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蝉此懂事,把太子交给你,朕甚是放心。”
其实这种托孤大臣式的信任无法打动杨聆蝉。但他面上仍极尽受用,嘴里连连保证,后面的燕旗听来无趣,丢下一句“臣告退”,先行走了,杨聆蝉把皇帝送到内室门口,这才退出紫宸殿,而燕旗已走得只剩远远一个背影。
长歌把双手拢进袖中,望着苍云离去的方向,难得放出冷峻神情,仿佛是刚送走不速之客的此间主人。
上午的热烈日光已然不见踪影,阴云拢住宫城,深秋的萧飒之气如黑瓦般沉沉压下,朔风恫吓,残叶四散。
齐心协力,顺利完成政权交接,将相之和,听起来再好不过。
然而皇帝漏了一点……他杨聆蝉,太子少师,是凌王的人。
杨聆蝉在东宫的客房午睡醒时,天正在下不大不小的雨。他合衣躺着,心不在焉地听了会秋雨打梧叶,这才下床。立即有下人端来器皿及清水伺候他,整理完毕,又有熟稔的内侍问是否呈琴,他答今日不必。
在书案前坐了会,只觉房内压抑,心神不宁,长歌索性走到离雨幕只有一步之遥的房檐下,盘腿坐定,清新水汽登时扑入七窍,这让他放松许多。
前天才举行完犒军大典,今天是他到东宫崇文馆为太子讲经的日子。早晨他借机把圣上特地召见他与燕旗一事告诉太子,然太子只笑吟吟道:“听说父皇要召燕都护带兵入京时,我就猜到父皇的意思了,只是没想到父皇为此还特地加封燕旗范阳节度使一职。”
“圣上也是为殿下着想,殿下要好生利用燕都护这股力量才是,近日探子回报说北衙禁军那边操练越发紧了,竟声称是为防羌从西北入侵长安,简直荒唐。”
太子摇头:“三弟何苦执迷不悟。”
杨聆蝉心中一声冷笑,还未等他再起话头,太子便道:“我已邀请燕都护今晚于东宫明德殿赴宴,到时可请先生也要出席。”
他从容不迫地应道“当然,当然”心底却一沉,太子还未等他传达皇帝的意思便已请好人,当真小觑不得,若太子真与燕旗联合,恐凌王非对手也……
坐在房檐下的长歌阖目而思。
若说太子是尊敬、器重他,遇事与他商讨,那凌王就是依赖、盲从他,遇事对他言听计从。客观来讲,凌王资质平平,他认为自己该当皇帝的唯一原因不过是条后宫秘闻:太子本是另个妃子产下,被皇后调包成自己的儿子,长而非嫡长,他名义上作为皇后诞下的第二个男孩,实际是嫡长子。
真相已被皇后带入奢华陵墓,不过百年后野史一噱头。虽每当提及此事杨聆蝉总作悲愤状,实际上他并不关心凌王身世。他需要的只是一个任他摆布、把权柄交予他的傀儡帝王,凌王无疑是个比太子更好的人选。
凌王现今在北衙禁军及朝中的势力,大多是杨聆蝉以凌王名义一手经营起来的,同时他还充当太子的导师,甚至深得皇帝信任,足见这位郡公虚岁不过廿而又五,城府已深不可测。
旧帝将去,新帝未立,这最后一步,决不能出错。
杨聆蝉睁眼,见雨势已成绒绒细丝,夜宴将至,初上的华灯倒映于水洼,艳光莹莹,煞是好看。想着时辰快到了,果然不大会便有女官来迎,道是筵席在即,先生请启程。
他说好,站起身便要走。
那女官锢在原地,道:“先生,您就穿这身去,恐怕不妥。”
似是被她这句话激起了离经叛道之意,先生头也不回走入雨幕中,霍地一甩袖,回首对她道:“哪里不好?”
先生回头时,素色的轻薄广袖犹在斜风细雨的鼓动中缓缓下落,宛如云栖凡尘,黑发沾雨,闪动着奇妙的柔亮光辉。
大概文人有的时候就是要任性一付,才能留下笔墨间蕴香千古的轻狂典故。
女官张着嘴却回不上话,忙上前撑开伞为他遮雨。杨聆蝉对需要抬高手臂的女官无恶意轻笑,接过伞,转身,衣袂飘荡地在雨幕中渐行渐远,留女官独立原地,难以回神。细雨中的背影朦朦胧胧,穿过明亮的连廊曲苑,仿佛是葳蕤灯火化出的遗世精怪。
杨聆蝉到达明德殿时,太子已高坐主位,见他这身打扮时眸光明显闪了闪,终究还是不置一词,邀他上座。他程序性地推脱一番,和往常一样坐在丹墀下左列最前端的席位,其下坐着另外一些太子心腹。
他对面的位置尚空着,不用猜便知留给谁。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即有宦者拉长了嗓子通报曰:“范阳节度使单于上都护到——”
太子身旁近侍抬眼瞥见那将军的行头时,十分为自家主子揪心。太子殿下为彰显重视,特地穿了吉服,但正座旁一左一右两位文武大员都很不配合,一个穿了常服,一个干脆就穿了戎装,这三个人出现于同一筵席,画面显然不太协调。
燕旗在侍者的引导下落座,若换做平时,杨聆蝉早就开口诘问“将军这身当真器宇轩昂,只是现下穿着是否不妥”,但恰好今天他也偷懒穿的便服,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他看见太子笑容僵了好一会,期间还若有似无地瞟了他这个同样不好好穿衣裳的人一眼,最终在燕旗哐当一声落座时接受了这一事实,开口道:“我这明德殿从前也接待过不少文武要员,从未像此次燕都护落脚一般蓬荜生辉。”
燕旗道:“太子殿下过誉了,燕某一介边关守将,哪比得上京师各位大人。”
杨聆蝉发现他戴了暗金色的耳环,那耳环不似妇人饰品精致,粗糙简单,配上他的短发玄甲,有股子野性美感。
“我今日本想依惯例敬诸位酒,”太子和蔼道,“但方才燕都护提及边关,不知边关军营有何特别的宴上饮酒习俗,今日让我等效颦一番如何?”
座下一干太子门客自然连连叫好,太子这是想借学军中的习俗来拉近与燕旗的距离,不知节度使是不解风情还是不愿配合,面不改色道:“我军中将士日日游离在生死边缘,没空想这么多习俗规矩,酒想怎么喝就怎么喝。”
此话既出,宴上氛围登时有些尴尬,杨聆蝉冷眼看了许久,终究开口道:“燕都护这是什么话,现下风靡黄发垂髫的马球,其滥觞不就是吐蕃军中的训练法式。雁门关肯定有能折服我们这些关内人的遗珠,只是都护你习以为常,不置之奇罢了!”
太子道:“我一向喜爱观赏马球,竟不知其源自吐蕃,杨先生真是学识渊博。”
“偶然从卷中拾得罢了,太子谬赞。”所谓夺席之才。
苍云转头看众人瞩目的长歌,瞧见于他乌黑发髻上穿行而过的一枝桃花,粉如朝霞,仿佛是江南三月初的一抹熹微春意,泠泠然点染了北国寒秋。
大抵每座像长安这般名士云集的城市总会流传数段现世佳话,那是巷陌间嬉戏顽童的歌谣,是烛光里白发翁媪私语的闲话,是茶座上文人骚客的絮语,轻烟似地飘进过客耳中,供他们在羁旅闲暇时玩味神往,而后带着这些故事走向大江南北,织就一片盛世烟云。
杨聆蝉便是其中一片剪影。
王谢几代阀阅家,紫鸾忽动文曲华。香车白马入东宫,货与帝王年十八。江南春去犹思乡,峨冠鸦鬓簪桃花。可怜杨郎世无双,春闺多少空叹霞。
燕旗昨日路过朱雀大街,听见银杏树下有大些的孩童教牙牙学语的幼儿如是念,他想起紫宸殿内老成的杨姓文官,感觉和这诗中人既像又不像。
今日方知,舍他其谁。
杨聆蝉这么一说,宴上其他人又笑哈哈地谈起马球来,气氛立马融洽不少,太子适时道:“那,燕都护,某敬你一杯。”
“折煞末将了。”燕旗接下太子的酒,又回敬一杯,而后太子端杯站起,对台下诸客道:“今日明德殿栋梁众多,某不便一一敬过,还请诸位莫要介怀,自行尽意才好!”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明德殿内灯火通明,人影攒动,饶是如此,这些文武大官也不一定能如太子所说吃得尽兴,毕竟尚有件极重要的事摆在后头。待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座上人皆停杯投箸面面相觑时,太子开口道:“前日典礼后的事我已听杨先生说明,想必燕都护不难猜到今日为何受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