷笑声入耳,感受着这男人胸膛的震颤,云寂气的眼圈发红,还没来得及将怒气全部转化成力气,下颌就被轻轻戳了一下,不由自主的松了口。 “牙长的不错。” 淡淡的评价了一句之后,男人脸上的笑容敛去,从云寂紧攥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指,将他按趴在自己的胳膊上,另一只手掀开了他背后的衣襟。 男人看了很久,直到深秋的夜风将云寂吹得打了个喷嚏,才回过神来,轻轻盖上云寂的衣襟,问道:“起名字了吗?” 丑娘有些茫然的摇头。 男人道:“你既然说夫家姓云,那就叫云、起好了。” 云和起二字之间,微不可查的顿了下,似乎果真是临时意动取的名字,又或者是话到嘴边时,忽然改了用词。 丑娘低低的应了声“是”。 男人不再说话,指背在云寂的小脸上轻刮。 云寂愤然扭过头去,不理他。 男人再度失笑,又随即敛去,脸色恢复平淡,淡淡道:“不是他。” 他站起来,弯腰将云寂原封不动的送到丑娘怀里,丑娘呆呆接过,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男人直起腰,平静道:“打扰了。” 就那么转过身,毫不停留的走了出去,只留下一个萧瑟的背影。第4章 看着自家主人就这么走了,老管家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忙从袖子里摸出十多两碎银子放在丑娘身边,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匆匆带着人离开。 以为有大热闹看,谁知只是一场误会的村民三三两两的散去,干瘦妇人看着丑娘脚边的银子,既羡慕嫉妒,又担心因为这一场乌龙,让她失去得到它们的机会,于是凑在丑娘身边,开始叙说她如何为丑娘担心,如何庆幸只是误会云云……
她喋喋不休的说了半天,却见丑娘只是失魂落魄的坐在地上,眼睛没有一点光彩,知道自己的唇舌算是白费了,只得悻悻然离开。 临走前看一眼地上的碎银子,很是不舍,然而即使知道她这会儿拿了银子,丑娘也未必能察觉,却依旧还是不敢——到底是大户人家当着官爷的面给的,她哪敢现在就动什么歪心思? 小院终于恢复了黑暗和平静,丑娘爬起来,抱着云寂回屋。 她勉强合上支离破碎的门,轻轻摇晃着怀里的孩子:“亮光虫儿飞呀飞,爹爹叫我捉乌龟;
乌龟冇长脚,爹爹叫我捉麻雀; 麻雀冇长毛,爹爹叫我摘毛桃; 毛桃冇开花,爹爹叫我吃发粑……” 眼泪一滴滴落在云寂苍白的小脸上,冰冷苦涩。 云寂以为见到了那个人,他会夜不能寐,然而他低估了婴儿身体的本能,他甚至连多想的时间都没有,就那样在丑娘的拍拍打打、摇摇晃晃中沉沉睡了过去,连梦也没做一个,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 丑娘没去上工,正低着头收拾东西,云寂很能理解——见过了那对夫妻的嘴脸,这里是再也住不得了。 接下来云寂就看见了正无精打采趴在门口的大黑,很是高兴它还活着,于是给了它一个灿烂的笑脸。 难得被小主人待见一次的大黑很是兴奋,一跃而起,摇着尾巴扑上来,伸长了脑袋就舔,被小主人嫌弃的推开后,又锲而不舍的扑上去。 丑娘显然有些魂不守舍,竟然没发现儿子的窘况,低头用火钳拨弄着炉火,大约是惊魂未定的缘故,手微微有些颤抖。 指望不上娘亲,云寂只好自力更生,撅起屁股爬到床内侧,对鞭长莫及的大黑做了个得意的鬼脸,便不再理它,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出神。 他昨天心情激荡,有很多事没去想,现在却不得不想。 他确定自己没有认错,无论相貌身形、声音语气,还是气息,都是那个人无疑,只是比记忆中,要年轻许多。 云寂记得很清楚,前一世的那个人,在他十五岁的时候,就因病身故,他为此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难不成是和自己投胎在了一个时间,一个地点? 可是一个人投胎转世之后,会相貌、声音、气质、习惯、喜好,都还和前世一样吗? 云寂摇摇头,又或者,他这一次轮回,竟投胎到了几十年前?他遇到的,是几十年前的师傅?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以后会不会遇到这一世的自己? 这一世的自己? 这个荒唐的想法,让云寂忽然一个激灵,想起了昨天被他因情绪激荡而忽略了的一句话。 “那孩子的后腰上,有一个水滴状的粉色胎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水滴状的粉色胎记。 他有的啊! 上辈子他有,这辈子……看丑娘的反应,大约也是有的。 两个人,在同样的位置拥有同样形状胎记的几率有多大?而这两个人,和同样一个人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几率,又有多大? 难道,他并不是投胎转世,而是重新回到了小时候? 可是,他分明叫云寂,为什么现在又起名云起? 为什么他前世从来没听说过丑娘的事? 云寂脑海中一片混乱。 那个人分明告诉他,他从小被遗弃在山庄门口,没人知道他的父母是谁。 可如今,他分明与丑娘相识,他分明专程来寻他……虽然不知为何最后放弃带他回去,但他知道自己的身世是毫无疑问的。 那个人到底瞒了他多少事? …… 云寂一惯冷情,可是涉及到前世今生他最在意的两个人,却也忍不住多想,只觉得脑海中各种念头纷纷扰扰,完全抓不住要点。 又微微皱眉,人生重来一次,那是不是意味着,前世遇到过的那些人,还会再出现在他面前? 细数起来,他的前世果然活的失败,前十年面对着无数张伪善的面孔,后十年又因为一张鬼魅般的脸,令得人见人恶……人生重来,他竟想不出几个愿意再见一面的人。 胡思乱想中,忽然被一声响动惊醒,云寂微楞抬头,却发现是丑娘看见他醒来,惊得失落了手里的火钳。 见云寂扭头看过来,丑娘低头避过他的目光,弯腰捡起地上的火钳,又开始翻弄炉火,只是一双手抖的厉害。 云寂微楞,丑娘在这种时候生炉火,云寂原本并未多想,只以为是反正这里住不得了,先前攒下的木炭也带不走,不如索性用了……但此刻,却看出几分不同寻常的意思来。 他好奇的翻过身爬到床沿坐下,终于看清丑娘胡乱的用火钳拨弄的东西,并不是炉火,而是放在炉火上灼烧着的一枚铜簪,如今已经烧的通体发红。 那是一枚最普通的发饰,不值钱,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簪头是一朵比铜钱略小的梅花,形状也极粗糙,只有村里最穷的妇人才会用这样的发簪。 云寂愣了一下后,才想明白丑娘想做什么,眨了眨眼,很乖巧的在床沿边趴了下来,就像他刚醒来的时候一样。 他趴在床上,“专心致志”的玩了一阵手指头,见丑娘没什么动静,便抬头看了一眼,只见丑娘正痴痴的看着他,脸色灰败,比昨日见到那个人的时候还要难看。 云寂对丑娘露出一个安慰的笑脸,丑娘却如同被人打了一棍般,摇摇欲坠。 于是云寂敛去笑容,将头扭向另一侧,不让丑娘再看见他的脸。 娘,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没关系,来吧,我不怕疼,我不怪你。 虽然我知道,面对着那个男人,做这些毫无意义,但如果能让你稍稍心安,我愿意的,娘。 来吧,别怕,娘。 来吧,没关系的,娘…… 身后终于慢慢开始有了动静,声音小小的,窸窸窣窣,然后是一声突如其来的“嗞!” 那一声,就像猪肉被扔进油锅里,一股烧焦的皮肉的焦胡味扑鼻而来。 云寂浑身一颤,没有回头,泪水毫无预兆的喷涌而出。 他将脸狠狠埋进被褥里,将泪水和哽咽一起捂住。 娘,你不要这么傻,娘。 终于,腰上的衣襟被轻轻掀开,时间仿佛变得缓慢,袒露在外的肌肤也变得格外敏感,能感受到有灼热的气息在靠近,能感受到肌肉在发烫,汗毛在卷曲,能感受到紧紧攥着炽热铜簪的那只手,颤抖如风中的落叶。 不要怕,娘。 没关系的,娘。 云寂闭上眼睛,等待着那一下的到来。 然而他等到的是“当!”的一声,铜簪落地。 丑娘崩溃的跪倒在地上,破碎的哭声从紧紧捂住的双唇里挤出,眼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汨汨而下。 云寂坐起来,拉起丑娘的右手。 血肉模糊的伤痕,横贯在布满了茧子的掌心,横跨着几根丝毫谈不上细嫩的手指,铜簪簪身上的纹路在上面隐约可见。 我的傻娘啊! 云寂伸出嫩嫩的小手,抹去丑娘脸上的泪水,不停的流,他就不停的抹。 娘,不要哭。 我就在这里,我不会被任何人抢走,就算被迫离开,我也发誓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 娘,不要怕。 我知道你怕他,不敢见他,不想和他有任何纠葛,那么我们一起,走的远远的。 世界那么大,总有他找不到的地方。 娘,不要哭,不要怕。 我在。第5章 陈家村,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离小镇很近,交通便利,且是出了名的民风淳朴。 就在村头小溪附近的一片浅滩里,正聚集着好些个孩子,最大的有十一二岁,最小的看起来才三岁左右,居中的却是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手握一根树枝,在地上边写边念:“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周围的孩子们七嘴八舌的跟着念,声音并不齐整,但包括最小的流着鼻涕的小女孩在内,都念的分外认真。 “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意思就是,自己不喜欢或者做不到的事,就不要强加于别人身上。这告诉我们,与人相处,要将心比心,推己及人,要能够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小男孩简单解释完,顿了顿道:“今天先生有事,就只教了这一句,里面有两个生字,欲和施,我把笔顺写在地上,你们自己看着练。” 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胡乱的答着“好!”、“知道了!”、“是!”,乱糟糟一片。 小男孩也不维持纪律,等他们自然安静下来,才又道:“待会大牛和二狗一起,去郎中那儿将这几天摘的枸杞卖掉,卖的钱先放在大牛那儿,明儿再分。” 两个大点的男孩应了一声,小男孩道:“你们先别急着走,把鱼分了再说。我的那两条小笋儿带回家去,请你娘一起煮了给咱家送过去。就说是塘子水干了捡的,家里吃不了那么多——我娘她不出门,不会知道的。”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先是点头,后又摇头,怯生生道:“可是这样你娘又会塞钱……” 小男孩道:“塞钱就拿着,等下次卖粮的时候再填回去就是了。” 又转头对其他孩子道:“如果有人说起,你们记得要帮忙解释,不要让人误会了笋儿她娘……只不让我娘知道就是了。好了,分鱼吧!” 所有人迅速行动起来,有的去扒开泥坝,有的去折柳条儿来穿鱼,小男孩道:“果果和柳儿留下练字!你们还小呢,不能下水,回头打湿了衣服,你们自个儿没事,你们自家哥哥却免不了一顿胖揍!” 于是两个最小的孩子悻悻然回来,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照猫画虎。 小男孩则拿出帕子,仔细收拾自己身上不小心沾上的泥点子、草叶子。 “云起哥哥,”小丫头柳儿画了一阵,扭头看向他,脆生生道:“用树枝写字手一点都不疼,可为什么云起哥哥每次都要用细布包着呢?你看,柳儿都不包!” 云起答道:“因为写多了手上会起茧子啊!” 小丫头好奇道:“起茧子不好吗?爹爹娘亲手上都有茧子,哥哥手上也有。” 云起点头,认真道:“有茧子挺好的,只是……娘会心疼啊!” 柳儿茫然的眨眨眼,云起却没心思为她解惑,而是看了看天色,拿起自己的小书箱:快到放学的点儿了,他也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