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江天天磕到了脑袋,一阵头晕目眩。但她已经习惯了,也实在产生不了什么特殊的情绪,吸吸鼻子撑地爬起来。 反手摸了摸背后,虽然看不见,但肯定又是一大片青紫。运气不好的话,还会擦破皮。 但她不敢耽搁,打了水,忍着背上的疼痛,来到了正屋里。 虽说是正屋,但棚户区的正屋,也还是遮不住顶的破烂,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风刮成一摊凌乱木柴。 江天天小心地把盆摆在床前,拎了唯一的碳炉上的烧水罐,兑了些温水。再把布巾打湿,给床上的憔悴的妇人擦脸。 温热的触感让妇人悠悠转醒。她迷茫地看了江天天一眼,柔和了神情道:“……天天。” 江天天腼腆地笑起来:“娘,今天好点吗?” 妇人缓缓点头,但她身上的灰败根本无从掩饰。 幸好江天天也不是真的要个答案,她只是习惯了,问这么一句,仿佛又能坚持一天。 “娘,我去做饭了。昨天爹带回来一点糙米,今天我们有糙米粥喝了。” “……天天,”妇人看着江天天开心的笑脸,欲言又止,半晌道:“娘不喝了吧,让你爹和大哥吃吧。” 江天天嘟起嘴:“娘,你不吃饭,病怎么能好呢?” 妇人苦笑,可是吃了,病也好不了啊…… 江天天不再接话,端起盆刚刚站起,就听见院里炸响一声怒吼:“我x你xx的x!干了三天就带回来这么点钱!?老子生你还不如生个窝头!” 江天天一惊,大哥回来了? 没等她有所反应,中年男人突然从外面裹挟着寒风进来,一双圆瞪的怒目充着血,一伸手就把矮小的江天天掀翻了。 水盆泼洒,温水浇了床上的妇人一头一脸,江天天捂着脸卧着,一道水迹慢慢地洇到她眼前的一方地面上。 像一条狰狞扭曲的毒蛇。 床上的妇人吓到了,发出粗粝狼狈的咳嗽。 男人却还不放过,恶狠狠道:“败家娘们,败家丫头,养你们俩真是老子倒了八辈子血霉,当初就该掐死!”他呼着气,像一头愤怒的牛,转向房间里唯一的柜子。 他乱摸一气,终于摸出个钱袋子。打开倒出来,稀稀拉拉几个铜板,已经是他们家仅剩的十几枚铜钱了。 妇人一边咳一边哭喊,企图制止男人,但他还是狠心拨走了大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天天被打得有点想吐。 一天连续两次撞了脑袋,就是习惯挨打的她也有点难受了。 她噙着眼泪站起来,把哭得差点掉到地上的娘亲扶到床尾,自己则动手换下已经变冷潮的被子。吃力地出门,便对上大哥满怀恨意的脸。 江天天有点害怕,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躲在被子后面怯生生地看他。 “……大,大哥。”她叫了一声,却不知道要再说点什么。 她小这个哥哥八岁,懂事以后就很少看见他,不是在外面做工,就是在去做工的路上。 大哥把赚得的银钱都给了家里,江天天是很感激他的。只是他太凶了,虽然不打人,但那眼神像是要把她吃了,弄得她本能的害怕,便不太亲近了。 大哥弯下腰,一言不发地伸手,往江天天鼻子下面一抹:“流血了。” “啊,”江天天抬袖子擦了擦,感觉脸颊也有点疼,“没事啊哥,经常的。那个,我去收拾一下,再给你煮糙米粥喝。” 大哥默默让了路,看见小妹顶着瘦弱可怜的身躯做家务做饭,最后端了一碗粥到他面前。 “嘿嘿,大哥,吃吧!” 粥很稀,对他来说却仍然香气扑鼻,碗边还放了两块腌萝卜。 他端起来尝了一口,见小妹还站在旁边,奇怪地问道:“怎么了?” 江天天搓搓手,困窘道:“那个,大哥,你知道,娘病了……我想给她也喝点粥,我不喝的,可以吗?” 大哥顿了顿:“赡养父母天经地义,给她盛些。” “哎。”江天天忙不迭地进屋去忙了一通,过了一会儿,眼眶红红地又把粥原样端了出来。 大哥看了眼那碗还带热气的粥:“娘不吃,那就你吃吧。” 江天天忙不迭地摇头。 望着瘦骨嶙峋的小妹,大哥一向麻木的心突然被触动了一下。 爹虽然打骂他,但也会和他说一些事。比如小妹十四岁了,城东有个开布庄的掌柜,想纳她做个小妾。 他本来不太乐意,可看这家,呆在哪儿不比在这儿活得好? 他木讷地伸手,从衣襟里小心地掏出十文钱,放到小妹手里。 江天天惊呆了:“哥,你藏钱了?” 大哥闷闷道:“今天有大集,出去逛逛吧。爹说年后要把你卖到城东马掌柜家做妾。” 他看了震惊到失去表情的小妹一眼,心中闪过酸痛。 “去买点吃的。要是不想嫁,就逃走吧。别回来了。” *** 江天天浑浑噩噩地出了门,来到春阳县的主街上。 她虽然住在县里,但世界好像只有自己家那么大,一年就出一两次门,每次出来都是陌生的。 如果她也不在了,娘怎么办呢?家里家务谁做?爹会不会打娘和大哥更多? 可就算自己被卖掉,也依然回不到过去。
她抿抿嘴,延迟的难过如同盐粒洒在伤口上,发麻发苦。 鼻腔和脑袋还隐隐作痛,手里紧攥的铜钱发热烫手,她随着人流看过一个又一个卖力吆喝的摊子,看过一张又一张或喜悦或悲伤的脸,却不知道该在哪里停留。 过了午时,摊子陆陆续续收起,许多人回了家。 江天天走到一个巷子口,却见人流如织,进进出出,人们脸上带笑,嘴里讨论着什么。 隐隐还能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 她按了按空荡荡的胃,忐忑地顺着人流进去,没走多远便看见一条长长的队伍,起码二三十人在排队。 她懵懵的站到队尾,却完全听不懂周围人说的话,感觉更懵了。 “你们要什么样子的?我要那个小梅花!“ “我喜欢那个有藕节的荷花样子,藕节胖胖的,多可爱呀。” “还是小舟好,我家当家名字里就有个舟字。” 几个妇人开心地说着似乎跟绣帕图样有关的话题,另一边几个壮汉则完全不同。 “那个煎饼好吃,王大说,除了蛋,还有肉末呢!那么大一个!” “荞麦稞拿油煎的,我觉着比福气包子铺那煎饺还好吃呢,个儿还大。” “嗨,还是煎饺最好吃,那止水,鲜得咧……你们听说了没,这家其实才是最先做煎饺的摊子!只是被钱家……你们懂的。” “噢——” 江天天听得一头雾水,但那阵香味老是蹿到她的鼻尖,让她口水疯狂分泌,不由自主的夹在了排队的人中间,慢慢朝前挪。 随着距离的拉近,香气越来越霸道,她捂着肚子,忐忑地想,那十个铜钱,究竟够不够吃上这么香的东西呢? 突然,前面爆发出一阵惊呼,有人往后数人,正巧数到了江天天。 “好运啊小姑娘!”前面的人笑道。 “诶哟怎么就到她啊,气死了!”后面的人抱怨。 “…………???”江天天。 原来那店里的伙计,说今天的东西只够再卖十人了,而第十个正巧是江天天,天选之子啊! 江天天不懂怎么买个吃的也能买成天选之子,她站到摊子前对上伙计的脸时,脑袋一片空白,脸上红得滴血,就差腿一软躺在地上拒绝面对江东父老了。 “……我……我………我…………” 周围的人渐渐散去,因为没有下一个,伙计也不着急了,一张笑脸等着江天天开口说话。 江天天这辈子没有单独和陌生人对过话,之前太过伤心,现在才觉慌乱,语无伦次好一会儿才道:“……卖的什么?” 那伙计正是田小庆。 他瞧着小姑娘好玩,便故意报菜名:“我们有蒸饺煎饺荞麦稞儿,炒米糊面糊花生仁儿,大煎饼也来一个,加肉的不加肉的加一个蛋的两个蛋的三个蛋的加韭菜的蕨菜的鸡毛菜的!您要哪个?” 江天天:“……………………” “滚边去田小庆!”宋煦在后面收拾东西,闻言哭笑不得,趁着这会儿街上人少,便上前招呼。 “小姑娘要什么?饺子没了,荞麦稞没了,只能做煎饼。一个煎饼七文钱,里头有个蛋,再加肉末就是九文,你要哪种?” 宋煦的话仿佛魔鬼的低语,江天天的脑中回响着“肉——肉——肉——”,余音绕梁。 肉?我可以吃到肉? 我手里正好有十文钱,是不是注定今天应该尝到肉的味道? “……不加肉。”她艰难地选好了,朝宋煦怯怯的一笑。 宋煦挑了挑眉,瞥了她一眼,继续问:“我们家的煎饼,做好后会加个图样,现在有梅花、荷花、小舟,三种。你要哪个?” 江天天想了想:“小舟吧。”
“行。” 江天天从没见过这般气质的人。 在她眼中,“男人”要么像爹一样暴躁,要么像大哥一样阴郁。他们充满令人惧怕的力量,是不可战胜的巨人。 眼前这个做煎饼的人,明明比她爹还高一些,看起来更加强壮,说起话来却非常平和,让人生出无限好感。 做煎饼的炉子在屋子内侧,江天天情不自禁地把头伸进窗口,看那人行云流水的做事。 稀面糊往铁板上一浇,用竹片铺开,成形后打上一个鸡蛋,慢慢烘熟。 蛋香四溢,江天天咽了口口水。 接着,那人翻了个面儿,把炒好的韭菜和咸菜往饼上撒了厚厚一层,他撒得很快,期间又加了点什么,江天天没看清。 接着,他从台子下的篓子里舀了一把浅褐色的,不知道是什么的碎块,最后把饼折叠起来,在长方形的正面,拿模子沾了东西摁上去——一只红色的小舟跃然江上。 田小庆捧着油纸正等着,饼一好就麻利地包起,递给了江天天。 江天天把被自己攥得湿热的铜钱递给他,另一手接过了纸包。 它沉甸甸的,是足足有七文钱的重量! “煦哥——” “哎,怎么了?” “荞麦粉不够了,咸菜也没了,我们下午去……“ 小春从后门进来,话没说完就见宋煦和田小庆都呆看着外面。 他顺着两人的视线,便看见了……一个捧着煎饼吃得涕泪横流的瘦弱小姑娘。 宋煦醒神,尴尬地拍了拍田小庆:“嗨,我们家煎饼就是好吃。你第一次也吃哭了吧。” 田小庆正色道:“是啊,我真吃哭了!我本来跟嫂子吹着牛逼,转头一口饼下去,天降雷火!淬炼了我的肉体,升华了我的灵魂,我上天了!” 小春:“……”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知道,煦哥,你那天招待我,是想给我一个下马威!告诉我,你不仅会做煎饺,你还会做煎饼,煎包,煎馒头,煎一切!我吹的牛逼,还是太流于俗套了——不是做出天上天下独一份,而是做出许许多多个天上天下独一份啊!” “行了,”宋煦呼了田小庆的脑袋一巴掌,小春接话道:“出去问问人家怎么了,真要有事儿能帮就帮。” “嘿嘿,嫂子你心肠好。” 田小庆推开柜台边的暗门,小姑娘抱着煎饼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收我做工吧!我不要工钱,我吃很少,我可以洗衣,挑水,扫地,什么都可以做,睡,睡就睡在铺子里,求求你们!” 她哭得花了脸,嘴里还有没咽下去的煎饼,说话含糊不清,格外狼狈。 没等宋煦发话,田小庆先把人给拽起来,拉进了店里,手足无措地找了块抹布给人擦脸。 “怎么了嘛突然,有话好好说啊,跪什么啊,我们这儿哪好了……” “饼,饼里有肉呜呜呜呜……” 宋煦:“……”失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