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云低头瞧着长歌白生生一双手推来满钵亮色,虽不通瓶花之道,终归还是觉得好看,面上仍是冷着道:“末将要钵花有何用?”
“装饰府邸呀。”
“然某无意久居。”
“燕将军若走,就留给下一位入住的官员,也不失为传递佳意,暖人心脾。”
“待那时,花已败,还有什么好看的。”两人虽还在推拒,气氛却在这一来一去中轻松不少。正事谈完,燕旗坦然分了心,注意到这房间是自水底架起来的一方台榭,怪不得地板是竹质,有浩淼水汽自帘外送来,清新怡人,在此处插花会客,想来又是这江南才子的情怀。
“那倒是,”朝花夕逝这一意象向来容易引发文人感伤,杨聆蝉叹,“花残使人愁,那某便不强求燕都护了,还是自己留着罢。”
见那双手扭了一扭,就要挪回花盆,燕旗忙道:“能好看一时是一时,怎忍拂杨大人好意,某愿意收下。”
话未说完,燕旗伸掌覆于杨聆蝉手背,拖住花钵,以防杨聆蝉真地收回,这次他一点都不尴尬——他穿的还是上午练兵的铠甲,一双手裹得严严实实。
皮质手套贴上光裸手背,有点冰冷,有点生涩的摩擦,蜻蜓点水般牵动杨聆蝉心绪,顺着手甲看上去,玄甲叠嶂凹凸,如张牙舞爪的困兽。恰恰遇上了英戾合度的人,吞噬光亮的黑色也可被穿出万千锋芒。
一阵风卷起织帘摇晃翻飞,筛得两人身上光影斑驳。他们就这样同时抱着花钵对视,都不想再说应酬之话,四周阒无人声,几乎能捕捉到窗外风跃过水面,涟漪漾开那一瞬的声音。
视线移至颈脖,失去衣甲包裹,皮肤终于露出来,欲语还休被男人干脆利落的下巴遮去一半;再向上,是凛然不可侵犯的耳环,让人想亲手为他戴上;是明显凸起的唇峰,让人想用自己的一遍遍碾磨;是眉目深埋,锐利下尚含无限温存可能,让人想拨开他额前的发,好好问一句……
“老爷,双荚槐折来了。”忽地,有女声打破安静道。
折花归来的姜氏显然没料到台榭内会起了客,而且两人的姿势还很奇特,静看是在争一盆花,动观双方并未发力,甚至温情脉脉地对视着,闻不出半点火药味。
杨聆蝉想起来了,他开始插花时想正值双荚槐花期,多一种花材备用总是不错的,他身边没带近侍,出门恰好遇上散步的侍妾姜氏,便让她去折一些双荚槐。之后燕旗至,插花毕,这事便被他忘了。
杨聆蝉花也没收,扫兴地示意姜氏退下,燕旗转头,不为欣赏的目光追了姜氏一会,再回头神色已是清醒的疏远。
杨聆蝉被那温度骤降的目光看得心头一紧,忙解释道:“这是我的侍妾姜氏,徒做摆设,避闲言絮语尔。”话刚说完,长歌就觉得自己该再含蓄一点的,不,不管怎么含蓄,他特地解释,就已经很刻意,饶是迟钝如苍云也该察觉到些什么了。有些感情已呼之欲出,仿佛是暮春初夏的满池菡萏,被桎梏于花骨朵儿中挣扎着想要盛绽,在风雨中久久辗转,终于艰难地拆出一片花瓣。
苍云漫不经心“嗯”一声,随意的回答让长歌放了心。苍云趁长歌走神,把花钵抢过来架在腿上,道:“那这钵花我就收下了,多谢杨大人。”这强解人意的作风是方才从长歌那学的,现学现卖。
杨聆蝉摆出优雅微笑,从善如流道:“燕都护客气。”若想勾住一个无法朝夕相处之人,不妨送他一件美好之物,让他目睹物,思及你。
再不痛不痒地叙上几句,杨聆蝉该送燕旗走了。
起身,燕旗郑重抱起那钵花,走路时他满脸严肃,一副生怕有半点闪失的模样。杨聆蝉背着手前后打量燕旗一番,不禁纳罕,那钵花不沉啊?
许是天性,又许是身为边关武人与他无题可谈,燕旗的话仍不多,好在不是起先那种刻意抗拒与他说话了,见惯官场游刃有余之辈,杨聆蝉反倒喜爱他这种沉稳到有点笨拙的秉性。
这一文一武放在一处观之和谐,偶遇的府中下人避让一旁行礼时,都忍不住悄悄贪看。郡公身旁鞍前马后的人由低眉顺眼的侍者换成了人高马大的将军,竟也相得益彰。
发现两位重臣到来,阍室内的值卫收好未磕完的瓜子,慌忙行礼,好在并未被在意。
大门内立着一棵老银杏,几经秋风秋雨洗刷,落叶在树根上铺出了夸张的一片,大人与将军就站在这泊金色中依依惜别。背后是倦鸟归巢,晚霞酡红,两人轮廓如晕墨,看不甚清,只依稀领会到大人乌发及腰,衣袂垂坠;将军头戴冠翎,身姿英挺……
有几句话儿乘着夜风飘进值卫耳中,大抵在说怎么保养这插花,反正他是没听懂,他看那位将军头点得虽用劲,终究还是囫囵的,多半也听不懂……话说完,燕都护转头要走,郡公忽然伸手,捋一把将军脑后晃晃悠悠的大白毛。将军身形停顿,回了头,未听得说话声,又继续走远。两人多半是交换了个表情,可惜值卫看不清,想必燕将军留的是个好脸色,不然杨大人也不至于归返时唇窝仍噙一湾融融笑意……
一场秋雨一场寒,肃杀冬意在雨幕中披着沧桑静默行来,百万年如一日地准时叩开古都长安之大门——这般湿冷的天气,向来最让鹤发翁媪难受。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药石罔替,恨不如彭祖受寿永多;帝王老矣,终难逃其道御龙宾天。
同样不再年轻的公公最后一次在这位帝王榻前轰然跪下,为他合上眼睑,完成终末的侍奉。殿内安静得可怕,很容易由此联想接下来之举国光景:天下缟素,四海遏密八音。
但,死寂的表象下,最汹涌的暗流正在酝酿。
夜雨后的晨风清新得过分,深吸一口,冷冽气息在鼻腔内充盈又消弭,末了留下血腥似的余韵,令人毛骨悚然。张二的意识已然清醒,只眼皮尚有些粘,斜眼望去,黑压压的军队排列整齐,不见尽头。这景象他再熟悉不过,只是今日练兵场内气氛格外肃穆。
和许多将军一样,张校尉的嗓音透着常年高喊拉扯出的嘶哑。凌王身世业已讲完,论功行赏之话亦已说尽,老练的将领深知热血终会冷却,真正赋予士兵操戈上阵之勇的是可靠的计划,重头戏接下来才开始。
张二凝神听着攻城布置,心中浮现出近日被要求熟记的宫内地图,他所在营被分配到景风门,与延喜门一道牵制驻扎在附近的御林卫。
布置完,又交代了些紧要细节,这便开始最后的激励了。虽深知此战并未保家卫国的英雄之役,但随大军山呼口号时,李二仍禁不住头皮发麻。士者,有所向方能耀其锋,纵只为茫茫军旅中沧海一粟,然放眼天下,能亲历此翻天覆地之变者又堪几人?即便埋骨宫门,正史留恶名一笔,总好过躬耕田垄,庸碌一生……
是夜,有伏兵自东宫内奇袭甘露殿,与亲卫军鏖战,太子遂召御林卫入东宫护驾。俄尔,凌王领北衙禁军持节自三门入,言为平亲卫军之乱,实未得上允,匪知开门者谁。北衙禁军既入宫,与守军激战,占宫中各要害之地,太子急传范阳节度使领苍云军入安福门,协御林卫斩贼,然火漆方出,竟似石沉大海,范阳节度使燕旗拥兵不动……
三更天,宫内战局渐定,有锦衣人自金围严守中从容入玄武门,登临高阁,遥望东宫烽火照夜如昼,有出为迎者,竟为抗命怠战者燕旗是也。
燕旗把杨聆蝉领进室内后并不随之坐下,只抱盾刀靠在墙角,貌似摩拳擦掌已久,只恨无处发力。
杨聆蝉把他这幅模样尽收眼底,寒暄性地问了句:“不知宫内战况如何?”
“某不过坐在此处罢了,消息闭塞,恐怕战况如何,杨先生更清楚。”燕旗并不给面子,诤言道。
到底是沉浮多年的官场老客,杨聆蝉被戳破后并不尴尬,面上得体笑容犹挂得稳稳当当,他又道:“那杨某便陪燕将军在此处等罢。”
“杨大人自行等在此处便是,我且上城墙一看。”燕旗言毕,也不管杨聆蝉有无回复,径直走开。然而待他登上城墙甫吸一口熟悉的硝烟味,回头便瞧见那人慢条斯理地跟了出来。燕旗心下急躁,几乎是一盾砸在杨聆蝉面前,倒像是提防。见杨聆蝉一滞,他心头也有些被误解似地不好受,但既已至此地步,他保持冷着脸开口:“城墙上不安全,请回,杨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