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成冰的冬夜,老人竟在打颤、出汗,仿佛自家儿子情况真不容乐观。燕旗看他一会,道:“我们都和老先生进去罢,人多好吩咐。”说罢,燕旗下马,其他士兵见状也跟着下马。
“不不不,蔽院狭小……”老人忙阻拦。
燕旗不理,领人径直进屋,他握住老翁的肩膀,低沉道一声“别怕”,而后猛然踹开房门——
屋内异族闻声杀出,苍云军凭数量优势轻松解决敌人,继续深入,果然在地窖口见到第一个进去的士兵的尸体,想来是小股滞留劫舍的敌军,自知实力不及,想借百姓把他们一个个骗入解决。
老者跟进来,涕泪纵横地解释夷人如何威胁他一家老小,有人在诘问,有人在劝解,有犬在狂吠。幼儿被吓得哇哇大哭,蜡烛不知何时熄灭了,不见光的地窖吵作一团,血腥气在狭小空间内肆意流窜,置身一片混乱中,燕旗偏偏捕捉到墙角泛着锦纹光泽的浅色衣料,他头皮发麻地走过去,半跪下,好在缩在那的还是具完整躯体。
就在他伸手触及时,那人骇然自浑噩中惊醒,想弹开,却在看见面前晦涩轮廓时僵了身子。
燕旗用点燃火折的动作压下拥这人入怀的冲动,一室的注意力都被这亮光吸引过来,他浑然不觉,能入神识的只有这人笼着层光辉的脸,只有这人轻轻一声唤:“燕旗。”
“杨……大人。”
微弱的对话令诸人噤了声,燕旗熄灭火折,为杨聆蝉松绑,又拉他站起,对众人道:“这位是新来的范阳经略使杨大人。”
“某在镇中便衣游历时遽逢夷人来袭,幸得这位老者收容。”杨聆蝉道,即使伸手难见五指,他还是对老翁的方向一揖。
又叙几句,此间事毕,杨聆蝉跟着燕旗走出地窖,黑暗中,谁都没放开相扶站起时交握的手。
“杨大人,方才可怕?”蓦地,身前的将军开口。
“怕。”他只答一个字的声线格外清脆朗然。
“我记得杨大人说过,之于生死,并无不甘。”
“那也要看怎么死。”
“杨大人还想怎么死,安然终老么?”
“非也,杨某之死,轰轰烈烈者如罪名累牍,抄家封宅后株连九族;凄凄惨惨状如一谪再谪,客死劳途。再不济,雁门白骨在前,送命燕将军刀下,也堪得其所。但若为夷人顺手所弑,连尸首都无人辨认,某是要死不瞑目的。”
杨聆蝉娓娓诉来,雍容平缓,好似不过指点文辞,而非生杀予夺般沉重事。他这意愿与燕旗先前所想大有互通之处,燕旗正若有所思,忽听杨聆蝉问:“那燕将军呢?”
他答得不假思索:“无可肖想,不过埋骨沙场。”
“那倒要看某与燕将军谁去得更称心如意了。”
燕旗不应,在杨聆蝉看不见的阴影中一莞尔。
走出院落,有副将来问:“燕将军,杨大人怎么办?”
燕旗局促松开杨聆蝉的手,道:“只有让他骑多余的马,与我们一道走——把他围在中间罢。”
“围在中间会不会太显眼?”
“放在哪都显眼。”燕旗话中讥讽之意昭然,甚至特地转头打量杨聆蝉几眼,“某本意入室围剿敌军,不料捡到杨大人这尊大佛。”
他言行刻薄,一向伶牙俐齿的杨聆蝉竟抿唇不语,毫无反驳之意,那温润脸庞在暖色火把的映照下透着淡不可捉的落寞,这让燕旗有些心虚——毕竟他如提前言明战事将起,杨聆蝉不会狼狈至此。
待杨聆蝉跨上马,队伍稍作调整后继续前行,拐过几个街衢,忽有眼力好的士兵指着北方天幕道:“都护,是信号,有队伍发现敌军了!”
燕旗闻言望去,果有两股信号狼烟自士兵指的方位升起。
队伍旋即加快速度,燕旗边驭马边发号施令:“等赶上敌军,队末的三十人且带杨大人在附近寻个隐蔽之所,如有意外,记得呼救。”
三十人齐齐领命,马蹄疾如奔雷,飒沓间越发接近烟起处,搏杀之声已然入耳,攸尔,分出去的护卫中有人道:“燕将军,右后方有一钟鼓楼,我们就带杨大人躲在那处吧!”
燕旗顾不得这许多,出声认可,旋即扬鞭领军投入战场。
二支苍云军一前一后成包围之形,街巷逼仄,刃频见血,敌军见他们这支队伍来,只作守势,金戈蜂鸣间并不退却,燕旗观敌军身后似有信号发散,多半4 亦有援军,奈何不知敌援从何处来……
他正思虑,刹那间听得后方嘶声一高呼:“燕都护,钟鼓楼出现敌军!”
燕旗猝然拔转马头,吼道:“左翼随我回头迎敌!”
抽身回护的苍云军与敌军迎面相撞,如二戟相拼,火光迸射,不肯退让,燕旗口中不发,心下犹顾虑敌军腹地那处——
夷人甫绕过钟鼓楼便见几十苍云军列盾围着一锦衣人,虽不知此人是何身份,但既如此重重保护,想来是个要紧的主,先活捉再说。这时有股苍云军调头攻击,他们分出大部队去迎战,留下小部队在后将这几十人团团包围,步步收缩……
夷人小部队正想捉了这郎君回去后如何敲诈勒索,只闻战友一阵惨叫,后散者撞上他肩背,前方军队竟已崩溃,苍云军悍然裂阵而入,直击包围圈!
这边杨聆蝉的护卫几被分食殆尽,有垂死挣扎的夷人发狂冲他扑来,他躲闪不慎,撞在柱上,昏迷前只见一铁盾锵然拦于他身前……
燕旗甩动另一臂,扬刀斩飞那夷人首级,伸手把将要滑倒的杨聆蝉捞上马,后方敌援虽解决,前方军队却左侧空虚,颇有些顶不住敌军攻势,他正焦头烂额地回首,只听有人洪声高呼,随之一劲旅自右侧插入修罗场——
“神武营虎贲卫赵甲诚,领军来战!”
——战局,定了。
所谓穷寇莫追,何况对手还是工骑射、逐水草的蛮族,燕旗将夷人赶出广都镇后追歼不过十余里,即打道回城。
险关既过,偃旗息鼓,燕旗这才想起杨聆蝉好歹是封疆大臣,就这么马鞍似地拦腰挂在马背上着实不像话,是以他默默抱起杨聆蝉,在身前双臂间摆正。
本来各自交谈发呆的士兵,齐刷刷转过头来。
燕旗手一抖,差点让昏迷的杨聆蝉落马,他忙把人扶好,高声对周遭嚷道:“范阳多少年没经略使了,朝廷忽然弄来这么一个,要是让他死了,朝廷说不定觉得是老子故意害他,要治老子的罪——”
要说燕旗作为一方统帅,平日谈吐远不至如此粗俗。不省人事的经略使靠在他胸口睡得安详,面容楚楚,得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一群人盯着长官并不肯罢休,他气结吼道:“我看这天都快亮了,你们是不是想回去先自己洗个马再睡觉!”
将士们这才齐刷刷转回去,还有人插科打诨连道“不想——不想——”,大战后的沉重气氛被这一出闹得轻松不少。天幕泛白,嘚嘚马蹄踏着熹微晨色,走入破晓雄关,画面朦胧,恍如归家。
回营后,燕旗安顿好杨聆蝉,又撑着听了些战报才倒头睡去。这一觉睡得极爽利,待他一个打挺坐起已是整天过去,他收拾好出了营帐,抓住个相关人便问:“经略使醒否?”
“早醒矣。”那人答。
“有无撞傻?”
“应未。”
“哦,那就行。”燕旗抬腿走开。
“还有。”
“何事?”燕旗不欲停顿。
那人小跑几步上来:“杨大人已离开雁门关。”
燕旗凝在原地。
14
在雁门关,有一些不成文的约定。比如,同袍扭秧歌的时候,不能看;再比如,动手可以,不要扯白毛。最近又新增一条——别和燕都护提杨经略使。
沈监军心里苦。
事情是这样的。
雪夜一役后,夷人很安分了段时间,但他们越老实,就越不正常。终于,夷人亮出了蓄谋已久的算盘。
要求岁币和通商。
岁币这东西,口头让他朝占了上国的便宜,实则天下人心知肚明,屈辱至极。史书上留这么一笔,是要贻笑后世的,而且巨额银货对财政是一大负担。
至于通商,也非平等贸易,外族用劣质牲畜仗着限额约定强行贩与有司,遣人运输途中再光明正大白吃强抢一番,临走时还要拿朝廷些碍于面子的“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