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段正歧听出他语气里的雀跃与期待,便也觉得开心,直想把人摸过来拉一拉小手,却知道许宁顾忌有亲兵在场,肯定舍不下脸皮
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写字调侃道: 【费用资金随他们调取,只有一样事物
旁人都不能动得,我只给你
】 许宁先是费解,随后触及段正歧隐隐调侃的目光,面上一红,又强作镇定道:“这样打发我,我可不吃这一套
难道你要写什么甜言蜜语,说是自己那颗心,旁人都不许碰,偏偏只给了我
” 【如果是呢,我给你,你要不要?】 许宁一愣,却见段正歧认真写道: 【我不晓得我还有什么可以给你的,先生
懵懂不知时,我曾经欢戏红尘,以为情爱都不过是皮肉相逢,没有什么真心可言
但是再遇到先生,被你痛斥却后悔莫及
先生清清白白,将一颗真心献给我
然而我在红尘中打滚,早已沾染了一身脏污,再也没有什么是干干净净,能够奉献给你的
我时常后悔,觉得自己哪怕换尽血脉重生,打断骨头重塑,都挖不出半丝半毫的清白,足以与你给予我的那一份真心相提并论
】 他看向许宁,眼中竟难得有一丝挣扎
【想来想去,既然我只剩下这么一颗心
你不要嫌它粗俗,我只将它奉于你了
因为它藏在我的最深处,从未给任何人瞧过,大约还是干净的
只是我一度自己弄丢了它,更不晓得怎么琢磨雕饰才能使你满意
你收下也好,丢掉也罢
既已给你了,便再收不回来
】 【先生,我知道你与我在一起,心里却装着更多人,是不能完完全全属于我的
但至少我心里只装着你,可以完完整整地属于你
】 除了被许宁罚抄的那一次,段正歧是许久没写这么多字
因为情绪激动,他写到最后字迹都有些散乱
段正歧停下笔,等着风把墨汁吹干
他没有抬头,因此不知道许宁现在是什么表情
他觉得自己好像真把心脏剖出来,盛在了许宁面前一样,任由许宁轻轻一捏,都可碎了烂了,化作焦泥
他踌躇难安地等待着,眼前突然伸过一双手,仔仔细细地抚平纸张的褶皱
许宁收起风干的纸,小心翼翼道:“这大约是我收到的第一封情书,也是最后一封
等到百年以后,我要带着它一道去彼世黄泉,作为我们下世相认的依据
如果到时你喝了孟婆汤忘记了我,我便把你的‘这颗心’揪出来,放你面前,与你好好对峙
” 他说这些话时,手温柔地抚过段正歧的字迹,再抬头看,却只见段正歧傻愣愣地,难得显出一份怔然
“怎么,你只许我这一生,下一生不给了吗?” 段正歧喉咙滚过一道火热的沙哑,用力将许宁搂在怀里
好像小时候那样,许宁还是他的大树,他的根系和生命与之紧紧相缠,不分彼此
许宁一下一下抚过段正歧有些微硬的短发,感慨道:“若有下一世,我一定要第一时间找到你,不再弄丢了你
若是我们能活得轻松惬意一些,就更好了
” 段正歧却想,若有下一世,该轮到他来照顾许宁,做他的老师,他的依靠,将许宁安安稳稳收拢在羽翼之下
即便风雨磨难,也总有自己庇护
许宁是在第二日送别段正歧回的上海
那一日云卷云舒,狂风时而作乱,将落叶吹起犹如萧沙
许宁顶着大风送段正歧出了门,两人拥抱告别,又目送他登车远行
他看着那车消失在路尽头,心里却一直记挂着段正歧的身影
这一去上海,不知又要掀起几番波折
然而他的哑儿已然成为参天大树,能够一力承担风雨了
但若是可以,许宁宁愿他永远是那个在后院拔摘月季的野孩子,不用顶着这么多风雨,不用面临那么多磨砺
他久久伫立,不舍地怅望着
十月底,冯玉祥攻克西安,解城下之围;十一月初,北伐军攻下南昌,孙传芳主力尽灭
至此,南北大致以长江为界,隔山川而对峙
北洋军阀气数已尽,却依旧垂死挣扎
十二月一日,张作霖身穿礼服于北平祭天,宣布就任“安国军总司令”
而他就职后的第一个命令,就是宣布“讨赤”,直奉联军南下,反攻北伐军! 而段正歧,自然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第79章 耳 十二月,金陵的梧桐已经片片枯黄
当年法国传教士带来梧桐树苗,如今已经亭亭玉立侯立道旁,大树成荫
许宁喜欢站在梧桐树下,看着时光从青绿变作金黄
身边的人投其所好,又引进了两万棵法梧树苗,来年春天就要栽下了
可要等到明年的春日,还先得熬过今年的深冬
“阿欠
” 即便已经预先披了一件大衣,许宁出门的时候还是感觉到了冬意
寒风从袖口、领口,见缝插针地钻进来,即便他已经把扣子系到了最上的一个,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身旁的孟陆立马给他递过一件大裘,黑色的熊毛裘衣,皮毛厚实,手感柔软
孟陆说:“这是将军前些日子在秦岭猎到的黑熊,剥下上好质地的一张皮毛,特地叫人送回来给您做了一件皮衣
” 许宁将大裘披在身上,果然觉得暖和了许多,熊毛蹭在他的颈脖处,暖暖痒痒的,就像每次看段正歧寄回来的信一样,一边宽慰一边又忍不住思念
“他还在陕北?” 许宁忍不住问:“前阵子不是打过秦岭了么?” 最近战局紧张,北伐军与军阀党派你来我往,交锋不断
于是兵力尚足,又骁勇善战的段正歧就成了一块好用的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
许宁最近几次听到他的消息,段正歧不是正在往湖北赶,就是在去浙东的路上,在全国来往犹如游击战似的,没有片刻消停
江南一代孙系剩余的势力,早就在左派和段正歧的联手下尽数覆灭
孙传芳只能一路往西北撤退,苟延残喘
现在唯一还有实力与北伐军相搏的,就只剩下张作霖的奉系军队了
想起这个,许宁的眼皮跳了跳,总觉得不安
“马上就要阳历新年了,他还回来吗?” “这……”孟陆犹豫道,“恐怕要看情况,先生可要写信给将军问一问?” 许宁摇了摇头,不想拿这点小事去叨扰在外水深火热的段正歧,他紧了紧大裘的衣领,走进了寒风之中
今天许宁出门,是有一件要事
当然平常他也是忙地不停轴,但是那些都远不如今日的事重要
段公从天津转移到上海,又从上海转移到金陵,许宁今日就是特地来接驾的
他带着一队人,在车站门口侯立许久,怀揣着一肚子要见家长的紧张感,有些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等待的时候,便由孟陆买了几份报纸来打发时间
他们虽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但是总不如这些灵通的新闻业人士掌握得全面
许宁刚翻了几下报纸,眉头就轻轻蹙起,孟陆凑过去一看,看到大大的“汉口”两个字,顿时就明白他为何不开心了
自从金陵之后,各地都想效仿接管租界的管理权,尤以汉口、九江两地为盛
汉口,左派组织了一支工人义勇队,与租界里英水兵互相对峙,时不时就引发几场冲突
许宁今天看到的这些报纸,显然又是报道伤亡消息的
有学生带着学校宣讲队队员在租界界外讲演,遭到英水军的阻止,双方发生争执,英水兵用刺刀直接刺向群众,又导致三十多人的伤亡
三十多人
许宁看到这个数字,就想起今年三月份在北平的那一场冲突,鲜活的生命一夜之间变作浮尸,其中血淋淋的现实,又怎是一两个数字所能概括的呢? 想起三一八北平惨案,许宁又想起他的学生方茹生,不知他跟了他叔叔去了广州,现下可还好? “先生,先生
”孟陆在旁边提醒道,“人来了
” 许宁蓦然抬头,便看到前方车站走出一群人,为首的是一位黑发间掺杂着几缕银丝的老者,他双眼精光硕硕,即便年迈,走起路来也是步履生风
这位老人眼睛一张望,就看见了许宁,在许宁迎上去时,嘴角带着一丝笑意道: “你就是许元谧,我儿的心上人?” 许宁一愣,看向站在段公身边的章秋桐,章秋桐斜眼望天,一脸与我无关的表情
偏偏段公还在很感兴趣地盯着他,许宁只能硬着头皮,拱手道: “许宁,见过岳丈大人
” 段公先是一顿,随即哈哈大笑
“好啊好,没想到我也有替那小狗子做岳丈的一天
走,带我去你们新房,我要好好与你絮叨絮叨
” 许宁没想到这位三造共和的人物竟然是这样的性格,他只能一边挂着笑脸,一边头脑僵硬地为岳丈带路
直到回到段宅,许宁也不明白,段公是怎么发现他和段正歧的关系,又怎么会是这样一幅态度? 不等他旁敲侧击,老者已经先给了他答案
“这件事,还是正歧写信亲自告诉我的
” 段公说:“这小子,一上来就开门见山,也不给我时间缓缓
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受他的惊吓
他知道我要来金陵,还提前警告我不准为难你
小狗崽,真是越大越目无尊长
” 许宁见他说话时还笑意妍妍,稍微放下一颗心来
“我与正歧是两心相悦,自然也希望得到长辈的祝福
正歧向您写信,大概是希冀能得到您的理解吧
” 段公却摇了摇头:“我不能理解还能怎么,难道要逼迫你们各自成家,生儿育女吗?不说他,就你,你肯吗?” 见许宁坚定地摇了摇头,段公笑了
“既然如此,我何必做这个恶人
年轻人的事由年轻人自己把握,我既已经退下,还管你们这么多做甚?” 许宁心怀感激,诚心诚意地给段公敬了一杯茶
段公笑了笑,接过
“这就当是新媳敬的茶了
” 许宁扬眉,想着等段正歧回来,也让槐叔喝一杯“新媳妇”敬的茶
两人闲谈间,陆陆续续有段正歧的下属走进来,跟许宁汇报情况
段公看着这一幕,有些感慨道:“你们俩不仅似夫妻似师生,在公事上也如此信赖默契
真让我想起当年又铮还在的时候,他也是如同我的左膀右臂一般,他一走可是生生断了手足啊
” “徐树铮将军?”许宁听他提起这个名字,道,“听说是徐将军从小将正歧带大,也是一把手将他提拔到现今的位置
” “可惜又铮走得早了些
”段公遗憾道,“如果他还在,看到当年的狗崽子如今的威势,不知该多欣慰
” “再过半个月,就是徐树铮将军忌日
”许宁说,“段公若不嫌弃,请允许我代替正歧,为将军祭祀
” 一晃眼时光飞逝,那个收复了蒙古,却死在自己人暗算下的铁血将军,也入土快有一年了
段公回忆着旧人,感慨道:“我和又铮也是相识于微末,就如同你与正歧一般,是打着骨血烙下的关系
我看着你们,总是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 他说到这一抬头,看见许宁眼神有些古怪地看着自己,连忙道:“咳咳,当然,我和又铮还没有你们俩那么亲密
我可是娶了老婆的
” 不仅娶了老婆,还娶了五六房美妾
许宁想起段正歧以前的本事,大概不少都是从段公身上学到的,不由深深叹息
提起老友,段公又感叹道:“狗崽子的脾气,十成有七成像了又铮,倔,不听人劝
我告诫他这段时间少在外面出风头,他愣是不听,就连上海那边……” “上海?”许宁抓住关键词,“段公,上海怎么了?” 上海当然不太平
虽如今上海已经被左派和段正歧联合把控,可他们不仅要提防时时想分一杯羹的右派,还要警戒各地安插的层出不穷的眼线
当然,最大的麻烦还是租界
上海大小租界数十处,各国公使林立,便是连北平恐怕都没有这么多的外驻人员
而且上海身为大港,又四通八达,海上的军舰一日之内便可从日本驻地驶来
因此,即便是已经夺下了上海的控制权,左派暂时也奈何不得这些租界和使团
租界与左派维持着暂时的和平,却不知还能伪装多久
若是等北伐成功,彻底清缴了北洋军阀的势力,左派抽得身来便是要对这些各国公使下手了
而租界里的洋人们,当然也不会坐以待毙
上海公共租界,一桩不起眼的小楼内,正聚集了英美法日意荷等各国的使领馆大臣
他们秘密聚集在这里,显然不是为了谈天说地,而是为了应付共同的敌人
然而在这一群碧眼的洋鬼子里,却有一个人格外显眼,他黑发黑眸,没有穿着西装,没有蓄着日本式的一字胡,显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
一个出现在洋人的场合里,为他们卖命的中国人
英国上海新领事显然情绪激动:“我们不能坐视不理!现在北平政府软弱无力,我们应该正视现实,正视南方广州政府的地位
” “正视?”一名日本人嗤笑,用蹩脚的英文道,“谁不知道你们英国人最会见风使舵,当年孙文辛亥革命,你们见满清的皇帝守不住江山了,就去拉拢袁世凯
可结果,袁世凯又是什么下场?见风使舵未必就有好结果
” 英国领事冷冷道:“但是情况已经很明显,南方政府越来越得势,北平局势却越来越混乱
张只是一个人,他抵挡不了这么多与他为敌的将领
” 日本使者不满道:“张是我们看好的人才,他绝不会失败!” 眼看两国领事要先争执起来
荷兰领事做和事佬道:“好了,好了,先生们
我们是来议事,不是来争吵的
我觉得两位说的都有道理,我倒有一个主意
” 所有人看向他
荷兰领事笑了笑道:“北方有北方的优势,南方有南方的能耐
但追根究底我们只是外人,不妨让这些中国人自己去内战,我们坐收渔利
嗯,我喜欢这个词
” 他卖弄着一个中文词汇,不怀好意笑道:“我建议,各位向北平公使团发出信函,建议各国大使承认南方政府的地位
等到南北两方政府都确立下来以后,再由我们牵头做中间人,提议南北议和
我看划江而治就很好,到时候一边一个政府
中国一分为二,既不会影响我们做生意,又可以避免出现一个统一政权威胁到我们的地位
” 他又补充道:“对了,可以选一个合适的代理人,作为南方政府的首脑
作为承认他们政权合法性的代价,我们也可以与他商谈几笔生意
” 他这句话一说,在场的其他人也不是庸才,立刻醒悟过来
将中国一分为二,对于这些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而挑选一个代理人作为南方政府的首脑,更是符合他们的利益需求
现在北伐军佐佑两派间隙极大,他们稍一挑拨,就能引动佐佑内斗,只要有人想去争夺这个南方政府合法代表的席位,那么轰轰烈烈的北伐必然败于内争,不攻而破
这洋大人们,自然也就安全了
其余人啧啧称叹,纷纷赞赏他这个绝妙的主意
而却没有人注意到,一直站立在墙角守卫的男人,此时却悄悄走出了房间
他听见那些用心险恶的秘密,就像一团脏水堵塞在胸腔,令人做恶
走出房间的后,他站在廊外,望着街上昏暗的路灯,似乎想要做些什么,手指动了动又收了回来
还不是时候
他对自己道
正在此时,他听见身后一声轻笑
“真是,我还以为你要给什么人传递消息,原来是虚惊一场
” 男人蓦地转身,就看到一个穿着长衫,梳着时下最流行的三七分头的青年,站在走廊的尽头看向他
杜九
男人喉头涌动着这个名字,终于咽了下去,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九爷